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蕩四維 長風動宇宙
——王心耀《中國風》系列試讀
在中國當代藝術的寫作中的一個常識是,任何試圖從宏觀角度描述它的愿望都是危險而虛妄的。然而,這并不能阻止我們從總體性上去建構它的渴望。原因在于,自新世紀以來,中國當代藝術領域就涌動著本土文化自覺的思潮。無論是基于民族文化復興的愿望,還是出于自我塑造的理想,它都是總體性的,不可逆的。一個巨大的歷史性圖景由此而呈現:本土文化覺醒的巨輪滾滾向前,而喧囂一時的犬儒主義、新殖民文化則在末日的黃昏中留下最后的哀嚎。那些曾標志著當代藝術特征的觀念、標準、模式、習俗和實踐方式,正歷經著一場革命性的變化,一種具有本土文化屬性的新藝術正在升起。倘若稍加辨析,即可發現這個時代思潮的歷史合法性——它既依托于中國社會巨變所激發出的洪荒之力,又來自于對傳統文化資源重識中所逐日復活的自信;當然,它還建立在西方現代藝術中“東方性”不斷被揭示的史實上。批評界將這個現象統稱為“再中國化”,是極為準確的。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一時刻微妙而動人。王心耀的《中國風》正誕生于這一時刻。第一次讀到這個系列時,竟深深為之入迷。其飛龍翔天般的寬厚線形,浩浩蒼冥的黑色,氤氳流蕩,縱橫四合,豐茂蓬勃中,生意蔚然,仿佛匯聚了古與今、天與地、中與西之力,長風起處,似有荒荒亙古的神秘低吟,又有大時代巨輪鏗鏘的回響。基于這種感受,我認為將這組作品稱為《中國風》,再也貼切不過——大時代既為它提供了風格與力量,也為它提供了風格和力量賴以形成的精神資源。
如果說《中國風》體現了當代藝術發展的主流性取向的話,那么,心耀本人則樂于站在邊緣人的位置上——作品與作者之間保持著有趣的錯位。事實上,無論是新潮美術時期,還是消費主義日囂的今天,心耀都不是弄潮兒。在邊緣人的位置上創作,是心耀數十年來一直堅守的姿態。當他的湖北同道們以刻意的反叛而尋求歷史定位,或以作品打榜的方式而獲得江湖地位時,他始終與潮流中的同道們保持著舒適的距離,這常常令我困惑不解。然而,依我對心耀的了解,我可以很肯定地說,這個距離是心耀刻意而為的,心耀隱晦的意圖是:在潮流之外,既可以獲得觀察、反思、判斷社會問題的位置,又可以避免內心的感知、經驗受到各類意識形態的襲擾。前者讓心耀的思維一直維系在理性的高度,后者則讓心耀的創作充滿了純正的浪漫詩性。在邊緣人的位置上,心耀獲得的最大饋贈是,他成功地融合了理性哲思者與詩性藝術家的品質。這個看上去有些不太協調的二重性傾向,似乎也決定了心耀作品的雙重性質:一方面,無論是早期的創作,還是近年來的抽象表現風格,心耀的作品都是在理性反思的溫床孕育而成的;另一方面,由始至終,心耀的創作都無可挽回地深陷于個體經驗、敏銳的直覺感受和想象的熱情中。而這一切,在其創作的結構預設與豐富自由的敘事中,不著痕跡地結合起來,最終筋脈相通,渾淪一體。
王心耀|中國風 NO.199
布面丙烯油畫
120cm×80cm
2023年
追溯起來,最早為心耀贏得廣泛社會聲譽的,是寫實主義油畫和插圖。1993年,有感于心耀插圖藝術的成就,我曾寫下這樣的文字:“心耀的插圖往往比它相鄰的文字更有魅力……一旦進入線的世界,心耀的精神便仿佛被靈感蛀空一般,無智無欲,任由性情激蕩而發。黑白之間,忽而是具象世界,忽而是抽象構成,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原文的枯窘隨畫面的靈動而片片散去,……心耀的插圖并不打算修補文本,而是用全新的視覺力量來創造超越原文的另一種意境。”今天讀這段文字,忽而覺得,它竟有一絲占卜的意味——插圖世界中的抽象與構成、黑與白、枯窘與靈動、原文與超越、形而上下,難道不是《中國風》的前世魂魄?或許,心耀30年前即已為《中國風》的創作伏脈千里。
