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一個好看的文身。”這是一位14歲少女在得知自己一時沖動之下的“潮流”行為,將可能面臨76萬元天價清洗費用時的哭訴。
年僅14周歲的小雯(化名)經朋友介紹來到某文身店咨詢文身事宜,雙方以150元價格成交后,店員在小雯雙臂文上花圖,在手腕處文上兩個漢字。事后,小雯媽媽將文身店經營者告上法庭。法院委托鑒定機構對文身的清洗費、祛疤修復費進行鑒定,經四家醫院門診檢查,鑒定機構認為需要進行8次激光治療,按照文身面積共計費用769800元。最終,法院判決文身店主擔責60%,先支付一次清洗費9.6萬元。
一個小小的文身引發一場天價賠償后,引發了全社會范圍內的關注,而這僅僅是如今席卷全國的“未成年人文身潮”中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在社交媒體平臺上,不少家長因為孩子文身發帖求助:“天塌了,兒子不回家天天去臺球廳,找到人時,發現他文了花臂,看著滿手臂的文身感覺太絕望了。”
還有不少關于清洗文身的求助帖。一位家長發了一張位于手臂正面、巴掌大小的文身照片,照片里的文身顯得色澤不一,凹凸不平,令人觸目驚心。他還提到,孩子13歲的時候偷偷文身,胳膊正面有一個很大的圖案,兩年來他帶孩子找到文身店清洗幾次未果,還增生了很多疤痕和疙瘩。“店家愿意一次一次清洗,但是根本洗不掉,我現在一點也不相信對方,是不是能起訴他?”
文身,這個曾經被視為小眾的“審美”方式,如今已悄然成為青少年爭相效仿的“個性表達”。然而,在這股風潮背后,卻隱藏著一條龐大的灰色產業鏈——從誘導未成年人消費的短視頻內容,到監管缺位下的非法經營,從不規范操作導致的健康風險,到清洗文身時的高昂代價。一場以未成年人皮膚為賭注的“商業賭局”正在上演,與此同時,這一看似“個性化”消費背后的隱憂與陷阱更不容忽視。
圖片由豆包AI生成 提示詞:文身
“15歲的文身,讓我自卑至今”
10年前,15歲的張豆豆第一次文身后,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酷,反而成了長期的困擾。
那時的張豆豆是一名叛逆少女,每天翹課去網吧打游戲,周圍坐滿了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未成年人。當時,她認識了不少新朋友,這些人幾乎都有文身。“太酷了”,張豆豆很羨慕,躍躍欲試。
第一次文身,張豆豆只想文幾個英文字母,彰顯一下個性。對于還是初中生的她來說,當時很難負擔得起。
“我到處去打聽,文一次需要兩三百元,我付不起。”正當她發愁的時候,在經常去的美甲店,被店員打動了。美甲師說自己會文身,于是就動手拿文眉機給她文了幾個很丑的字母。“因為太丑了,都沒有收我錢。”張豆豆后來才知道,美甲師只去文身店當過一個月的學徒,覺得太難就沒再學了。
美甲師還告訴她,文眉機文出來的東西,屬于半永久,一兩年就沒了。誰知道,這幾個很丑的英文字母從此就留在了她的胳膊上,再也沒褪去。在被朋友們笑話了半年后,她忍無可忍,回到地下商城找美甲師處理,發現這家店已經倒閉。此時,張豆豆才意識到自己被騙得很慘。
“15歲的文身,讓我自卑至今。”想起往事,張豆豆十分后悔。文身,實際上是不可逆的“皮膚烙印”。上海長征醫院皮膚科主治醫師潘搏解釋,文身是一種將色素注入皮膚中的藝術形式,通常會用文身機將彩色或黑色的墨水注入皮膚的深層。這些墨水顆粒比較大,免疫系統無法清除,因此文身很難消失。
無奈之下,半年后,張豆豆只好用人生第二個文身把這幾個字母遮住了。同時,張豆豆對文身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她決定學習文身,一來省下文身的錢,二來學會選擇適合自己的文身。
“未成年人文身肯定要后悔的。”張豆豆反思,未成年時沒有經濟實力,幾十元甚至兩三百元也很難找到手藝好的文身師,這導致的后果就是在自己身上文了一個很丑的圖案,特別是有可能面臨退學,成年后找工作陷入窘境等。
自從張豆豆進入文身行業,她發現,像自己當年一樣盲目、最終沖動文身的未成年人不在少數。學習了四五年后,張豆豆自己開了家文身店。她給自己定下一個底線,就是不給未成年人文身。
“店里經常會來一些打扮得看似很成熟的孩子來詢問,很難從外貌上分辨到底有沒有成年。”張豆豆說,很多人說話會顯得比較稚嫩,這時候就會要求對方出示身份證。拿不出來或者未成年的,店里就會拒絕提供文身。
