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楊念群有個筆名“鬼今”,他自詡“今天的魔鬼”,做學問之余,評點歷史、關注現實。
▌沒用就是歷史最大的用處
曾祖父是晚清名士楊度,祖父是著名的留德化學博士楊公庶,外婆是梁啟超的三女梁思莊,楊念群可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名門之后。
生于這樣一個家學深厚的大家族,楊念群從小便在祖父的引導下學唐詩,熟讀《史記》《資治通鑒》。1981年,17歲的楊念群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相比于同代學者,他沒經歷過上山下鄉,一路從學生到教授,治學經歷單純平順。選擇歷史研究,家學影響只是一部分原因,他更愿意相信這是一種個人選擇。
“有的人覺得歷史是一個職業,下班了趕緊去干些別的,我不行,干不了別的東西。”歷史研究在楊念群處,已經不是簡單的興趣愛好,帶著理想色彩:“對我來說,治學跟生活、跟某種意義上的信仰已經融合在一起,歷史是我唯一的一種表達生命的方式。”
作為一個熱愛歷史、從教多年的歷史研究者,楊念群近年來總是遭遇到一個令他倍感憤怒的問題。
“學歷史有什么用?”
楊念群一改溫良恭謙的舉止,大罵:“沒用就是歷史最大的用處!”
對“無用之用”越來越多的質疑,讓楊念群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在《老冬烘的無用之用》一文中,他寫到了梁漱溟的父親梁濟。這個富于悲劇精神的人物,在民國代清七年后,留下萬言絕筆,殉文化而死。時人多談論梁濟死的“有沒有用”,甚至梁漱溟也認為其父人格偉大、知識落伍。只有詩人徐志摩給出了一個最“沒用”的評價:“在他們性靈的不朽里呼吸著民族更大的性靈”。
▲梁濟,梁漱溟之父,1918年投水自盡
楊念群力挺徐志摩的評價。正是這種“沒用”中,看似無用的“精神”和實用的知識顯示出了區別。
學歷史,知識的積累尚在其次,社會功效也難立竿見影,甚至大多數畢業生也并未從事相關工作。僅憑這點看來,學歷史的確是“沒用”,可精神氣質的滋養并不能因此遭到漠視。最沒用的“性靈”“精神”,正似莊子筆下不中繩墨、不合規矩的無用之樹,放對了地方,就會無形無聲的發揮作用。
“民族氣質的培養要靠文史哲。”若是沒了這些東西,沒了“梁濟這樣的人像傻子一樣戳在那里”,楊念群不客氣地說:“越來越有錢的中國人可真像一堆行尸走肉,揣著錢在世界上到處游走吆喝。”
▌“小清新”泛濫,魯迅的批判傳統正逐漸消失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小清新’太多。”
楊念群在人民大學的一間咖啡館中接受采訪,在周圍滿溢著“小清新”的氛圍中,他的話顯得擲地有聲。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人們希望在閱讀中收獲放松感,幽默、小資、清新是“票房”保證,主打“小清新”“正能量”的圖書占據著各大暢銷書榜單。
在“小清新”之風刮過的時代里搞點灰暗,楊念群說他意在“添堵”,揭示些“負能量”出來,在消費主義大潮中,充當啟迪和反思的力量。
“隨筆寫作傳統在中國有不少風格和種類,但是有一個最重要的傳統正在慢慢在消失,就是魯迅當年雜文的批判傳統。”
相較于魯迅的“憤青”姿態,大部分讀者還是更喜愛梁實秋和林語堂一脈重視“性靈”的作品。可楊念群不愿從眾,他欣賞的作家多少帶著一點“黑色”,魯迅如是,王小波亦然。楊念群想要接續這樣的寫作脈絡,用王小波的“黑色幽默”承載魯迅式沉重的批判議題。
“所謂‘灰暗’,并不是說看完這個東西頹廢或者使自己變得消沉,其實恰恰相反,感知灰暗有可能使我們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
