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站里最難說的一個角色,不是站長,也不是余則成,而是李涯。
他這個人很奇怪。一方面他心狠手辣,是真正對余則成構成威脅的對手;另一方面,他又收獲了廣泛的同情,是許多觀眾心中的白月光和意難平,還要給他翻案。
李涯是個反派,但他不像站長,站長是信仰坍塌,沉浸式撈好處,是“物化”的人。他也不像謝若林,謝若林義無反顧走向叢林,是叢林法則的堅定信奉者,屬于“異化”的人。
而李涯既沒有“物化”,也不是“異化”,他甚至還算一個“老實人”。當所有人都心懷鬼胎時,只有李涯還在認真上班,堅持打卡,從不懈怠。
如果硬要論起來,他恐怕是天津站里唯一抽到敬業福的那個人。
為什么一個兢兢業業的人,職業發展卻如此不順?這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李涯與余則成,年紀相仿、出身相當,也同為站長的嫡系。但嫡系也要分親疏遠近,他們兩人迥異的境遇,從各自跟站長的第一場戲,就可以看出來了。
余則成找站長報到的那一天,屁股還沒坐熱,就從包里掏出一顆夜明珠,“知道老師喜歡這種玩意兒,這是我從老家搜集到的”。站長看著夜明珠,眼里有了光,心里有了譜:
你是我的人,這個意思你明白?
一個人走什么路線,看他的起手式就能明白。余則成這顆夜明珠,起手就非同凡響。
而李涯呢?見面禮也不準備, 一來只掏了一堆鬼點子:怎么給八路軍代表下套啊,怎么引導輿論啊。對,站長是夸他:
你有一個政治家的頭腦呀。
站長要的是政治家嗎?不,站長要的是貼心人。“你是我的人”和“你是政治家”,哪句話的含金量更高,這不是一目了然嗎?
余則成 在向上管理這條賽道上,強得可怕。他 身段柔軟,懂得投其所好,用玉座金佛和斯蒂龐克開路,走到站長的心尖尖上去。
余則成熟悉錄音的基本原理,能讀出站長的B面。 而李涯只看得到站長的A面。他既不關心上級的私人生活,也不關注領導的精神世界。站長的思想乘著陳納德同款轎車跑很遠了,但李涯還停在原地。
李涯是不懂余則成這套嗎?我覺得不是不懂,而是不屑。
盡管他是被站長親自選定的“佛龕”,但他似乎從不屑于去搞攀附、搭天線、走后門。他似乎連站長的家門都很少進,去也是談工作,兩手空空去,兩手空空回。
對比一下拙劣的馬奎,面見戴笠之前那個誠惶誠恐的樣子,李涯是做不出來的。
如果說他信奉什么規則的話,一定不是潛規則。李涯認為獲得青睞的最好方式,是出色完成站長交辦的每一項任務。然而不幸的是,每次都因為某些“不可抗逆的因素”而功敗垂成。
他除了把一個叫劉閃的高級內線托運到臺灣,什么成果也沒有交出來。他感到氣憤、懊惱。
沒有什么比付出沒有回報,更讓人心灰意冷的事情了。很多網友愈發同情李涯,是把他當一個打工人來心疼的。
即便屢遭不順,李涯還有一點叫人欽佩:他其實沒有很主動地去整人和害人。除了搞一點“引蛇出洞”,在天津站的內部斗爭中,李涯使用過的唯一招數就是:找實錘。
他沒有去編造事實,躲在辦公室里造謠當鍵盤俠,而是當一個辛辛苦苦跑腿蹲守的狗仔隊。他不惜耗費巨大人力成本追捕翠萍老家的地主,也不惜自掏腰包,找謝若林高價獲取情報。
一個打工人,打到墊資上班的地步,這是一種什么精神啊!
所以說,天津站這出戲很微妙,也很戲謔。其微妙與戲謔之處在于,老實的人總在吃虧,鉆營的人卻風生水起。然而由于立場因素,李涯的老實無法得到贊美,而余則成的鉆營之術,卻成為“以魔法打敗魔法”。干得漂亮啊,則成!