但并非所有文身店從業者都有這種自律。在張豆豆的文身店對面,新開了一家文身店,這家店收費很便宜,一個花臂可能只要幾百元,并且對消費者“來者不拒”。張豆豆坦言,“這個行業的從業者,良莠不齊”。
“這個行業門檻很低。”北京某文身店店主周為介紹,整個行業最早一批的從業者,并非由具備美術功底的文身師帶動發展,而是一些人為了生計開始摸索,看到合適的圖案就拓下來,文在人身上。最典型的是當時風靡一時的“雕牌”肥皂包裝上面的老鷹,引發了第一代文身師的爭相模仿。不少文身師騎著摩托車,背著自己的設備箱,提供上門服務,在衛生和技術方面都處理得比較粗糙。
隨著技術設備和衛生條件的發展,耗材變得很便宜,文身店變得多了起來。不過,開文身店只需辦理營業執照,無須醫療美容資質或衛生許可,不少從業者多為自學或短期培訓上崗。在很多小城市中,文身店也開始遍地開花,由此引發的社會問題也更多。
圖/視覺中國
精心設局的流量生意
文身行業也在“卷價格”。不少人學習幾個月就開始為消費者文身,價格偏低,幾百元甚至幾十元就能做。為爭奪更多客戶,在短視頻平臺興起后,沒有經濟實力的未成年人成為圍獵的對象。
來自四川的“文面男孩”夏朝勇就吃到了流量紅利。2020年底,14歲的夏朝勇一夜成名,短視頻賬號粉絲一天增加了近百萬。幾年中,文身圈里的人都認識了他的臉。他曾經在臉上文了多個圖案,有綠色太陽、綠色鱗片,還有鬼怪般若。作為全網最火的一張“文面臉”,不少文身從業者想要從他身上獲取流量,“只要和他合影,就有潑天的流量”。
中國文身協會常務副會長劉本高接觸過不少想要文身的未成年人,他發現這些孩子基本沒有太強的經濟能力,不少人想通過文身博眼球,或通過文身做直播賺流量。
平臺對此類視頻開始治理后,又出現了新的花樣:“僅需68元,小姐姐親手為你文制精美圖案”“新店開業,花臂文身788元起”“一次文身,做一輩子的酷男孩”……在各大短視頻平臺上,充斥著此類文身廣告。
低價對未成年人很有誘惑力。“我當時就被那個‘298元大花臂’的廣告吸引了,覺得特別劃算。”20歲的林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文身之后很后悔,從14歲到20歲,我都很自卑,同齡人都穿個背心打球,但我可能得穿個長袖。”
文身店老板高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些被低價文身吸引的未成年人,最終被誘導文了一條花臂,還有可能被老板收為徒弟、學習文身,繼而找到身邊的未成年朋友前來文身,以此拓展客源。
他提到,不少人是通過培訓班學習一兩個月就速成了文身師,于是出來開家小店練手,再去吸引一大批未成年人。但從行業標準來看,一名文身師最起碼要三五年才能出師,甚至十年才能真正成熟起來。
在短視頻平臺上活躍的文身店,不少都存在“價格誘導”現象。許多廣告通過低價引流,但實際上顧客到了店里才知道,那只是“首單體驗價”,要文整個花臂可能至少要兩三千元。所謂的“68元”“98元”只是極小面積的“體驗價”,實際文身價格往往是廣告宣傳的3—5倍。當顧客已經在店內且經過說服環節后,往往會因“沉沒成本”心理而接受高于預期的價格。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些營銷內容明顯針對未成年人群體設計。在相關平臺上,不少高播放量的文身廣告視頻,有不少使用了二次元角色、動漫元素或青少年流行語,明顯是以未成年人為目標受眾。
文身行業的一些從業者深諳未成年人心理,巧妙利用了他們對身份認同和群體歸屬感的強烈需求。“酷炫”“個性”“潮流”成為短視頻平臺上文身內容的高頻詞,而“二次元”“國潮”等青少年喜愛的亞文化元素也被大量植入。
在一些短視頻賬號中,記者發現有賬號專門開設了“初中生文身指南”“高中生隱蔽文身攻略”等系列內容。內容明顯針對在校學生,甚至提供了“如何避開父母和學校發現”的技巧。
更值得警惕的是,一些文身店還通過短視頻平臺鼓勵未成年人進行所謂的“勇氣挑戰”,即鼓勵年輕人相互邀約一起文身作為友誼的見證或成長的標志。這種社交裹挾下的消費陷阱,讓青少年更容易在朋輩壓力下做出沖動決定。
一名女性胳膊上的文身,洗了三次后的效果對比。圖/受訪者提供