寫實主義是心耀藝術生涯的起點,這一點,他與國內那些聲名卓著的藝術家并無二致。如果這個起點還算是堂皇的話,那一定是建立在《高原的祈禱》(1998年)等幾幅代表作所取得的成就之上的。《高原的祈禱》之所以好評如潮,首先在于心耀以虔誠而富有穿透力的想象來處理高原藏民的祈禱活動:靈魂出竅般的凝神禱告,亙古不變的佇立姿態,內心的泊然篤定,靜寂不喧的空間,還有漫射而迷離的光感,無一不在詮釋著悲憫與超世。令人驚奇的是,對于那些有著超然性靈感的觀眾而言,這幅作品似乎有著神跡的屬性,他們總能或多或少地從中感知到來自于超驗世界的暗示與召喚。其次,這幅作品的技術是無可挑剔的,造型、筆觸乃至光色的運用,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從容與生動,完全可以和董希文的《西藏寫生》、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相媲美。
出人意料的是,心耀的創作并未按《高原的祈禱》所預設的路線推演下去,而是在隱秘的實驗狀態中完成了雙重進化:從《老巷記憶》《城市印象》《中國山水》到《中國風》的語言、結構與風格進化;從再現萬物形態到“心在萬物上”“宇宙在我”的精神進化。
探究心耀創作現代轉向的原因是一個既令人著迷,又令人困惑的課題。如果考慮到從客觀再現邁向抽象、表現、荒誕感以及碎片化重構是藝術現代性的基本表征,那么,我們就應該意識到,心耀創作的轉向本質上就是語言的現代自覺。從藝術史上看,那些具有超常感知的藝術家們,往往會對自己的語言作出現代性預設,以此生成由傳統寫實而抽象表現的語言邏輯,在這個過程中,他本人也完成了現代性洗禮而成為“現代人”。在這方面,有很多生動的例子。比如,立體主義之于古典寫實的畢加索;表現主義之于早期現實主義的梵高,等等。心耀的語言轉向當然不是上述諸師的翻版,但其語言進化的邏輯與他們是大體相同的。在這里,心耀對現代語言的兩個認知特別值得注重:其一,心耀虔誠地信奉了自現代主義以來所形成的藝術觀:探索表象之后抽象結構,從而把握事物的本質,是現代藝術的優長與使命。因而,抽象、表現要比客觀再現高尚得多,也高級得多。其二,抽象、表現語言更接近個體的生命體驗與生命運動的節律,更純粹,更自我。毋寧說,抽象、表現就是個體生命價值的純化與躍升。正是在這里,現代藝術確立了自己的箴言:藝術為抽象而生。
王心耀|中國風 NO.200
布面丙烯油畫
120cm×80cm
2023年
與現代主義諸師以反叛、斷裂為表征的語言革命不同的是,心耀的語言推進邏輯是溫和的、漸進式的——從物象到殘象,再到絕對的抽象,前后形成了一個有序的進化階梯。如果說《老巷記憶》試圖以鄉愁的名義存留住現實的物象,而《城市印象》亦試圖以都市反思的焦慮而挽救即將逝去的殘象的話,那么,及至《中國山水》,畫面主體則完全是大面積黑與閃爍的白所構成的孤獨交響。很顯然,上述視覺語言敘事方式的抽象與純化,為《中國風》的絕對抽象提供了語言的基石。
接下來,讓我們簡短地討論一下心耀語言轉向的精神屬性。眾所周知,由古典而現代,是精神與價值的體系化轉型,語言只是這一歷史巨變的符碼。在這方面,有兩個線索值得重視:一是歐美學者近年來對現當代藝術體系中“東方性”的揭示。在他們看來,來自東方的哲學、禪宗、道家思想、繪畫與書法,作為重要的精神與語言資源,是歐美現當代藝術發展的最大推動力之一。無論是康定斯基在“神智學”的引領下開創抽象藝術先河,還是禪宗的“虛空”“冥想”成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思想綱領,抑或是東方繪畫的理念、結構、平面性、書寫性對現代主義藝術的啟導,無不印證了這一點。在歐美學者的心目中,“東方”稱得上現當代藝術的精神導師。另一個精神線索是開篇所說的本土文化自覺思潮。這個混同著國家意識、民族主義、反殖民主義、文化自信與理想主義的思潮,自新世紀以來,以其昂揚的姿態而上升為國家精神生活的主潮。一個頗為吊詭的現象由此而生:在中國當代藝術領域,不論左右,無一不向這個時代思潮膜拜。時至今日,這一思潮的巨大意義仍在發酵中,但它對當代藝術的顛覆性價值已然確立——它不僅在不動聲色中置換掉了當代藝術的精神坐標,使其整體性地返回本土宇宙觀與價值體系,而且在實踐層面上,為當代藝術提供了東方的策略與方法。
