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馬遜熱帶雨林深處，流傳著一種名為“死藤水”（Ayahuasca）的神秘飲料。這種由當地植物熬制而成的苦澀液體，自古便在原住民的宗教儀式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被視為連接人與神靈的神圣媒介。20世紀中葉，這份來自雨林的秘方開始在全球流傳開來。

科學家隨后從死藤水中提取出了關鍵成分N,N-二甲基色胺（DMT）。這種物質的效力之強，被哈佛心理學家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比作“致幻劑家族中的核彈”。哲學家特倫斯·麥肯納（Terrence McKenna）也曾在首次體驗后震撼地表示：“我對世界本質的全部預期都被完全粉碎了”。

1970年，為應對美國“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尼克松政府推出《管制物質法案》（Controlled Substances Act），將DMT等致幻劑列入最嚴格的Schedule I級別，認定其“無公認的醫療作用且具有高度濫用風險”，DMT的相關研究隨之陷入停滯。

時隔多年，科學家意外發現人腦本身也會天然合成DMT。這一發現引發了更深層的思考：為什么進化要讓我們的大腦保留這個"致幻開關"？或許，在這看似瘋狂的"意識蹦迪"背后，隱藏著大腦自我調節的“小心機”，而這正成為現代精神醫學的新突破口。

作為致幻劑的DMT

在介紹DMT的新書《震驚致死》中，作者神經生物學家安德魯·加利莫爾（Andrew Gallimore）將DMT稱為“目前已知最有效的能切換現實的分子，幾乎可以瞬間將旅行者從公認的現實空間傳送到一個奇異的超維全能宇宙，里面充滿了具有各種想象不到的形式和特征的超級智能實體。”

尋常藥物對人體的作用時劑量依賴性的：劑量低則效果弱，劑量高則效果強。而對于DMT，劑量不僅決定了體驗的強弱，還會產生不同的效果。

?畫家巴勃羅·阿馬林戈（Pablo Amaringo）通過畫作記錄了在服用死藤水后跨越意識邊界的心靈體驗。繪者：Pablo Amaringo

低劑量——世界開啟“高清模式”：DMT給周圍的世界加上了濾鏡，顏色變得更鮮艷，畫面更清晰，仿佛有人調高了對比度和飽和度。你的身體可能會感到輕微的刺痛感，周圍的環境也開始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深意。這種體驗被稱為迷幻之旅的“啟示性”（noetic quality）。

中劑量——自我飄蕩在萬花筒：周圍高清的畫面開始溶解，取而代之的是經典的迷幻景象：旋轉的幾何圖案、閃爍的色彩和形狀，普通感知被徹底打亂，變成一片混沌。此時，自我意識雖然還在，但已經失去錨點，開始在時間和空間中“漂移”。感覺像是像被扔進了萬花筒，既震撼又摸不著頭腦。

高劑量——“穿越”到高維空間：20～30毫克以上的高劑量又被稱作“突破劑量”，此時DMT特有的效果才開始出現。中劑量下的混亂圖像突然變得有序，重建出另一個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高維世界。仿佛突破了一層“膜”，進入了“DMT空間”。

• 一些研究者認為，高劑量DMT會讓人的感知呈現出類似愛因斯坦在相對論中描述的彎曲時空幾何。

• 此外，一項囊括了3778次DMT體驗的調查顯示，45.5%提到了與“DMT實體”的接觸，這些實體包括神靈、外星人、類生物實體（如爬行動物和昆蟲形態）、神話生物、“機器精靈”和“小丑”等，使用者或是看到周圍空間充滿了這些實體，或是與它們展開了對話[1]。

• 或許也正因此，發表于2020年的一篇研究稱，2561名被試中，有超過一半的無神論者在體驗過DMT后摒棄了無神論。這些體驗被他們列為“一生中最有意義、最具精神性、最富心靈洞察性”的體驗[2]。

?迷幻色彩微距特寫 圖源：istock

從死藤水到DMT——DMT的歷史

“死藤水”（Ayahuasca）由卡披木（Banisteriopsis caapi）的莖和綠九節（Psychotria viridis）的葉等原料熬制而成，其味道苦澀，甚至被形容為“腐臭”甚至“令人作嘔”，但帶來的體驗卻神奇得令人無法抗拒。