此外,在短視頻平臺上,文身師的個人形象包裝已成為吸引未成年人的重要手段。大量文身相關賬號以年輕漂亮的女性文身師為主角,通過“治愈系”“溫柔風”的拍攝手法,刻意淡化文身過程中的疼痛和風險,營造輕松愉快的氛圍。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文身師坦言:“這些都是營銷手段。實際上,文身是一個相當疼痛的過程,需要破皮見血,而且有感染風險。但這些在視頻里都不會展示,否則誰還敢來消費?特別是那些膽小的孩子。”
盡管各大短視頻平臺均明確禁止發布鼓勵未成年人文身的內容,但現實中卻存在諸多漏洞。文身機構普遍采用暗語和隱晦表達繞過審核,如使用“皮膚藝術”替代“文身”,用“青年朋友”替代“未成年人”。
雖然文身在部分平臺上已是敏感詞,但商家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的“暗語體系”。通過模糊處理關鍵信息,再在私信或社交媒體上完成進一步溝通,規避平臺監管成為業內公開的秘密。
痛苦加倍的“洗文身”
上海長征醫院皮膚科主治醫師潘搏經常接診因文身感染而就醫的患者。
“我們門診看了很多文身以后感染的情況,一般一個星期以內會出現皮膚感染,因為它是要破皮的,可能會出現一些金葡菌的感染,上面會有膿包出來。”潘搏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特別強調了文身和清洗文身過程中存在的醫療風險。
更為嚴重的是,文身過程中使用的針具如果消毒不徹底,甚至可能導致乙肝、丙肝、艾滋病等血液傳播疾病的交叉感染。據不完全統計,非正規文身店的器械消毒合格率不足30%,部分小店甚至直接使用酒精擦拭針頭敷衍了事。
“半年內可能會有一些肉芽腫的情況,會鼓個包。因為它是異物顆粒,類似于瘢痕癥。”潘搏解釋,這是因為文身顏料中的化學成分被人體視為異物,引發了排異反應。
多位嘗試清洗文身的人士還表示,清洗過程遠比文身時更加痛苦和漫長。
“洗文身確實是個很復雜的過程,一般需要5—6次,每次間隔1—2個月,而且還不一定能洗掉。”潘搏介紹,“文身洗掉的難度與文的深淺和墨汁濃度密切相關。如果是專業文身師,而且文得很深,是非常難洗的,而且洗完可能還會留有瘢痕。”
令人擔憂的是,許多未成年人并不了解這些風險,在沖動之下文身后才發現后悔莫及。張豆豆曾經試圖清洗身上的文身,但“太疼了,實在受不了”。林尚也提到,文身對生活影響太大了,上大學后想洗掉,沒想到洗的過程比文還疼十倍,而且洗了三次還是能看出痕跡,最后只能放棄。
除了疼痛感加倍,清洗文身的高昂成本勸退了很多人。潘搏介紹:“正規醫院使用的激光設備動輒上百萬元,操作費用也不低。一次治療至少要兩三千元,如果是大面積文身,一次可能就要上萬元。”
劉本高從事文身行業近二十年,發現清洗文身成為不少家庭的負擔。他曾經見過一個文了花臂的女孩子想要清洗,但是父親常年在外打工,無法負擔幾萬元的費用。這些家長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害怕清洗不起文身,影響孩子的未來發展。
他提醒,文身不僅可能給未成年人帶來身體健康風險,還可能對其未來發展造成障礙。
文身可能給未成年人的未來就業、入伍等帶來限制。據了解,公務員、警察、空乘等多個職業對應聘者的外表有嚴格要求,明文規定面部或明顯部位有文身者不予錄用。同樣,《應征公民體格檢查標準》也明確規定,面頸部文身,著軍隊制式體能訓練服其他裸露部位長徑超過3cm的文身不合格。
潘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門診有很多來洗文身的年輕人,就是為了考公務員或者入伍。但即使是洗掉了文身,皮膚上的疤痕也可能影響體檢結果。
值得警惕的是,一些文身師在沒有醫療資質的情況下,非法從業為顧客提供“文身清洗”服務。潘搏強調:“清洗文身需要專業的醫療設備和技術,如皮秒激光等,這些設備價格昂貴,操作不當可能導致皮膚灼傷或疤痕增生。”
高楠目前正在從文身轉型做清洗文身,他發現市場上確實存在一些低價的“文身清洗”服務,使用的往往是廉價的設備,功率和效果遠不及正規醫療機構的設備。部分無資質人員甚至使用化學藥劑“腐蝕”皮膚,試圖通過破壞表皮組織來去除文身,這種做法極易導致嚴重的化學灼傷和永久性疤痕。
監管存在職責交叉
對于身心尚未完全成熟的未成年人而言,這種半永久性的身體改變可能成為他們一生的負擔。相比嚴重后果,市場準入和監管卻沒有跟上。
“文身店不需要任何特殊的執照,去市場監管部門拿一個執照就可以,在醫療衛生許可方面也沒有什么規定。”一位業內人士直言不諱地指出了當前文身行業最大的監管漏洞。“盡管文身過程會破皮見血,但在現行法規中,它并不被視為醫療行為,這導致許多文身店在消毒設備、操作環境等方面存在嚴重隱患。”
