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投稿指南(ID:TOUGAO777)
作者:蕭十一
她原本可以是另一個人——
她可以繼續寫錢學森、寫華人移民史,繼續接受媒體采訪,在文學沙龍上被贊美為“最具詩性的非虛構作家”。
她可以住在加州的小鎮上,周末帶孩子去公園,和朋友們聊最新的暢銷書排行榜。
她可以活成一個光鮮的知識分子,一切都安穩、體面、幸福。
但1994年,她的世界被一張照片撕開裂縫。
她不再寫未來,而是潛入過去。一遍遍翻閱戰爭的檔案,直面未愈的傷口,記錄那些從未被世界仔細聆聽的痛苦。
她不再只是看歷史,而是喚醒了歷史,也喚來了威脅、恐嚇、失眠、幻覺。
十年后,她在車里扣下扳機,世界依舊嘈雜,卻再也沒有她的聲音。
最后的字條上,她說:請原諒我。
她的故事有一種講法。
1968年3月28日,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的一間寓所內,一個女嬰的啼哭聲劃破寂靜。
她的父母——哈佛大學物理學博士張紹進與生物化學博士張盈盈——為她取名“純如”,取自《論語·八佾》中“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寓意“純正和諧”。
童年時期的張純如
她的祖父張迺藩,青年時期考入南京大學,后投身國民政府,歷任宿遷、太倉縣長。1935年宿遷洪災時,他懸賞“救一命賞銀一兩”,組織民眾抗災,成為地方治理的典范。
1949年赴臺后,他仍心系故土,1987年委托次子張紹遷回鄉捐資修繕祠堂、資助小學,臨終前叮囑“勿忘淮水之根”。
張純如的外祖父張鐵君則是國民黨理論學者,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達1400萬字,晚年研究陽明心學以慰鄉愁。這種文化承襲,深刻影響著張氏后人。
良好的家庭,為張純如埋下了鄉愁和文學的種子。
在伊利諾伊州的家中,張純如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
母親堅持用繁體字教她書寫日記;父親則在家中講述南京大屠殺的片段——1937年,張鐵君帶著全家從南京倉皇出逃的經歷,成為家族口述史中最沉重的章節。
張純如(右一)與家人的合照
幼年的張純如在懵懂中明白了什么是“被鮮血染紅的長江”與“堆積如山的尸體”,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如同基因密碼般深埋心底。
讀書時期,張純如癡迷于星空與科幻,常與父親辯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家庭給予她良好的教育和清晰的人生規劃,17歲,她走在精英教育的軌道上,考入伊利諾伊大學,主修計算機。
然而比起計算機,張純如更感興趣的是寫作。
她不僅為校刊《伊利諾伊人日報》寫稿,還經常向《紐約時報》《芝加哥論壇報》等大報刊投稿,成為寫作校園生活的兼職撰稿人。
因為她的勤奮,報社編輯曾玩笑地說:再發你的稿件,我們快成了伊利諾伊校園報紙了。
于是順理成章地,在大學第三年時,她毅然決然放棄原本的專業,選擇轉入新聞系。
青年時期的張純如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1991年,她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寫作碩士班提交論文《蠶絲:錢學森傳》,以詩性筆觸刻畫這位科學巨匠在中美政治夾縫中的掙扎。
論文尚未答辯,便引發六家出版社競標,最終以20萬美元預付金簽約成書。《蠶絲》的成功將她推向聚光燈下。
世界在此時,似乎對她格外善良。一切似乎指向一條安穩的名利之路——直到歷史以最暴烈的方式叩響她的房門。
1994年12月13日,命運安排她駐足在一張照片前。這一天,南京大屠殺57周年紀念展在加州庫比蒂諾開幕。
