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最高道德
就是追求真相
文 | 張英
來源 | 《西湖》2021年第3期
01
透視“公共史學”熱的背后
張英:你怎么看待當下很熱鬧的“公共史學”?
葛劍雄:上海《探索爭鳴》雜志要開一個會,主題就是圍繞所謂“公共史學”,讓我發言。我覺得我們把這個概念抬高了,什么叫“公共史學”呢?美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發現所培養的歷史專業研究生就業很難,因為大學里要不了那么多專門的歷史研究人才;于是認為他們的出路在于到社會上去,比如到企業,甚至到社區里去工作。美國是在這個前提下提出來的“公共史學”觀點,并帶頭在高等教育里開設了公共史學課。
美國人有一個特點,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讓一個事件“名正化”、“學術化”,提出一個模式、一個框架。比如說我們強調歷史一定要應用,怎么應用?他馬上就弄出一個“公共史學”的概念來。
其實這是歷史應用,我們中國比美國早得多,以前中國的師范大學培養的歷史系, 學生們就是準備做中學教師了。我們今天的研究生,大多數都已經是中學的學校教師了。這有什么了不得呢?國內有些人不懂,一種人認為“公共史學”這個概念對我們有用,可以用。另外一部分人認為“公共史學”是大眾史學,等同民間野史,要讓它來沖擊學院正統的史學觀念。
現在又炒作“公共史學”這個概念,媒體采訪我,現在“公共史學”對你們歷史專業有什么沖擊?我說這是笑話。這有什么沖擊呢?難道我們歷史出路要靠公眾嗎?用不著的。所謂公共史學,最多就是我們講應用史學,就是歷史講要重視運用,就是這么回事,改了一個新的名字,國內反正不要叫“公共史學”。
我發言就講,所謂“公共史學”沖擊傳統史學這個觀念是錯誤的,為什么錯誤呢?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官方歷史, 英國人也要修 《大不列顛史》,不是你公眾把關的。官方歷史是國家、政黨引領你的史學,而不是公眾引領你的史學。
從學術上說,當然我們學術界引領你,對嗎?有些人就像民間科學家,認為他比我們高明,用所謂的“公共史學”沖擊傳統史學,你怎么沖得了我們?到現在為止,傳統史學里,哪些東西是我們專業人員記錯了,要靠你來改寫發現沖擊的?不可能的。
又有人說,我們需要重視 “公共史學”,誰不重視?中國歷史上,古代人都有這個傳統,皇帝修史以外, 歷朝歷代的文人墨客也留下許多民間的書籍記錄。這套東西中國早就有了,重視口碑資料,這還要你們現在反復強調嗎?
張英:每個國家都有官方歷史,國家歷史,也是國家的意識形態。
葛劍雄:不管哪個國家, 歷史本身都是意識形態,是出于國家利益、民族利益,有選擇的記錄,有意識的記錄。
現在媒體捧的所謂歷史學家, 歷史學界都不承認的。這就是“公共史學”的行為,好像社會上誰的聲音響、誰的力量大,聲音響、嗓門大,影響的人多,誰就是真理。
公眾往往都是盲從的,比如說評價陳寅恪,我曾經寫過文章,很多人把他捧到天上,這些人看懂過他的書沒有?好多人都沒有看過,看都看不懂的。
張英:也是制造神話。借古人今用,澆灌心中塊壘。你批評過季羨林,認為他不是國學大師。
葛劍雄:我是對事不對人。作為知識分子,說真話是天職。我有一個原則:談事說人,盡量在當事人活著的時候,可以商討回應,把事情說清楚。該批評就批評,我不愿意現在不說,等人死了再來講,這不道德。
比如,季羨林是國學大師嗎?大家都知道,他最擅長的是印度的梵文,懂十幾國外文,學術研究也在這方面。你把他捧為國學大師,當然不合適。他的學術貢獻,不在中國傳統文化這方面。后來季羨林接受外界記者采訪回應說,有人說我不是國學大師,我當然不是,真的不是。
什么叫“公共歷史”?沒有“公共歷史”的。如果你已經具備了歷史研究的資格了,那就是歷史學家。他就不代表公眾了,只代表你個人。公眾從學術上講,是需要專家去引導的。
很多歷史書,是根據典型,一個點、一個現象寫出來的,而不是根據全局和數據論證寫出來的。大家的思維單一,所謂的典型調查,是故意選擇的角度和案例,左右方向,給出人為需要的結果。
比如你說現在學生厭學,不念書,那我去調查一個念書好的學生,請看,讀書的人很多。放著專業的社會學方法不用,或者走形式主義,為設置的目的選角度,去取樣,這些結果結論,都不靠譜、沒有公信力。
今天有些人找我來談宋朝,說如何偉大、發達,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研究宋朝,但是我生長在江南,全國最發達的地區。我就不信宋朝的江南比現在的江南更好。宋朝底層社會的東西,你們去研究過了沒有?做了多少數據分析?有沒有數據比例?當然媒體沒有人力和財力物力去做這些事情。
共歷史與私人歷史熱
張英:怎么看待易中天說歷史,他還專門寫了一本《中華文明史》,大眾影響很大。
葛劍雄:易中天本身是中文專業出身,他很會講課,就發揮自己的特長,上電視節目,把歷史講得很有故事性。他也公開對外說,自己不是歷史學家,他主要是做歷史大眾普及工作的,就是寫好看的、給普通讀者的歷史普及作品, 公開宣布, 誰要做他的顧問?然后請了兩個人幫他收集資料,他是這么來寫書的,這是他聰明的地方。否則的話,誰有本領,膽敢寫一部歷史?