不過話說回來,李涯真就那么值得同情嗎?也不全然。
他自尊心太強了,既好大喜功,也眼高于頂。 他的精明與野心,統統都寫在臉上,就像咳嗽一樣藏都藏不住。這一點,演員祖峰老師演繹得十分到位,那一雙拽拽的眼睛。
李涯來到天津站,西裝筆挺、雙手插兜,他看似謙遜地跟每個人打招呼,但手一伸只是客套,眼皮一抬就是孤傲。但凡有點經驗的職場老人,馬上就知道,眼前這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聽過一種說法,當一個人出現在面前,這人能處不能處、可交不可交,大概七秒時間就能感覺到。
估計陸橋山就是這么想的。 哦,又來一個卷王。
卷王,一般都是孤鳥。
在天津站里,李涯沒得到任何一個人的喜歡。上峰不重視,同僚很反感,他沒有朋友、沒有愛情,連個正經的上班搭子沒有。
而反觀余則成,陸橋山也好、洪秘書也好,他能跟天津站里每個人說上話。
站長有言:人事即政治。但李涯既不懂政治,也不懂人事,他懂的是一馬當先,我跑得最快。在軍統這樣一個已經集體擺爛的組織里,他的勤勤懇懇,就會顯得別人碌碌無為。你不主動找事,事情也會來找你。
天津站的局面還是太復雜了。
李涯這只孤鳥是怎么造成的呢?鳥與鳥不同,人與人也不同。
好比說上班這件事,有的人想的是,一日三餐為續命,走摸魚路線,哪怕他們知道摸魚會摸成閑魚,但也安于做一條閑魚,這叫節約剩余價值。
但李涯不一樣,他出來上班不只為掙公分的。他這個人物身上,始終透著一種強烈的成就動機。要自我實現,要通過職業實現某些個人價值,這個就是成就動機。
成就動機強的人有一種共性,渴望得到認可,難以接受被否定。如果長期被否定,便會陷入瘋狂的自證,執著地將別人的肯定當成奮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像伸進水里的魚餌,閑魚們繞道走,但李涯會毫不猶豫一口咬上去。
李涯想升官,想當副站長。但他升官的目的,不是為了斂財,至少在劇中他從未流露出這種想法。升官就代表著認可,是那口香甜的魚餌。吃不到,他就會心酸。
劇中有一個段落,李涯為打擊陸 橋山,反而助力余則成當上副站長,自己落了空。任命一宣布,李涯馬上改口叫道:
恭喜啊,余副站長。
嘴上 越是奉承,心里 越是不甘。李涯這時候心頭在滴血。
李涯被困于自己的自尊心和成就動機里。可是在他的陣營中,單純抵不過圓滑,老實比不過現實。他認真、他刻苦、他996,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只好跟站長哭訴:
我來本站兩年了,從來沒有休息過,睡覺都在辦公室里。
站長聽著他的哭訴,根本不為所動。他甚至都不會像對余則成那樣,對李涯掏心窩子地說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人活于世,總得想明白自己要追求什么,為了什么?
謝若林為了金條,余則成為了信仰,站長為了自己的斯蒂龐克和玉座金佛。他們都想得清清楚楚。而李涯呢,他一個特務,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事情,打打殺殺,究竟是為何而戰?
有一次,李涯對叛徒袁佩林說,自己是在為“黨國”消除所有敵人:
讓孩子們都過上好日子。
這個話,魯豫聽了都會說一句,我不信。
李涯說這句話時是虛偽的嗎?我覺得也不是。他說的時候一定是真誠的,但這種真誠,并非來自于他有那么高的覺悟,而是, 他試圖在 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為,給自己的付出找一個支點,往一個理想主義者靠攏。
人在郁郁不得志的時候,都喜歡 上點價值、來點情懷。李涯飄然而至的情懷,顯得那么突兀。
他既不是一個真的理想主義者,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利己主義者,他都沒利出什么名堂來。李涯的命門,就是在“為了什么”這個人生最重大的問題上,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李涯唯一合格的身份,就是一個行動隊長。因為他只曉得行動,放棄了自己思考的權利。
要知道,在錯誤的方向上狂飆,比在原地打轉,更接近于毀滅。
當身邊所有人都知道國民黨氣數將盡,站長都準備洗手上岸了,李涯還要當乘風破浪的男孩,搞什么黃雀行動。他要是仔細想想,還不如當初把自己裝箱,打包托運到臺灣去。
李涯最終倉促地從高處墜落,都不知道自己是為誰而殉葬。他不是黃雀,而是鷹犬。若為鷹犬,其鳴也哀。
最后,我們再回顧一段劇情吧。
在余、李爭斗還沒白熱化的時候,他們曾經在辦公室里有一次對談。當時,被天津站趕出門的陸橋山因為有鄭介民這個后臺,又耀武揚威地歸來。李涯想不通為什么,余則成安慰 他說: 裙帶嘛,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明十七高,清十四朝,哪一天不是這樣?
李涯感嘆地,為他的效忠的那個陣營擔憂,執拗的他,也仿佛預見到自己的悲劇命運了。他說:
我運即國運
啊。
他這一聲悲鳴,實在是過于抽象了。而 抽象的問題,是不會有具體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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