上述兩種思潮在心耀心中所引起的巨大震撼是可想而知的。事實上,對于那些具有高度時代敏感,并善于領悟時代思潮真髓的藝術家來講,莫不如此。在接下來的時間內,一系列的革命性變化在心耀的精神領域內展開。這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心耀重塑了創作的基因密碼——以心學為主體的中國哲理與悟道方式被推到藝術觀的核心位置上。而心學命題“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陳白沙),“一切由心造”(沈周),“至理在吾心”(文徵明),“丘壑內營”(董其昌),則在實踐中化為創作的綱領。與此同時,心耀的創作方法與路徑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由視覺感知轉向澄懷體悟。具體而言,就是在晏坐中,以泊然不塵之心去悟對自然,涵映萬物。山川寂寂,云靄幻滅,草木崢嶸,天機流蕩,盡在我心,心物互融,遂成萬象。可以確信的是,在《中國山水》至《中國風》的創作實踐中,心耀以心學為核心,從本體論到方法論,自塑了一個全新的當代藝術觀。
王心耀|中國風 NO.203
布面丙烯油畫
80cm×120cm
2023年
如果我們理解了心耀新藝術觀的意涵與時代價值,就會意識到,《中國風》的語言轉向依托著多么強大的精神體系。這一點,也印證了當代藝術的一個被反復確認的判斷:藝術即哲學,或者,藝術即思想。
就閱讀的感受而言,我以為,探討并描述《中國風》的文化性質與美學特色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主要理由在于,從主體到作品,《中國風》極簡語言體系的背后,有著巨大的闡釋空間。比如,心耀帶有探索銳度的思考,他細膩的、豐富的心理感知能力,超越性的想象力;還有作品中蒸騰的靈魂,不可言說的宇宙圖示,虛空而燦爛的幽渺之境,以及語言的肌理,如此等等。然而,《中國風》所提供的闡釋難度或許正是其魅力所在,這也是我們甘愿冒險去探討它的原因。
自新藝術觀確立以來,以心悟對自然萬物,在徜徉于天地寥廓中,寄意太古,便成為心耀的創作邏輯。因而,就本質而言,《中國風》可謂超越性的宇宙圖式。其發生肌理即“一心獨往,萬象為開”。如李日華所言:“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讓人驚異的是,在這個惟恍惟惚的圖式中,時間與空間是在纏繞中互構的:時間在靜寂中充分空間化,賦予圖式以靜穆的品質;而空間則在時間的綿延中變幻不定,讓整個圖式在飛動中神采奕奕。荒荒亙古,莽莽蒼冥,既在空間中流變不息,亦在時間中獲得永恒。毋庸置疑,在心耀的筆下,《中國風》已以黑白兩色的飛騰光赫之勢,升華為中國宇宙觀的宏大史詩。如側耳傾聽,其幽冥深處,仿佛有自在的低語與吟誦:
天機蕩四維
長風動宇宙
同時,如果我們意識到《中國風》神龍游天般的線形結構是來自于心耀的冥想與身體運動的話,那么,就得承認,《中國風》本質上也是主體生命的圖式。換言之,《中國風》抽象性語言的表現力,不僅在于它在呈現宇宙法則上所具有的巨大潛力,還在于它的線形結構本身就是主體生命意識的符碼。前面說過,作為創作主體,心耀既是激情洋溢、感性純正的詩人,又是具有歷史感與反思能力的哲思者,在創作中,這一特質成功地規約了黑白兩色所形成的結構、肌理與造型,使其在實與虛、拙與巧、剛健與纏綿的相互抵牾、對抗與掙扎中,生成云煙般的形態。翰逸神飛之間,黑白兩色時而被感性的流蕩引向天際,在那里幻化為半透明的蟬翼般的灰調子;時而又在理性的引導下,以廉悍的筆鋒完成結構的咬合。最終,黑與白、感性與理性在彼此的映帶互構中,化生為心耀的精神圖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將《中國風》視為心耀的生命自傳。
王心耀|中國風NO.204
布面丙烯油畫
80cm×120cm
2023年
自新潮美術以來,當代美術領域便成為“觀念”的生產基地。各種觀念、主張猶如夜空中的煙火,絢爛動人。然而,炫目的觀念最終卻未能在實踐中結出語言的碩果,由此帶來一個頗為諷刺的現象:有觀念而無作品。《中國風》的誕生,或許是對這個現象的反駁——它始于新藝術觀,而成就于語言。毫不夸張地講,自《中國風》創作以來,從本體、方法到技術,已形成了完整的閉環式的語言邏輯體系。限于篇幅,系統地研究心耀的語言非本文所及,在此只能作一個極簡的分析。對《中國風》的造型結構,我的命名是“無定型”。這個詞可能會引起某種誤解,以為心耀的造型完全是非理性的、不可控的,事實上遠非如此。依我的理解,心耀的語言謀略是:以陰陽、天地、山川的兩極結構為原型,形成畫面的視覺秩序與基礎結構,爾后,以潑灑、自由書寫中讓創作進入半自動狀態:筆跡時如橫奔失路,時如流云激湍,仿佛在半醉半醒間,黑白兩色便在對抗、糾纏中幻化出各種令人神往的燦然境界:或長風浩蕩,盡吹宇宙;或浪拍沙影,鐘靈毓秀;或剛峭古厚,壁立萬仞;或春虹飲澗,生意滔滔。其間所彌滿的,是吞吐大荒、包裹混莽的博大氣象。
