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最初和中國結緣是在 2014 年,那時他還在米蘭讀本科,學的是傳媒專業,業余時間里,他給一位體育記者做助理,來到中國報道當時在南京舉辦的青奧會。那時的亞歷幾乎一句中文都不會講。下班后,他走進一家商場的飯館,點了一條魚。意大利人的習慣,吃魚要喝白葡萄酒。他努力了半天,服務員只聽懂了一個“白”字,給他端上來一杯白開水。亞歷想,沒關系,反正都是白的。他吃著那條長江里捕來的魚,聽著商場里放著當年爆火的流行歌《小蘋果》,覺得特別好聽。這些記憶構成了他對中國的第一印象?;叵肫鹎鄪W會,亞歷記得南京的志愿者,覺著那些同齡人身上有種“令他羨慕的上進心”。不過他在南京只度過了短短七天,返回意大利后,中國遠得像是一個夢境。直到本科畢業,陷入迷茫的亞歷再次想起了中國。那時他在網上讀到一篇《經濟學人》的報道,預測中國將從 2017 年起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影市場。作為傳媒專業的學生,亞歷拍過紀錄片,給電影節做過志愿者。他突然想,要不要去中國學電影呢?
就是因為這么一個簡單得近乎魯莽的念頭,本科畢業那年的秋天,亞歷坐進了北京電影學院對外漢語初級班的教室。剛開始,中文難得不可思議。亞歷上課時進入狀態很慢,他還沒回過神兒來,老師已經寫了一黑板漢字,好像他們之間始終隔著時差。亞歷的意大利語原名叫“Alessandro”,老師取了前兩個音節,叫他“亞歷”??墒钱斔l現“亞歷”諧音“壓力”,每次被叫到名字都感到“壓力山大”,覺得中文更不好學了。老外艱苦地學中文,最后知難而退,這樣的故事未免有些老套。但在亞歷身上,有些東西是不尋常的。他是個對語言很有要求的人。從十歲起,亞歷就養成了寫作的習慣。他說寫作是他最靠譜的朋友,通過寫作,他解答自己的疑惑,挖掘自己的感受,找出新的結論。面對一張白紙,坐下來專心地講述,這對他來說近乎一種精神義務,是難以逃避的。我大概明白亞歷的意思,有寫作習慣的人有時不是為了完成作品,甚至不是為了表達,他只是必須要寫,因為唯有借助寫作,他才能進入思考的狀態。而對這樣的人來說,語言就不只是和他人溝通的工具,它更是一種思想的結構,甚至可以說,語言本身就是一種人格。當時和亞歷一起學中文的還有不少外國同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求學個大概,能應付在中國期間的基本需求即可。可是亞歷想要的卻更多。他在書中寫道:“在北京,可以靠英語生存,但需要用中文生活?!边@是個清醒的判斷。為了在他選擇的地方真正地生活,亞歷決心在語言學習上投入更多,這也決定了他會走得更遠。
為了讓自己更深度地進入中文的語境,亞歷開始做一門學外語的朋友都很熟悉的功課,刷劇。亞歷的中文學習材料是當年熱播的電視劇《歡樂頌》。他一集不落地看完了前兩季,總共九十七集,四千二百八十一分鐘。他跟著臺詞學對話,漸漸地可以用中文應付日常的閑談了。劇中合租的三個女孩甚至成了他的一種精神陪伴。他感到自己和她們一樣,每天風風火火地出門去忙事情,回到家時卻似乎沒什么進展,可是一覺醒來,生活的挑戰又在新的一天里等待著他。經過這么一番自主的補習,亞歷學習中文的進度很快跟了上來。那個曾經好像和他隔著時差的老師,此時像是開著零點五倍速在講課。來到中國將近一年后,亞歷用中文參演了同學的畢業短片。他用中文和導演交流,用中文打車在北京漫游,用中文吐槽自己要演的角色的單薄。他感到講著中文的自己漸漸有了獨立的思想、意志和情感,就好像他在自己的身體里研發出了一個講中文的 AI。這里插一句,我覺得“AI”這種說法特別有趣。我和幾位有海外生活經歷的同事交流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經驗:當你能夠熟練地使用一門外語時,那個講外語的人格是會和講母語的你有些許不同的。你可能會發現自己變得更加活潑或木訥,對語句中的時態更加敏感,或是更容易感到尷尬。這樣說來,語言確實不只是中立的信息載體,而是會以微妙的方式塑造我們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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