過了低洼地帶,上了丘陵路段,車速快了,車隊像蛇爬垅地,順著山脈走向左彎右拐起伏前行。天黑下來,車燈全部打開。跑著跑著,我帶的炮車駕駛室一股刺鼻的膠臭味兒,電路出了故障,車燈滅了,模糊還能看路,就夾在車隊里跑……在一處下坡的地方,我發現車向一個模糊糊的草垛沖去。
“停車!”我低聲斷嚇。司機應該也發現了情況,兩個人的認同,他果斷地踩下制動。牽引的火炮在后面撞了好幾下,車才停下來。我倆下車查看情況,是一輛馬車拉著稻草迎面而來。我們的車前蓋已經頂住馬脖子了。
司機要駕車繼續趕路,被我攔住了:“修車。”
駕駛員急切地看著我說:“副連長,那我們就掉隊了?” “必須把車修好,掉隊我們按地圖行進。”我堅定地回答。
我們倆搶修了十幾分鐘,車燈亮了;又趕了近一小時的路程,才加入了行進中的車隊。
天,越來越黑。邊界越來越近,五十公里、三十公里、二十公里。后勤、二營、一營先后到達指定位置,只剩下團部和我們三營繼續向邊界靠攏。這里的山,都是土山,這里的路,都是土路,這里的溝也都是土溝,路面非常狹窄。趴在路基上的一道道雨淋溝通向山底,不小心車炮就會掉下去。大約離邊界還有十公里,團里下令,關閉所有車燈、剎車燈線剪斷、不許有任何燈光和煙火,隱蔽行進。我們的車隊像盲人探路,摸索前進。每一輛車前都有一位身披白床單的戰士跑步引路。他必須邊跑邊觀察路況,始終跑在路面的正中央。駕駛員就以車前這個“白點兒”為路中心駕駛。路基沖刷嚴重的地方,我們就調集全連的戰士劈山填溝。
不知何時,各連都鉆進了自己的山溝。我們九連也鉆進一個山溝。停下車,我和連長前來勘察地形,在1比5萬地圖上釘下所在位置。這里在冷水溝以東約一千三百米,距離邊界只有一千米。我們從西邊進入,南面是十幾米高的土崗連著東面百米高的山峰,北面是三十多米高的山腿,我和連長正站在這段長一百米、寬十幾米的溝地里。土崗西面有一處一百多平方米的草房坐南朝北,房前一塊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平地東面連著溝、西北靠著一座孤山、南面依著土崗、東北角挨著一個大水坑。環顧四周,我們已經不知道從哪里進來的了,遠處近處都是山,山上長滿了竹子、橡膠樹和茅草。尤其是那密密叢叢的竹林里,很可能有越南特工隊在監視我們。在這個時候,我們隨時都準備拔槍與敵人對射。
我們把車炮停在這段山溝里。戰士們誰也不想去十幾米遠的山腳底下割草,怕碰上特工隊打起來,就扒上橡膠樹,擗樹杈偽裝車炮。我們把車炮蓋了個嚴嚴實實,生怕敵人飛機過來投下照明彈和炸彈。全連就地宿營。安排了六個哨位:北面山腿的橡膠林里放置了兩個暗哨、車炮間游動哨一個、南面的土崗上一個、住人的草房周圍兩個。這間草房原來是養牲口用的,屋頂蓋的是茅草,四面墻壁是用巴掌寬的竹篾子編織起來的,透著風,也透著光。全連都住在這間草房里,地鋪是稻草,蚊帳用草藤吊著,一個緊挨著一個。緊張勞累了一天的戰士們都睡得很香。
后半夜一點多鐘,土崗上的哨兵進屋來喚醒了連長,說是山根兒的草叢里有發電報的聲音。“全連注意,緊急疏散!”連長壓低著聲音一聲令下,各排迅速進入了各自的疏散位置待命。連長、指導員和我陸續來到土崗哨位詢問情況。神情緊張、瞪大著眼睛的湖北籍哨兵雖然說得模棱兩可,我們還是組織了搜捕行動。
司務長帶幾個人原地警戒,連長、我和指導員各帶一個排和后勤人員分別向南、東、北三個方向搜索。我帶兵穿過草地鉆進山坡的竹林。我握著54式手槍走在前面,排長和戰士們在兩側形成三角,有槍的端著槍、沒槍的手里攥著顆手榴彈。我們搜出一百多米無功而返。指導員道是得到一個線索,他帶隊搜索北邊橡膠場工人宿舍時,一個工人說,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和越南人是親戚,中越關系破裂后一直偷偷來往,搜索時還真沒見到這個人。我們電話報告營里,營里讓我們休息。戰士們又在敵人的鼻子底下進入了夢鄉。聽著滿屋戰士的鼾睡聲、想著哨位上警惕而緊張的哨兵,我們三個連級干部就像在危險中守護著自己的孩子,不斷地翻身、查崗,誰也沒有睡好。