考古發現表明，亞馬遜地區可能早在公元前1500至2000年間就已開始使用致幻植物，但尚無直接證據證明當時使用的就是死藤水。直到人們在玻利維亞西南部發現一件距今約1000年的薩滿藥袋，并在其中檢測出死藤水的關鍵成分——駱駝蓬堿和DMT，才表明死藤水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公元900年左右。

最早的書面記錄則可以溯源到17世紀，歷史學家何塞·錢特雷·埃雷拉（José Chantre y Herrera）整理了1648年至1698年間傳教士的報告。他詳細記錄了秘魯馬拉尼翁地區的一位薩滿主持儀式時在唱歌，并通過飲用死藤水請神的情景。

?哥倫比亞當地分享苦藤水的儀式. 圖源：Getty Images

1931年，化學家里查德·曼斯克（Richard Manske）首次在實驗室中合成了死藤水中的有效成份DMT。但純化DMT的致幻效果，直到1956年才被報道。彼時，匈牙利藥理學家斯蒂芬·薩拉（Stephen Szára）原本想研究另一種致幻劑LSD，但苦于瑞士Sandoz實驗室拒絕為其供貨。于是，薩拉另辟蹊徑，他從文獻中發現了這種亞馬遜傳統迷幻飲料死藤水活性成分，并進一步從細花含羞草（Mimosa tenuiflora）中將DMT分離提取出來。

?4類5-HT能致幻劑（賽洛西賓和賽洛新、DMT、LSD、梅斯卡靈）的化學結構、天然衍生物來源以及主要的臨床研究方向. 圖源：Journal of Psychiatry Neuroscience（2024） DOI: https://doi.org/10.1503/jpn.240037

薩拉記錄下了第一份DMT使用體驗：“眼前出現了絢麗多彩的東方圖案，隨后是快速變換的奇妙場景。”隨后在1950年代后期，他開展了DMT的第一批試驗，參與者報告說房間中“充滿幽靈”和“奇特的物體”。

到了1960年代，DMT開始在反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群體中聲名鵲起。哈佛心理學家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也對DMT產生了興趣，并設法通過調整“設定和環境”（實驗環境和被試的文化背景），給DMT使用者帶來正向體驗。然而，直到1970年被列入《管制物質法案》，DMT也未能像LSD一樣流行。

自此之后，DMT沉寂了近三十年。1990年代初，新墨西哥大學精神病學家里克·斯特拉斯曼（Rick Strassman）對DMT的研究，使其重新回到科學家的視線。雖然在學界，DMT的熱度尚不及氯胺酮、裸蓋菇素等精神藥物，但是它短效、可控的性質和治療潛力仍吸引著若干科學家。2022年，克里斯托弗·提姆曼（Christopher Timmermann）在帝國理工學院成立了DMT研究組，專門研究DMT的作用機制。

內源性DMT作用之謎

雖然“核彈致幻劑”的名聲讓人敬而遠之，但實際上DMT一直悄悄存在于我們的大腦中。然而，學界還沒有徹底弄清楚，我們的大腦為什么要合成這種分子？

過去研究普遍認為內源性DMT在生物體內含量極低，低到難以產生生物效應。但這種觀點主要源于傳統檢測方法的局限性：樣本中的DMT極易氧化分解、無法測量濃度變化、樣本稀釋導致濃度被低估。

然而，近年通過微滲析、色譜技術等活體動態檢測技術，研究者發現哺乳動物腦內DMT基底濃度，與血清素、多巴胺等神經遞質相當[3]。

那么，DMT是否也是一種神經遞質？DMT能通過囊泡轉運體進入突觸囊泡儲存，并通過血清素轉運體和多巴胺轉運體進入神經元，已經滿足了成為神經遞質的必要條件[3]。然而，若要確證，DMT的合成與調控機制、儲存與釋放過程和具體的生理功能仍有待厘清。

?圖源：Neuropharmacology(2025) doi:10.1016/j.neuropharm.2025.110314

研究表明，在我們的大腦中，DMT會和血清素受體結合，從而引發強烈的視覺和感知變化。此外，DMT還與sigma-1受體和TAAR受體作用，這些過程可能也為其致幻效果做出了貢獻[3]。

DMT激活5-HT2A受體可促進突觸生成、神經營養因子表達，從而誘導神經可塑性，其效應具有劑量與性別依賴性特征——例如雌性大鼠對谷氨酸興奮毒性的敏感性更高，長期低劑量給藥會導致前額葉樹突棘密度降低，且該作用可在藥物清除后持續數周[3]。

另一方面，作為sigma-1受體的天然配體，DMT通過激活該受體減少促炎因子、增加抗炎因子和神經營養因子，在缺血性腦損傷與阿爾茨海默病等病理模型中表現出神經保護作用，其機制涉及調節小膠質細胞表型、通過GDNF通路維持血腦屏障完整性和促進神經再生等[3]。

?DMT可能通過激活sigma-1受體、調節神經遞質傳遞、促進神經可塑性以及免疫調節，具有神經疾病治療潛力。圖源：Front Psychiatry(2024). doi:10.3389/fpsyt.2024.1485337.