我告誡很多人不要寫通史。為什么?你寫一寫歷史故事,可以挑選;你要寫全部的歷史,那就有很粗糙的內容、很麻煩的內容你都得講,所以論文好寫、專著難,就是這個道理。比如說我寫宋朝挑著寫,現在有人動不動要寫全宋史,通史哪有那么好寫!那就難了,不光是帝王史,謀臣武將史,文化史;器物以外,那些商業史、飲食史、生活史,你怎么跟我解釋?所以有人講宋朝怎么怎么樣,我說你有證據嗎?當時宋朝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你怎么寫?
張英:金庸也曾經說過,要寫《中國通史》。
葛劍雄:遺憾的是,他沒有寫成。不管是易中天還是金庸,問題是這樣,看用什么標準要求他們,如果按照歷史學家、歷史學者的標準要求他們,他們是不合格的。如果按照大眾作家的角度標準要求他們,那他們是合格的,而且表現不錯。畢竟他們的作品,在歷史知識上,沒有太大的差錯,比現在很多民間作者和互聯網上的歷史作家寫的大眾歷史圖書, 質量還是要好很多。
張英:但是“公共歷史”這個詞有問題,實際上它指的是私人歷史,個人記憶。
葛劍雄:我不覺得公眾在歷史研究上會超過專家,要你這個干什么?什么公眾史學,很多人不懂得的,研究歷史要經過專業訓練,有十幾種研究方法,包括應該做調查研究,應該學習介入人類學、社會學的研究方法。現在互聯網上,媒體上,充滿了很多一知半解的, 甚至出現了本身不懂歷史的所謂學者作家。
這些年,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認為這是個機會,為什么?他們塑造了很多國民黨的假抗日英雄。國民黨軍隊抗戰打得糟糕,蔣介石幾次都罵娘,戰爭打得都不行,美國人都非常不滿意。現在所謂的“公共史學”,塑造了一些所謂的抗日英雄。當時,國民黨的抗日英雄究竟有沒有?有的,但很少,從總體上來看,仗打得很糟糕。運用的材料有很大問題,都是國民黨到臺灣去之后,很多軍官、老兵的口述史。這些口述史,對照日本方面的史料,可信度很低,材料的作用很成疑。包括白先勇寫他父親白崇禧的書, 都有這個問題。
現在還有一種逆反心態,夸大民國教育奇跡,夸大文化、教育領域里的民國大師,包括民國的學術貢獻。民國當時的情況是,一個大學的系才幾個人,四五個老師,十幾、二十個學生,寫的論文、出版的圖書,能夠有多少?那時候,新式教育剛剛創辦,很多專業學科領域里,教授都很年輕,一般當時的研究生,在美國、歐洲畢業的碩士博士,留學回來馬上可以做教授、當系主任,基本上就是這樣的水平。當時都是開創性的貢獻,因為國內沒有這些專業學科。
現在捧的大師,當時還是小師。那些捧民國學術的人,往往把思想和學術混在一起了。你說民國有巨大的學術貢獻,這個結論恐怕不見得成立。
張英:說到底,都是通過打扮、改寫歷史,達到現實目的和訴求。
葛劍雄:包括現在文化藝術領域里,比如說攻擊美國總統華盛頓家里有三個黑奴, 俄勒岡州波特蘭推倒華盛頓的塑像, 弗吉尼亞州州長甚至宣布要遷移南北戰爭南方軍隊總司令羅伯特·愛德華·李的塑像,上萬抗議者還要拆除林肯的雕像,這股政治勢力還發起“歷史維權”,導致很多電影、電視劇被紛紛修改。
還有,第三任總統杰斐遜的塑像、南北戰爭南方軍隊總司令羅伯特·愛德華·李的塑像被抗議者涂鴉, 漢密爾頓·戴維斯總統的雕像被抗議者推倒拖走, 英國倫敦街頭的抗議者在倫敦議會廣場上對英國前首相丘吉爾的雕像上涂鴉,罵他是種族主義者,試圖推倒他的雕像;這些運動的始作俑者,最早參與的幾個批評者,自己都不干凈,吸毒、論文剽竊的行為都有,但是他們的行為和后果被人忽視了。