他指出:“文身本身屬于有創行為,是一個破皮項目,是要見血的,所以有感染的風險。有感染風險的話,一律是要算醫療行業范疇,應該要按醫療行業來管理。”
現實是,許多文身從業者僅通過短期培訓或自學掌握技術,缺乏基本的醫學知識和消毒觀念。張豆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少文身店經營十分不規范,以最基本的衛生情況來講,部分小型文身店的文身師經常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文身機,這對皮膚非常不利。此外,還有不少文身師在文身過程中,不換針頭,尤其是畫彩色文身時,經常是一個針頭用到底。
目前,我國尚未出臺專門針對文身行業的法律法規。現有的《公共場所衛生管理條例》未將文身納入許可范圍,導致監管部門缺乏明確的執法依據。在2022年6月,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印發了《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辦法》,但對于違規行為的處罰措施和責任部門仍缺乏明確規定。
一位基層執法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前文身行業歸屬誰來監管尚不明確,市場監管、衛健、公安等部門存在職責交叉。消費者遭遇感染、毀容等問題時,往往面臨“多頭投訴無門”的局面。此外,部分“黑店”無照經營,一旦發生糾紛便關門跑路,消費者難以通過法律途徑追責。
目前全國僅有海南等少數省份出臺了專門針對未成年人文身問題的地方性法規。以海南為例,《海南經濟特區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若干規定》明確了對違規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的處罰措施,但在全國大多數地區,此類違規行為的處理仍缺乏明確依據。
“我們也想管,但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市場監管執法人員坦言,“即使發現文身店違規為未成年人提供服務,我們最多只能以‘虛假宣傳’或‘無照經營’等理由進行處罰,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正如全國人大代表李紫微所言:“目前對于違規向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的經營者,最終大多只是責令其改正、承擔清洗費用、沒收違法所得等,這對文身店及經營者沒有起到應有的警示和教育作用。”
面對文身行業亂象和未成年人權益保護問題,各方正在積極探索解決方案。今年兩會期間,多位代表委員就此問題提出了建議:將文身行業納入衛生許可管理,要求從業者必須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或公共場所衛生許可證,并強制配備消毒設備和醫療廢棄物處理設施。此外,立法明確市場監管、衛健等部門的職責分工,建立聯合執法機制,對違規行為依法嚴懲。浙江曉德律師事務所主任陳文明也建議,有必要出臺全國性的文身行業管理條例,明確違規為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的法律責任。
此外,一些城市已經開始探索文身行業的標準化建設。如上海、深圳等地的文身行業協會已制定行業自律公約,明確會員不得為未成年人提供文身服務,違者將被除名并公開曝光。
潘搏則提醒廣大家長和青少年:“要在張揚個性的同時保持理性,不能沖動。文起來太容易了,但把它洗掉卻太難了。”
發于2025.3.31總第118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未成年人的“皮膚賭局”
記者:孟倩
編輯:閔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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