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開啟一段塵封的影史秘辛,介紹一個許多人也許沒有聽說過,或者聽說過但不夠了解的日本電影大師。
他就是內田吐夢。
內田吐夢和高倉健
內田吐夢的輩分,和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是一代的,比黑澤明還大半輩。
但他在國際上知名度不高。1970年內田吐夢因癌癥去世的時候,著名的《視與聽》雜志只用了一行文字報導這條消息。
但內田吐夢和中國,有一段特殊的故事,這是我們后面要講到的。
內田吐夢1898年出生于日本西部城市岡山,他的名字「吐夢」是自己后來取的,代表「吐出夢想」的意思。
內田吐夢早期的電影,尊奉人道主義,總是從普通人的立場出發,刻畫人性的光輝和尊嚴。他的代表作包括日本影史頂級經典《饑餓海峽》,以及最好的《宮本武藏》系列(當然這有爭議,拍過劍圣宮本武藏的人很多,好多都不錯)。
《饑餓海峽》(1965)
內田這個人,思想和一般的日本人不一樣,在二戰那個背景下,他這種對人性的尊重和日本國內的政治氣氛非常不合拍,被官方認為是「消極逃避」。所以在1945年,戰爭即將結束時,他被「發配」到中國東北的滿映工作。這滿映,就是現在的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前身。
沒過幾個月,日本戰敗的大局已定,日本人開始撤退。誰知道因為睡懶覺沒起來,內田吐夢錯過了逃跑的飛機,落入了蘇聯軍隊的手中,旋即被轉交給從內地趕來的中共軍隊。
這段歷史的中國官方寫法是:「一批進步的日本電影人加入了中共領導的電影制片公司,為新中國的電影事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和智慧。」
但內田吐夢內心思鄉極苦,又能跟誰訴說?
他于1945年抵達中國,1953年回到日本,八年間經歷了三個「朝代」,真是做夢一樣的經歷啊。假如歷史重來一遍,相信他一定會把手機鈴聲、震動都調到最大,五分鐘響一次,決不讓自己錯過飛機了吧!
內田吐夢
內田吐夢等日本電影人及家屬有一百多位,起先熱情高漲地參與了中共的電影事業建設,之后因為「三查三整」「精兵簡政」,被發配到靠近松花江的沙河子,干什么呢?開冰、撈船、挖煤,苦不堪言。
中間有一批日本人回國了,內田吐夢留了下來。他因為身具特長,在挖煤一段時間之后,被調入電影廠,成為中國電影人的老師,另有一部分日本人,一直挖煤到1953年。
很多中國電影人向內田吐夢請教,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被稱為「中國譯制片之父」的袁乃晨曾回憶了這么一個故事:
長影的中國工作人員常聽日本人講蒙太奇,聽不懂,什么叫蒙太奇?問了好多人,連那幾個字都寫不出來。后來查了英漢字典,順著M往下查,才知道是建筑上的術語,但還是不知道這個詞什么意思啊,就去找內田吐夢請教。他是大導演,應該懂吧?在翻譯的幫助下,內田吐夢一口氣給袁乃晨講了11種蒙太奇,純干貨,把袁乃晨聽得目瞪口呆。
「中國譯制片之父」袁乃晨,受過內田吐夢的指點
袁乃晨的妻子劉英,長影廠功勛剪輯師
內田吐夢在中國的這段經歷,長久以來我們只能看到中國官方的那個版本,但其實,他剛一回國,不顧抱病在身,就寫了一篇回憶中國經歷的文章,發表在《文藝春秋》上。
這篇文章描述了內田吐夢對中國新政權和新領導人的一些看法,出奇地正面肯定,除了一些委婉的說辭外,可能也代表了當時很多人對「新世界」的單純而善良的愿望。今天我們當然知道,那純粹是烏托邦的幻想。
但無論如何,這篇第一手的資料,仍有助于我們全面認識這位導演以及那段歷史。
作者:內田吐夢
譯者:感恩而死
回國遲了的理由
我是戰爭結束那年的五月去那邊的,大概呆了三個月,戰爭就結束了。之所以遲遲不回國,是我自己主動希望留下來的,在那期間曾有過一次回國的機會,但我工作上尚未完成,又有些事情想要知道,便自己延遲了回國。我本來的想法是充其量就呆個兩三年,所以我自己也沒想到會拖這么久。