看展的張純如長久地盯著約翰·馬吉牧師拍攝的照片:
一具嬰兒尸體被日軍刺刀高高挑起,仿佛破碎的玩偶;萬人坑里將死的人們苦苦掙扎……
恍惚間,遙遠的南京、南京大屠殺好像成為了某種現實,與童年時父親講述的南京舊事拼成一張完整的拼圖。
南京大屠殺的血腥場景 | 源自:美國《生活》雜志
似乎命運一早就安排著,等待她走到此時此地。所有的人生在這一時刻才迎來真正的呼喚。
之后,在斯坦福大學東亞圖書館內,她翻遍索引卡片,令她震驚的是,英語世界竟無一本系統記錄南京暴行的專著。
三十萬亡魂在英語世界成了啞巴。
1994年將她的人生劈成兩截。此后她的筆觸突轉——她明白,自己注定要寫下這個痛苦的故事。
只是當時,她尚不知道背后的代價。
1995年盛夏,南京的空氣黏稠如血。張純如飛抵此地,尋找大屠殺的幸存者。在夏淑琴的家中,82歲的老人掀開衣襟,露出腹部蜈蚣般的刀疤:
“日軍沖進來時,我才8歲。他們用刺刀捅死姐姐,又戳進她的下體……”
張純如與夏淑琴(右三)合影
聽到這句話時,張純如無法忍住生理性地惡心,跑出門嘔吐。隨后她又馬上逼迫自己重新回來繼續。錄音筆的紅色指示燈明明滅滅,她在筆記本上寫下血色的字句。
那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長,“每到一地,純如都用她隨身攜帶的攝像機,將紀念碑與附近的景物,以及我們的介紹,認真地加以記錄。從她沉重的表情上看得出,這一樁樁集體屠殺暴行,在她心靈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陪同張純如進行調查的歷史學者孫宅巍回憶當時——
整個夏天他們幾乎走遍了整個南京。幾個人租著一部的士,從挹江門到中山碼頭,再到煤炭港、草鞋峽、燕子磯、普德寺……
他們走過大屠殺遺址,走過遇難同胞叢葬地,一路穿越時間,走回幾十年前的南京。
張純如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離開南京的三年里,張純如輾轉多國,只為尋找更多的文獻。
“那時我已經從美國已發現的史料中知道了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拉貝,他是一個德國人。我也一直在想辦法尋找他和他的后人,為此還專門去了一趟德國,但因為此行比較匆忙,沒有什么收獲。”
從上世紀80年代起,邵子平,這位紀念南京大屠殺死難同胞聯合會前任主席,就開始和聯合會其他同仁們展開了相關史料收集工作。他持續關注著德國的資料,并把斷掉的線索交到了更年輕的張純如手中。
回到美國后,張純如如獵犬般循著蛛絲馬跡展開追蹤。
她在耶魯神學院的地下檔案室發現有文獻中頻繁提及拉貝的名字:“12月18日,拉貝先生用納粹旗幟覆蓋安全區入口,日軍見狀敬禮離去。”
張純如在檔案館查閱史料
她意識到,這位身份復雜的德國人,或許是揭開歷史真相的關鍵鑰匙。
1996年初春,張純如向德國《漢堡晚報》寄出一封手寫信,請求幫助尋找拉貝后人。
兩個月后,報社回復稱拉貝的外孫女烏蘇拉·萊茵哈特仍居漢堡,但對方對公開日記心存顧慮。張純如、邵子平撥通遠洋電話,聽筒里只傳來萊茵哈特夫人沙啞的拒絕。
但張純如不愿放棄,她和邵子平以及其他的同事都不愿看到這份重要的史料淹沒于歷史長河。他們“發動”在德國的一些頗有“身份”的朋友,親自登門請求萊因哈特將日記公開,為了拉貝,更為了世界上更多被忘記的人。
電影《拉貝日記》劇照
好在真心可貴,理解更是難得。在長久的溝通后,日記的公布最終得到了允諾。
1996年12月12日,《拉貝日記》在紐約首次公開展出。
經由張純如之手,《拉貝日記》終于被世人看見,南京城的亡魂在她的尋覓中終得安息。
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殺60周年,《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浩劫》出版。