從宏觀角度看，DMT可以改變我們的腦電波：抑制α波（與清醒放松狀態相關）和β波（與主動思考相關），增強θ波（常見于淺睡眠）和δ波（深睡眠相關）[4]。這種腦電特征與快速眼動睡眠（REM）時期的模式相似，部分解釋了其致幻效果與夢境體驗的關聯。

fMRI研究表明，DMT會重塑大腦網絡連接——它削弱了默認模式網絡（負責自我反思等高級認知）的整合性，同時增強全腦不同區域的協同工作能力[5]。這種"網絡重組"導致大腦信息處理模式發生根本轉變：從依賴既往經驗的"自上而下"調控，轉向更依賴即時感官輸入的"自下而上"處理。這一過程伴隨著，大腦的熵升高以及邊緣系統的去抑制。

?DMT改變大腦電活動，影響人類意識，進入“清醒夢”狀態。圖源：Sci Rep (2019) doi:10.1038/s41598-019-51974-4

臨床潛力

DMT起效極快，在吸入或注射后幾乎在幾秒內即可產生效果，但其作用持續時間較短，通常在幾分鐘到半小時內就會消退。“作用時間短”在追求其致幻效果的人看來可能是缺點，但應用在臨床上卻是得天獨厚的優勢。

與其他致幻劑（如裸蓋菇素、氯胺酮）相比，DMT超短的作用時間（20~30分鐘內結束）顯著優于前者長達數小時的持續效果，這一特性不僅減少了治療師陪同時長，進而大幅降低治療成本，還因快速代謝特性提升了醫療環境下的安全性，同時擴大了適用人群范圍，使其適合無法耐受長時間致幻狀態的患者。

其次，DMT藥物的敏感性高，患者可在短期內重復使用而不需增加劑量，這突破了其他同類藥物需間隔數周使用的限制，為難治性抑郁癥等需高頻治療的疾病提供了新可能。另外，通過靜脈滴注，可將起效時間延長至30分鐘以上，實現了療程時長的個性化調節，更加方便用藥。

用于重度抑郁癥

在抑郁癥的治療中，DMT或為傳統抗抑郁藥無效的患者提供更高效、便捷的治療選擇。英國生物科技公司Small Pharma主導的IIa期臨床試驗首次表明，靜脈注射DMT聯合心理支持療法對重度抑郁癥具有快速且持久的療效[6]。

該研究納入34名中重度患者，單次注射21.5mg DMT（伴有20-30分鐘幻覺）后，57%的患者在3個月達到癥狀緩解，1周內抑郁量表得分較安慰劑組顯著降低10.8分，2周后仍保持7.4分差異，且療效持續至12周。開放標簽階段顯示，單次給藥即可實現持久改善，與兩次給藥效果相當，治療組12周緩解率達到57%。安全性方面，未出現嚴重不良反應或自殺傾向。

研究者計劃推進國際多中心IIb期試驗，進一步驗證其臨床應用潛力。

用于酒精成癮

前期研究表明，死藤水可以減少酒精引起的獎賞效應，在治療酒精成癮中展現出獨特潛力。據此，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的研究團隊正在開展一項開創性臨床試驗，測試單劑DMT治療酒精成癮的效果。試驗預計招募120名21-65歲，通過靜脈注射的DMT（效果持續約15分鐘），并觀看與飲酒相關的電影片段，試圖干擾大腦成癮回路，以減少被試的飲酒量。研究期間通過MRI掃描觀察被試對酒精影片的反應，并跟蹤長達9個月以評估效果[7]。

