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實踐中，“人章問題”屢見不鮮，這一現象產生的主要原因在于，公司是一個組織體，不像自然人通過自身行為便能實現其意志，公司要想對外做出意思表示需要借助自然人的對外行為才能完成，因此便會出現行為人和合同主體相分離的特點，也就是所謂的“人章問題”。

處理異常人章關系的關鍵在于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落腳點在于判斷行為人是無權代理還是有權代理，無權代理是否能夠構成表見代理。如果行為人是有權代理或者表見代理，那么行為人代理被代理人簽訂的合同將對被代理人產生效力。如果行為人是無權代理，要看被代理人對代理人的行為是否進行過事先同意或者事后追認，若被代理人進行了事先同意或者事后追認，無權代理也可轉化為有權代理，代理人的行為也將對被代理人產生效力。結合實踐中經常出現的幾類異常人章關系進行分類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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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人章關系的分類

（一）真人假章

此種情形說的是，代表公司進行磋商、蓋章的是有權代表或者代理公司的人，但是其在合同上加蓋的公司印章是假的。此種情形一般是法定代表人或者具有公司授權的代理人在合同上簽字，但在合同上加蓋的公司印章卻是假的。公司印章作為公司意志的象征，以公司名義簽訂的合同通常是需要加蓋公司印章來證明是以公司作為合同主體進行簽訂的，但是法定代表人或者具有公司授權的代理人代表公司在合同上簽字同樣能夠證明是公司作為合同主體在簽訂合同。也就是說，無論是公司印章還是法定代表人或者具有公司授權的代理人代表公司在合同上簽字都是公司對外進行意思表示、從事民事行為的一種方式。

觀點：取得合法授權的代理人以被代理人名義簽訂的合同，即使代理人加蓋的是私刻或未經備案的印章，也不影響合同對公司產生效力。山東省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處理山東通德錦華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祖某強追索勞動報酬糾紛一案中認為：“參照《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第41條第三款的裁判規則，真人假章并不影響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上訴人工作人員以職務行為出具的加蓋印章《錦華集團眾望二期項目部人員及管理人員工資明細表》，按照舉重以明輕的事實認定原則，無論涉案印章是否存廢，均不影響涉案書證的證明效力。”[（2021）魯14民終2347號]

（二）假人真章

此種情形說的是，印章是真的，但是行為人沒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此種情形一般主要可以分為兩類：

1.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在代理權終止后，依然代表公司，以公司名義對外簽訂合同，此種情形正是《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一條規定的無權代理。此時，行為人簽訂的合同是否對公司產生效力應當考慮是否可能構成表見代理，根據《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二條，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代理權終止后，仍然實施代理行為，相對人有理由相信行為人有代理權的，代理行為有效。是否能構成表見代理的關鍵在于，相對人是否有理由相信行為人有代理權。這里涉及到舉證責任的問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總則編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八條規定，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為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二條規定的相對人有理由相信行為人有代理權：（一）存在代理權的外觀；（二）相對人不知道行為人行為時沒有代理權，且無過失。因是否構成表見代理發生爭議的，相對人應當就無權代理符合前款第一項規定的條件承擔舉證責任；被代理人應當就相對人不符合前款第二項規定的條件承擔舉證責任。可見，對于該種情形的假人真章，相對人若想主張對公司發生效力，相對人應當證明行為人的行為存在代理權的外觀，比如，之前同公司簽訂合同都是與該行為人簽訂；行為人是該公司的職工。

觀點：不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的人加蓋公司印章，不能表達公司的真實意思，除非得到公司的追認，該行為才能對公司產生效力。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在處理山東遠東偉業（集團）有限公司、榮華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一案中認為：“遠東公司在本案中提交了《補充協議》，據其陳述，該《補充協議》由其提供，榮華公司的工作人員段玉剛加蓋了萊西市建筑總公司第二十三項目部的印章。《萊西市文化中心幕墻分項工程施工合同》約定的榮華公司的項目負責人為趙成福，遠東公司未舉證證明段玉剛具有榮華公司的授權或事后經過榮華公司的追認，原判決認定《補充協議》無效，適用法律正確。”[（2020）魯民申9946號]

2.行為人假冒法定代表人簽字。此種情形要區分相對人是否能夠辨認該行為人是否是法定代表人，相對人與公司簽訂合同，有義務審查與之簽訂合同的行為人是否是法定代表人。《公司法》第十三條規定，公司法定代表人依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執行公司事務的董事或者經理擔任，并依法登記。故相對人比較容易核實法定代表人的身份，所以他人假冒法定代表人簽字蓋章的行為在實踐中一般容易被認定為無權代理。因為法定代表人的辨別是比較容易的，所以此種情形很難被認定為表見代理。

觀點：公司簽訂的合同，其法定代表人簽名的，可以產生合同成立的法律效果，但該簽名系他人偽造的，應當認定合同不成立。最高人民法院在審理中國建設銀行上海市浦東分行與中國出口商品基地建設總公司、上海中益國際貿易發展有限公司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中認為：“企業的法定代表人簽字的合同代表了企業的意思表示，可以產生合同成立的法律效果。本案訟爭《不可撤銷擔保書》系法定代表人的簽字，不存在委托代理人代理行為，但是對該法定代表人薛釗的簽字系他人偽造，薛釗不應對不是由其簽名的行為負責，也不能據此認定《不可撤銷擔保書》的內容反映了中基公司的意思。因此，偽造的簽名不能使本案訟爭的《不可撤銷擔保書》成立生效，中基公司不因偽造的法定代表人簽字而產生民事責任。”[（2001）民二終字第155號]