書籍首周就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榜,西方社會一片嘩然,《華盛頓郵報》更是稱其“撕開了文明世界的偽善面紗”。
然而,稱譽聲外,謾罵和攻擊卻也來勢洶洶。
張純如在報告會上講述南京大屠殺
日本駐美大使齊藤邦彥稱其為“非常錯誤的描寫”,甚至在節目中高調否認日軍犯下的累累罪行。
面對齊藤邦彥的無恥嘴臉, 張純如毫不留情地指出:日本政府從未就當年在南京犯下的暴行認真地、正式地表達過歉意,而且在戰后的幾十年間,日本教科書也在極盡所能地試圖歪曲和掩蓋這段歷史。
相較之下, 齊藤邦彥含糊其詞的狡辯則顯得蒼白無力。
不過,盡管在輿論上占了上風,但張純如的處境卻也因此愈發危險。威脅信開始混在讀者來信中出現,最精致的信封里裝著兩枚彈頭。
為了保證張純如的人身安全,FBI不得不在她的家中安裝防彈玻璃,并向她保證:這是海軍陸戰隊同款,能擋住50口徑子彈。
在右派的威脅中,她將恐嚇信折成紙飛機遞給兒子,稱其為“勛章”。為了躲避長期的恐嚇與騷擾,她頻繁更換電話號碼,僅通過郵件與外界聯系,甚至不在家中接受采訪。
張純如《南京大屠殺》 | 中信出版社
但夢魘終究沒有放過她。
在撰寫《南京大屠殺》時,面對卷帙浩繁、血淋淋的史料,并從中去理出一條更為沉重的線索,那些傷痛、窒息的歷史記憶早已將她的心靈侵蝕得千瘡百孔。
而成書后,面對日本右翼的瘋狂反撲,即便是在聚光燈下她也總是平靜淡然,但精神上卻留下了不可逆的創傷。
最終,故事以悲劇收尾。
2004年11月9日,張純如失蹤。3天后,警方在加州洛斯蓋多斯郊外的汽車內找到她時,她已飲彈身亡。
事實上,在《南京大屠殺》出版后的七年里,張純如一直投入在新書的寫作中。她依舊堅韌,將目光投向更廣闊的世界。
她長期關注著沉重的歷史選題。2003年出版的《美國華人史》直指美國社會的結構性歧視;2004年啟動的第四本書——關于“巴丹死亡行軍”的研究——最終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工作中的張純如
2004年8月,張純如在路易斯維爾搜集資料時突發應激性精神病,幻覺“被CIA跟蹤”“白色貨車停在家門口”,后被強制送入諾頓醫院。
精神科醫生診斷認為,長期睡眠剝奪、草藥補品與抗抑郁藥物的嚴重副作用共同誘發了這次崩潰。
但更多人愿意相信,那顆命運的子彈早已破膛飛出,早在《南京大屠殺》寫就的前前后后,早在1994年的那個冬天……最終,從她體內貫穿。
生命里最后的文字可以看出她的掙扎。
11月8日的文字里,她還在嘗試自救:“我承諾早晨出門散步、按時服藥、絕不傷害自己。”
11月9日她卻寫道:“當你不相信未來時,生活只能以分鐘計算……你們最好記住那個曾經的我——那個作為暢銷書作家如日中天的我——而非那個從路易斯維爾市回來后變得失魂落魄的我……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困難——這種焦慮堪比淹死在開闊的海洋中。我知道我的行為將會把一些這樣的痛苦傳遞給別人,那些最愛我的人。請原諒我。”
結局就這樣寫下,字字句句,毫不留情。
張純如紀念館內景
縱觀張純如的一生,她的結局更像是一張被多重壓力擠碎的拼圖。倘若將一切死亡歸因于《南京大屠殺》一書,又何嘗不是輕率地概括她波瀾的一生。
張純如的母親在接受采訪時,含淚回應道:“同時我也希望愛純如的人們,不要只關注純如因何而死,而是關注她為何而活。”
她最終沒能活成“另一種人”,沒能真的安心地成為那個暢銷書作家。人們也沒有按照她的遺愿只記住前半生的她。
可假如人生可以重來,她依舊會選擇在1994年的那場展覽前停下。
小編丨聞雞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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