這一夜真難過。
天,終于亮了。同志們起床。人們陸續來到清澈的水塘邊刷牙、洗臉。哨位上的戰士從不同方向把眼神渴望地投向平地上的戰友們這里;從草屋里出來的每一個人也不由自主地先環視一下哨位上的戰友;像是歷險豺狼而又重逢的羔羊。再看看周圍的山、草、樹、車、炮,好像沒那么危險,氣氛輕松了許多。我們懷疑昨晚是不是作了個“惡夢”。
為了隱蔽作戰部隊已經開到邊界的現實,上午,我們借了林場工人十幾套服裝,后來團里又發了一部分,全連變成了穿藍色工作服的“橡膠工人”。
吃過中午飯,我帶領炮長們進行單兵技術訓練。我看了看地圖,選了一個觀察越南老街最佳、海拔200多米高的山頭,對班長們說:“走吧,咱們先去看看越南吧。”他們有的贊同,有的沒吭聲。應該說,在六個炮長里頭,有的樂觀膽大、有的謹慎膽小一些。我們一路搜尋著可能遭到的伏擊,來到了一座緊靠邊界的小山下。快爬到山頂的時候,我讓他們等著,自己先上去看看——越南遠處的高山已經看得見了,再近些,看見越南兵在挖塹壕。我兩只手扶著地,身體離地面越來越近,一邊觀察著一邊向前爬,生怕一顆子彈飛過來打在腦門上。沒發現有槍瞄著我,就招呼班長們也上來了。我們都爬在地上,瞪大了眼睛觀察著敵人的一切。
膽子越來越大,我們就坐成一排面朝南觀景。
居高臨下,我們看得很遠也很清楚。我們腳下就是作為中越邊界的南溪河,河寬一二十米,因為是旱季水流很小,有些地方看上去蹚水可過。過河就是越南的老街,老街及周圍地帶海拔七八十米。在我們西面六百多米,“中越友誼(鐵路)大橋”就架在南溪河快要匯入紅河的頭部。大橋三個橋墩、四節橋梁,兩國各有一半。橋中央支起一架約三米多高的鐵絲網墻。緊頂著鐵絲網墻的是越南一側兩節火車皮,據說那里面裝滿了炸藥。橋的兩岸,各插本國國旗,旗下就是修筑戰斗工事的人們。
南溪河上的中越友誼(鐵路)大橋
老街東南面的三個紅土高地上,越南兵有的光著背、有的只穿著褲頭在賣力地挖工事。驕陽下,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潮氣。用望遠鏡可以看到越南兵身上光亮的汗跡。“唉,這些小伙子們再過幾天就該死了,還這么干呢!”心中不免有些可憐他們。
老街的房子,都拆掉了門窗。房子的墻壁和墻角都有掏挖過的痕跡,那就是設置的槍、炮和火箭筒射孔,一個個黑窟窿有些可怕。但街面上人來人往,理發的、騎自行車的;河邊院落里,大姑娘梳頭的、老太太喂雞的,都很自在。
老街靠河的邊上,有一個越南兵在芭蕉樹底下挖塹壕,因為他穿著軍裝,與河邊的草叢、瓜果樹林融為一體,一開始我們沒發現。他離我們最近,直線距離一百二十米左右。他背一支沖鋒槍,干得很起勁,一會兒抬頭看看我們,一會兒抬頭看看我們。我們也全神地看著他。當我們向他擺手時,他竟然也擺手回敬了我們。“多好的越南兵,我們跟他有什么仇哇,要不是執行國家命令,干嘛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呢?”我們議論著,“這打什么仗啊,搞不好哇,鄧主席讓咱們來嚇唬嚇唬它就回去了!”心中不免有些遺憾。我們懷著迷茫的心態下了山。
------ 未完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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