閱讀《中國風》系列,既是一次悟對宇宙法則的超驗性之旅,也是一次返回生命原點并在那里重申生命價值的心靈之旅。《中國風》所激發的情感,與日常情感相比,是一種更為博大深邃的高級范疇。這是意識到心靈悟入天地山川時所擁有的澄澈透明的情感,是本我在生機流蕩中合于光耀之宇宙時的神圣情感。在那個頃刻,愛、哲思以及浪漫的想象被高度濃縮,一如《中國風》的那些筆痕、線形、肌理所構成的符碼。每個經過這里的人,都深知自己是它的一部分,從而以飛揚的遐思自然地沉醉于其中。
以藝術史的視野評價《中國風》系列還為時尚早,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中國風》系列創作中,心耀以新藝術觀、個人語言及技術體系所構建的全新的話語譜系,是對“何為中國式當代藝術”這一時代之問的最好回答,從這里,它將獲得時代屬性和歷史屬性。
從現實的角度看,《中國風》系列已將我們置入這樣的情境中:在當下,還有什么比中國風更令世界動容的呢?——作為這一世界性現象的隱喻,《中國風》將堂而皇之地步入主流。當時代的聚光燈照耀在這個龐大的系列上時,心耀忽然發現,他本人亦無可逃脫地站在這個光芒之下——時代從來不會辜負創造歷史的人。
(文/張曉凌,中國國家畫院院委,中國文化藝術發展促進會副主席,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2025年3月)
王心耀作品欣賞
王心耀|中國風 NO.205
布面丙烯油畫
80cm×120cm
2023年
王心耀|中國風 NO.206
布面丙烯油畫
80cm×120cm
2023年
王心耀|中國風 NO.208
布面丙烯油畫
60cm×2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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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耀|中國風 NO.209
布面丙烯油畫
60cm×200cm
2024年
王心耀|中國風 NO.210
布面丙烯油畫
60cm×200cm
2024年
王心耀|中國風 NO.211
布面丙烯油畫
60cm×200cm
2024年
(來源:湯湖美術館)
畫家簡介
王心耀,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文化藝術發展促進會素質教育專業委員會專家顧問,湖北省美術與設計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湖北美術學院特聘教授,江漢大學二級教授、碩士生導師,武漢市人民政府文史館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先后任《幸福》雜志主編,江漢大學藝術學院院長、設計學院院長、美術學院院長,武漢市人民政府文史館書畫院院長,湯湖美術館館長,@武漢2024輪值主席。
藝術作品《高原的祈禱》曾獲“中國當代青年美展”金獎(中國國家博物館),《老屋》入選第十一屆全國美術作品展、《中國風》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術作品展,《中國山水》入選中國第三屆油畫展(中國美術館),《中國風·紅》特邀參加第七屆世界軍人運動會全國美術作品展,《山河意象》被第七屆世界軍人運動會主場館收藏。
受邀參加國內外藝術大展,多次舉辦個展。作品被多家博物館、美術館、機構及私人收藏。藝術成就收入《中國現代美術史》《中國當代美術史文獻集》。作品發表于《文藝研究》《美術》等核心期刊及報刊上。出版多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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