我呆過最久的地方是長春(以前的新京),并一度隨廠里龐大的機器與設備一起轉移至佳木斯再里邊的鶴崗(譯者注:當時稱為興山)這個煤礦城市,在那兒觀望戰況的進展,同時做著最小限度的工作。不久之后長春解放,我們便和機器一起回到了原來的廠址。
長春(以前的新京)
這個長春的制片廠就是以前的「滿映」。我們有舊的機器,再加上向蘇聯和捷克購買的精密機器,廠里的設備也就整齊了。在那邊從事電影事業的日本人現在已經全都回國,但就東北地區而言,即便我們走掉,他們在技術上也已經沒問題了。我想,今后他們將會以蘇聯的先進技術取代之,建立起真正的電影制作事業吧。
滿映
我當時只是做類似于電影技術方面的顧問,自己沒有拍過劇情片。在那個新社會發展的過程中,我想即便我被要求來拍中國的劇情片,恐怕我也會猶豫不決地說「請等等」的吧。我只不過是每天悠閑地看看布景、跟著去看看外景,技術上有問題的話討論一下而已。
電影院座無虛席
在那邊,幾乎看不到美國以及其他自由國家的電影。在能夠看到的蘇聯以及其他民主國家——捷克、匈牙利、東德、波蘭的電影中,有非常優秀的作品。特別是有一部,導演名字我已經忘了,是一個波蘭女導演拍的《最后階段》(譯者注:Wanda Jakubowska,1948)。
《最后階段》(1948)
這是一部取材自納粹德國殺人集中營的電影,相當出眾。這些影片在題材上,如「度過了二戰艱苦戰亂的人民,從苦難中構筑起新時代」這樣強有力的內容很多,此外,也有如「被占作軍事基地的農村奮起抵抗,并在城市的支援下獲得成功」這樣的主題。
北朝鮮的電影也不斷地放映,為中國大眾所喜愛。據說中央電影局在公布蘇聯與民主國家電影譯制片數量時,今年開始也會加上資本主義國家的電影。我們對這個片單非常感興趣,此前一直在揣測會是意大利電影、法國電影還是別的。
不過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是日本的《箱根風云錄》(譯者注:山本薩夫,1952。1954年同年的日本譯制片還有《不,我們要活下去》(今井正,1951)與《一個女礦工》(龜井文夫,1953),都是日本的左派導演)。這源自于「即便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電影,如果內容是進步的,對中國大眾也是有益的」這一主張,我們對此自然是非常高興的。
《箱根風云錄》(1952)
岔開一下話題,在那邊是沒有所謂人氣女明星的,因為沒有明星制度。雖然有專屬演員,但基本上都是根據內容隨時選擇合適的人這種做法。另外,似乎支持過革命的人到底是有優先權的。優先權這個詞并不恰當,那即是說,那樣的人就能夠創造出真正的藝術了吧?但不是的,有的時候,即使是沒什么經驗的年輕女演員,只要素質好、思想好就會被用來做主角。
哪里的電影院都是爆滿的。電影是單片放映,放一次就換場,所以大家都排隊等著。其火爆的程度,電影院數量根本不夠。觀眾還是年輕人居多。長春沒有茶館,但天津跟北京有,常可以見到看電影歸來愉快地喝茶的光景。
如今的長影集團
在那邊的時候,雖然對日本的國情、電影界動向僅僅只能通過電臺、雜志、信件等得知,無法知曉詳細的情況,但我覺得另一方面,也有一些東西正是因我呆在那兒反而才明白的。比如,日本人對本國電影所抱有的蔑視感,我覺得這很有重新思考的必要。
在中國,雖放映著各國的電影,但他們都是以正確的觀察與評論的眼光來看這些電影的。因為他們對作品的鑒賞標準是在徹底的政治學習中得來的,所以即便是看蘇聯電影與民主國家的電影,也絕不會被奇怪的固有觀念所困擾。
然后他們對本國的電影非常熱愛與自豪。事實上,他們一直在制作有著崇高內容的電影。此外,那邊并沒有我們想象的審查機構,只有電影人成立的電影藝術委員會。
戀愛很爽朗
中國年輕人的戀愛實在是很活潑爽朗。盡管不牽手,但表現得相當爽朗。女性也是,雖還未到化妝的程度,但會穿裙子之類的,很愛打扮。無論男女,體格都越來越好了。他們談著非常自由的戀愛,等待結婚的許可。一得到許可,同伴們就聚集到毛澤東的肖像下,舉辦結婚儀式。他們喝喝茶、吃吃巧克力,搞個一小時左右的簡樸慶祝。
新京城內街景
中國的年輕女性比起日本的年輕女性來,她們身上似乎有著一種說不大清楚的,非常傳統的東西。在衣服上,她們也不舍棄中國傳統的服裝,穿得并不花哨,也幾乎不穿洋裝,最多也就是穿件外套的程度。