所以楊念群為他的“負能量”打上引號。讀史使人明智,尋找歷史和現實的“灰暗”處進行批判反思,未嘗不能成為“正能量”的來源。楊念群狡黠地說:“正面和負面其實是辯證的。”
▌歷史寫作應當有“溫度”
“現在的歷史寫作越來越干枯干癟,越來越專門化,越來越封閉。”
通俗歷史寫作成了史學家們想碰而不敢碰的“原罪”,仿佛和通俗扯上關系,就有些大逆學術之道的意思。教科書也很程式化,宏大的走向和結構“綁架”了歷史。學生不愛學,大眾也不愛讀,歷史越來越被邊緣化。曾經充斥著精英人才的大學歷史系,如今也普遍淪為接受調劑的冷門專業。
為什么歷史變得不可愛了?楊念群認為,是“人”在歷史學中占有的分量越來越輕,變得面目模糊。
歷史和文學斷裂開,在歷史寫作中,流暢的表達反倒不再是必須,作者和他筆下的歷史人物都一臉冰冷,沒有溫度。
“所以我提出一個口號,叫動情的歷史學。”歷史不應當是冷漠的,而是散發著溫度、活生生的人的歷史。
盡管不認同黃仁宇的歷史觀,楊念群還是屢次提及《萬歷十五年》,欣賞那種富于歷史現場感的寫法。
“《萬歷十五年》是怎么開篇的?他寫到了清晨上朝時官員官袍上的金絲線、大理石的金水橋和盤旋在上空的信鴿。這是他對歷史場景非常有穿透力的描寫,直接將我們帶入到歷史的狀態中去。”
歷史中有《甄嬛傳》一般的宮廷內斗,也有人情世故的細微表達:清朝官員上朝要起早貪黑,皇帝賜宴甚至會有長了蟲的饅頭,帝王起居之外是官員辛酸的職業生涯。而這些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顯然很難用學術化的方式表達。隨筆在楊念群處,承擔著還原歷史鮮活狀態的責任。
“我們優美的文字,不說司馬遷的傳統,我們后來的歷史寫作傳統,實際上都在慢慢流失,就是因為我們現在從事歷史寫作的學者缺乏一種文人氣質的修養。”好的學者應當有文人氣,胡適、顧頡剛、錢鐘書、費孝通,無一不是寫得一手好文章的大學者。
“大家都以為通俗的東西好寫,你降低身段跟大家互動就可以了,其實恰恰相反。”通俗的歷史讀物不僅需要普及知識,展現歷史事件,更應當給人一種更大的反思。楊念群堅持,通俗的歷史讀物應當由大學者來寫,擁有堅定的歷史觀,帶有個性的立場才能打動人。
▲楊念群
▌中國文化中很多活的東西被割裂了
記者問起他對“國學熱”的態度,楊念群表示他并不樂觀。
“中國文化中有很多活的東西被我們割裂了。其中最大的問題在于我們丟失了傳統中和日常生活相銜接的那部分。”這些東西曾經滲入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是人們進行一切行為的準則,并不是當下人們穿穿漢服、背背經典就能找回的。
楊念群認為,科舉制的廢除動搖了傳統文化的根基。
“傳統的科舉制教育體系中道德教化的成分非常高,我們有受到完善的道德教育的士紳階層,他通過科舉、讀經典,在地方上肩負教化的責任,這些又和他自身的修養緊密聯系在一起。這是一套系統。”
科舉制廢除后,技術培訓取代了道德教化,專門的技術人才和行政管理人員取代了士紳階層。“教化”的職責無人承擔,曾經作為范本的“經典”也失去了它鮮活的能量,不再具有指導日常生活、規范道德的作用。
在這個基礎上,“國學熱”很容易成為消費主義的附庸,變成旅游項目,或是人們的枕邊讀物和品位消費,淪為“文化桑拿”。
“必須是每個民眾能夠切身感受到它的意義、它的作用和魅力。”在楊念群看來,只有融入日常生活實踐的東西,才能煥發新的生命力。
“如果去過臺灣就會發現,臺灣很多車站和街道用的是忠孝仁義禮智信作為名稱。你可能不太注意這個細節,但是在日常生活里,如果我們天天看到忠義路這個牌子的話,是不是內心能積累起一些對中國文化本身的理解,然后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轉化成為行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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