研究美國歷史的學者都知道, 美國專門有個研究開國領袖的歷史學派,但他們始終成不了氣候,因為主流不采用他們的研究成果和發現。這個組織相當于美國革命女兒聯合會,世世代代繼承,不得了。我到美國去,這股組織請我去講話,他們這些人,習慣從自己的利益去研究歷史,解釋歷史,不承認美國權威歷史學者寫出來的歷史。
所以,我們今天從表面看,有的人跟我說,國際這股歷史正名的運動潮流是民間的呼聲。這哪里是民間運動?背后都是政治家和政治組織在搗鬼。連英國的首相都站出來, 猛烈警告批評街頭運動的當事人了。
03
拒絕參與“葛氏”家譜研究
張英:你怎么看待民間的家族史、姓氏研究的興起?
葛劍雄:這也是中國民間特色。家譜對移民史、人口史、社會史都有極大史料價值,家譜族譜和國家史、地方方志一起構成三座歷史的“大廈”,是歷史重要的組成部分。作為研究材料的族譜家譜應該是非常真實可信的記載,不能有虛假成分,否則就失去了它的歷史價值。但說實話,民間的很多家譜族譜,有很大的弊端和局限性,都是有選擇性地記憶,夸大名人、好人的豐功偉績,避免負面,惡人壞人甚至回避不寫。這些家譜,后人看著高興就好,但不能完全當真,一昧相信家譜的記載。
家譜講究名聲顯旺,老百姓都有虛榮心,這樣就帶來了很多局限性, 每個家族都要找出一位歷史名人,不是帝王、圣賢,就是高官大臣、文臣武將,甚至要把歷史追溯到三皇五帝,不惜編造、捏造。
在封建時代,這種門第觀念根深蒂固,官修的譜書如此,私修的族譜也好不了多少。例如南方的家族可以說成是西晉永嘉或北宋靖康年間由北方南遷的, 也可以說成是唐朝某位宰相獲罪謫居后留下的后代,還可以說成是宋代某位將軍“征蠻”時帶來的將士定居于此的結果。這些歷史事件和知名人物大都是真實的, 但附會上去的對象和家族卻是無中生有、死無對證的。
所以我們對族譜家譜的記載和研究, 也要有平常心,不能將它和真實的歷史等同,更不要去操作和對外炒作,很多說法千萬不能妄信。
張英:你們家有家譜嗎?怎么看待葛氏家譜?
葛劍雄:我們家里沒家譜,這一脈都是窮人家,沒有什么家譜。浙江有很大的葛氏,在寧波那邊有很大的葛姓。紹興老家沒有多少姓葛的,我們葛家是一個小的村莊,都是外地遷過來的。
我們家族都是社會底層,都是一直為生存焦慮;到我父親這一輩,實在太窮了,吃不飽飯,我父親就去杭州做首飾的手藝人那里當了學徒, 后來又到南潯鎮上討生活。當時,南潯經濟發達,富人多,我父親就在那里做金銀首飾。我母親那邊的家族,是太平天國以后從徽州搬到南潯的;她父親在米店里面做學徒,后來自己開了小米店,都在南潯鎮上討生活。我就是出生在南潯鎮上的。
很多各地的姓葛的人都找我,他們有什么組織、研究會讓我參加,我回答他們,我自己研究的范圍是涉及到移民、姓氏這些的,所以為了保持中立,我拒絕參與葛姓的研究,我們這一脈的家族研究,我都不研究。
我為什么拒絕?一旦參與研究,就會面臨麻煩,只能講好人好事,這樣的家譜我如果參與,外面會講我有私心;如果發現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要真實寫進去會挨罵。所以葛姓的活動,我一律不參加,我也不研究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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