此外,以跨國婚姻為例,比起日本女性(與中國男性結婚)的數量,中國女性(與日本男性結婚)的數量也少得無法與之相比。這些都很好地表現了中國女性的一面,回過頭來看到最近的日本女性之忘我的姿態,有些東西不禁讓我深思。
實踐主義的政治
我想從天津等地回來的人們大概會說,完全感受不到束縛吧。比如說,國慶節的時候,聽說就有指令讓天津的很多貿易商穿西服參加國慶游行,貿易商們就穿上藏起來的西服,帽子也不戴,就參加游行去了。換言之,是考慮到貿易商的職業特點,鼓勵他們穿自由國家的人們所穿的衣服。
而對女性,也鼓勵他們穿上漂亮衣服。至于喇嘛們,也穿著喇嘛的服裝,奏著喇嘛的樂器參加游行。對于我們穿著回國的服裝,日本的人們或許會有諸多感想,但有一段時期就是那樣的服裝,而且即便是現在也還有。
但是有趣的是,在那邊不管你穿成什么樣子,誰也不會說半句話。即便你所有家當就身上這一件衣服,也沒有人會來煩你。在這一點上,還真是過得非常輕松。冬天穿棉襖,夏天穿單衣,然后隨隨便便戴個帽子就哪兒都能去,沒有任何人會對此說三道四。
新京城內的日本使館
輕松的醫院生活
我在那邊的時候也曾短暫住院過一段時間。呆在里面的感覺跟日本的醫院完全不同。雖說因為醫療制度在根本上是不同的,所以很難把兩者比較對照,且因為日本也有社會保障下的醫療保護,所以或許在經濟上相差也沒那么大,但它們在基本上卻是完全不同的。那邊的醫院是公費的,一切都由政府來操心。住院費由工會支付,藥由政府提供。因此,大家都完全不必擔心經濟問題,很輕松地住著院。
1936年的偽滿新京特別市立醫院
政府機關幾乎全部都有療養所。以前的新京有一條叫「朝陽」的大街,住的都是高官,而現在那里成了療養所。東影也有療養所,原滿重(滿洲重工業開發)的高官高碕達之助在這兒跟我們一起療養。
蒼蠅在中共地區消失的時候實在是很了不起。我們都認為即便是撒了藥,蒼蠅多少還是會出現的,內心很鄙視這種做法,但沒想到他們一旦干起來就把蒼蠅徹底打完了。或許可以說,是民眾對于吉林的細菌戰的一種憤怒徹底擊潰了蒼蠅吧。
總之,不論是老人、孩子、學生,所有人都拿著蒼蠅拍打蒼蠅。這是不用藥的最樸素的做法,把出現在每一個角落的蒼蠅統統打死。即使突然出現一兩只蒼蠅,也會在瞬間被打死,因此最后蒼蠅再也不出現了。他們都有幾只老鼠、幾只蒼蠅的任務。連長春都沒有蒼蠅,聽說北京就更干凈了。
在那邊時,我深切地感受到一個事實:武器這個東西,持有得越多就越危險。不說武器,說權力也一樣。
在滿洲被關東軍保護著的時候是很可怕的。士兵們持著武器大搖大擺地走動的時候反而很嚇人,連一個人獨自走在外面也不行。而在中國,即便走到偏遠的鄉下的時候,也完全感覺不到那種危險與恐怖。這或許就是沒有武器的好處吧,就是這么安心,感覺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在那兒躺著睡大覺。
關東軍司令部
最痛苦的,就是看不到日本的新印刷品。戰后的三、四年,雖然有老雜志,但卻沒有新的。因此我完全不知道戰后的日本的樣子。這實在是太寂寞了。
時隔八年后見到的日本的印象
這次回來最讓我感到開心的,就是今后可以用日語生活了。因為我在那邊的時候,完全沒有學會中文。
此外還有能與老友相聚,我第一次體會到回來的感動。
我剛回國就被送進醫院,過著一家家醫院接力的生活,對于戰后的日本,還沒有很清晰的印象,但經過小賣部等一些地方時,給我的感覺是非常華麗。
我看到了化妝品的陳列架,但色彩很高雅,設計也與戰前有很大不同。用電影術語來說,就是高調布光(high-key)的感覺。但是,要說實際的生活是如何的話,似乎并不僅僅是明亮而已。從化妝品上所顯現出來的東西,就很有力地說明了這一點。不就有這種外包裝非常奢華,但實質上卻完全沒用的東西存在嗎?
有人說日本越來越像昔日的上海,我也有那種感覺。但是,我們完全沒必要對此失望。為什么呢?因為就如同今日的上海已不是昔日的上海一樣,今日的日本也不可能永遠都停留在現在的狀態。
內田吐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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