與此同時，耶魯大學醫學院也在開展類似的實驗。若取得成功，或將為70年未獲突破的酒精成癮治療提供新方法[8]。

用于廣泛性焦慮癥

由于治療抑郁癥的IIa/Ib期臨床試驗中，觀察到DMT顯著緩解了被試的焦慮癥狀，Cybin公司啟動了DMT衍生物CYB004治療廣泛性焦慮癥的II期臨床試驗。試驗設計為隨機雙盲對照研究，納入36名中重度廣泛性焦慮患者，接受間隔三周的兩次肌肉注射給藥（對比低劑量對照組）。試驗將觀察第二次給藥后6周的焦慮量表評分變化，并在一年后隨訪，預計將在2025年初公布結果[9]。

除了上述進入臨床試驗階段的適應癥，還有初步證據表明，DMT或能改善神經退行性疾病、腦損傷、移植術后恢復、偏頭痛和慢性疼痛等癥狀。

結語

近年來，致幻劑的治療潛能正得到學界和公眾的更廣泛關注，臨床試驗已經證實了氯胺酮、裸蓋菇素治療抑郁癥的療效，DMT也正顯現出巨大的臨床潛力。

與此同時，就我國實際情況而言，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國家精神疾病醫學中心主任、中國科學院院士陸林曾指出：“推進致幻劑在腦疾病治療中的合理使用，是腦科學當前最重要的研究方向之一......國家一直鼓勵科學家們在臨床前研究（動物研究）探索致幻劑如何能用作治療藥品”[10]。

值得一提的是，2024年12月2日，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已完成我國首例使用鹽酸艾司氯胺酮鼻噴劑為抑郁癥伴自殺患者進行治療的嘗試，體現了我國在相關研究與臨床實踐上的積極推進[11]。

從原始部落與神靈對話的媒介，到現代科學解構意識治療疾病的鑰匙，DMT正成為架起傳統智慧與現代醫學的橋梁。隨著神經科學對大腦之謎的追問愈發深入，這種內生于大腦的神秘分子或將揭示更多生命奧秘。

強調：

DMT在中國是被嚴格管制的精神藥品，文中提到的精神藥物治療均在正規醫療場所，專業人員的陪護下進行。本文僅供學習交流，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

https://www.vox.com/the-highlight/379914/dmt-psychedelics-drug-neuroscience-consciousness-ayahuasca

參考文獻：

1. Lawrence, David Wyndham, et al. "Phenomenology and content of the inhaled N, N-dimethyltryptamine (N, N-DMT) experience." Scientific reports 12.1 (2022): 8562.

2. Davis, Alan K., et al. "Survey of entity encounter experiences occasioned by inhaled N, N-dimethyltryptamine: Phenomenology, interpretation, and enduring effects." Journal of Psychopharmacology 34.9 (2020): 1008-1020.

3. Schimmelpfennig J, Jankowiak-Siuda K. Exploring DMT: Endogenous role and therapeutic potential. Neuropharmacology. 2025;268:110314. doi:10.1016/j.neuropharm.2025.110314

4. Timmermann, Christopher, et al. "Effects of DMT on mental health outcomes in healthy volunteers." Scientific Reports 14.1 (2024): 3097.

5. Gattuso, James J., et al. "Default mode network modulation by psychedelics: a systematic review."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Neuropsychopharmacology 26.3 (2023): 155-188.

6. World’s First Clinical Trial for DMT-Assisted Therapy in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Shows Consistent Quality of Psychedelic Response in Phase I https://www.globenewswire.com/news-release/2022/02/22/2389340/0/en/World-s-First-Clinical-Trial-for-DMT-Assisted-Therapy-in-Major-Depressive-Disorder-Shows-Consistent-Quality-of-Psychedelic-Response-in-Phase-I.html?utm_source=chatgpt.com

7. Psychedelic drug DMT to be trialled on UK volunteers to tackle alcohol misuse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25/jan/17/psychedelic-drug-dmt-trialled-patients-treat-alcohol-addiction

8. The Potential Therapeutic Effects of Psychedelic, N, N-dimethyltryptamine (DMT), on Alcohol Use Disorder (AUD) https://www.yalemedicine.org/clinical-trials/dmt-aud

9. CYB004 Deuterated Dimethyltryptamine (dDMT) https://cybin.com/cyb004/

10. 《柳葉刀專訪陸林院士：關于推進致幻劑在腦疾病治療中合理使用的思考》https://mp.weixin.qq.com/s/j5Zc_0uxakFQpmgbml57sQ

11. 《全國首例！抑郁癥伴自殺的治療新突破：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開啟抑郁癥伴自殺患者的鹽酸艾司氯胺酮鼻噴治療》https://mp.weixin.qq.com/s/ALs4aeqNHz-setAQosaw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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