（三）有章無人

此種情形指的是合同只有公司蓋章而無人簽字。此時相對人若想主張合同對公司發生效力需要證明行為人是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如果不能確定系何人蓋章，那該合同可能會被認定為不成立，因為不能確定系何人蓋章便無法適用代理/代表規則，而公司這個組織體對外進行民事行為便是通過代理/代表規則進行的。

觀點：在不能確定是何人加蓋公司的印章時，不能適用代理/代表規則，因此行為人的對外民事行為自然無法對公司產生效力。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在處理高寶、山東山水水泥集團有限公司勞動爭議糾紛一案中認為：“高寶主張被申請人違法與其解除勞動合同及欠付其工資報酬，原審提交了加蓋被申請人印章的解除勞動合同證明書、欠薪證明等證據證明其上述主張，但根據被申請人原審提交的相關證據，經原審查證屬實，申請人提交的上述解除勞動合同證明書、欠薪證明等證據系于被申請人印章管理失控時期所形成。申請人原審和申請再審沒有舉證證明加蓋于解除勞動合同證明書、欠薪證明上的印章系由被申請人享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的人所加蓋，故原判決認定高寶提交的解除勞動合同證明書、欠薪證明等證據不能證明系出于被申請人的真實意思，并不予采信，進而對申請人所主張的被申請人違法解除勞動合同及欠付報酬的事實不予認定具有事實和法律依據。”[（2020）魯民申3360號]

（四）有人無章

此種情形指的是合同上有人簽字，但是沒有加蓋公司印章。此時，該合同是否能對公司發生效力的關鍵也是在于簽字的行為人是否具有代理權或者代表權。

觀點：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的人代表公司在合同上簽字也是實現公司意志的一種方式，只要行為人具有合法的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無論是簽字還是蓋章，其行為都能對公司產生效力。最高人民法院在處理陜西省咸陽市建筑安裝工程總公司、寧夏臺建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一案中認為：“關于兩份《承諾書》的效力問題。臺建房地產公司未提交充分證據證明其公司法定代表人張冬初系因受脅迫簽署了2015年7月2日及2015年9月30日的兩份《承諾書》。且《承諾書》中載明的款項數額與雙方在2015年9月2日簽字確認的《工程結算定案單》、《工程量結算單》中的工程款數額相一致，可以互相印證。本院組織詢問時，臺建房地產公司亦承認其未對兩份《承諾書》主張過撤銷。雙方對《承諾書》上雖未加蓋公司印章，但臺建房地產公司法定代表人在承諾書上簽字并捺指印無異議。此外，《承諾書》中載明的工程款利息為每月3%，一審法院調整為月利率2%，在一審法院的裁量范圍之內。臺建房地產公司該項上訴理由不能成立。”[（2017）最高法民終944號]

（五）關于空白合同的問題

此種情形下又分為兩種可能：

1.公司將加蓋了印章的空白合同直接交給相對人，由相對人自己確定合同內容。此種情形屬于自己代理。根據《民法典》第一百六十八條，代理人不得以被代理人的名義與自己實施民事法律行為，但是被代理人同意或者追認的除外。

觀點：公司將加蓋了印章的空白合同直接交給相對人，可以視作公司對相對人的概括授權，事先同意由相對人自己確定合同內容。最高人民法院在處理福建三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與福建省泉州市煌星房地產發展有限公司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一案中認為：“本案訴訟中，三木公司申請對三份《商品房合同》蓋章及筆跡時間進行鑒定，因雙方對簽字蓋章的真實性無異議，就可認定雙方對合同內容認可，即使三木公司所稱其蓋章簽字在前、煌星公司單方填寫內容在后，其后果也應自負，因該情形是三木公司應預見的，因此，重新鑒定沒有必要。且三木公司也未能提供具備該項鑒定技術的鑒定單位，三木公司沒有提供足以推翻〔2002〕閩民初字第4號、第5號民事判決對三份《商品房合同》真實性認定的證據，其主張三份《商品房合同》是由煌星公司單方擅自填寫其已簽章的空白合同的事實，因證據不足，不能認定。”[（2004）民一終字第104號]

2.公司將加蓋印章的空白合同交給行為人，此時又可以細分為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行為人如果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那么可以視作公司對其進行了概括授權，該合同能夠對公司產生效力；行為人如果沒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那么此時屬于無權代理。如果行為人沒有經過公司的同意自行取得公司加蓋了印章的空白合同，那么無論該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都不能視作公司對其進行了概括授權，其依然只能在公司對其授權范圍內進行民事行為。

觀點：公司將加蓋印章的空白合同交給行為人， 該合同是否能對公司產生效力，要看該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審理北京華興銀匯資本運營中心（有限合伙）與蘇州華璽環球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等合同糾紛一案中認為：“本案中，依據雙方當事人陳述以及案外人姚某在公安機關的證言可以認定辦理涉案業務的方式之一即業務員攜帶移動POS機上門服務。張元亭自2015年起通過崔佳琦參與投資，每次簽訂合同、付款均由崔佳琦攜帶空白合同、POS機到張元亭家中提供服務。崔佳琦雖為華璽財富公司職員，但其上門提供服務，完成締約及POS機刷卡付款，以至張元亭與華璽財富公司、華興中心、華璽公司兩次訂立合同并依約履行完畢，以上事實在客觀上形成了崔佳琦具有代理權的表象。也正是基于這種合同締結與履行過程，張元亭有理由相信崔佳琦能夠代表華璽財富公司、華興中心、華璽公司。作為非專業人士，張元亭無法判斷并識別公司印章及POS機商戶名真偽。依據現有證據查明的事實，張元亭已經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其在主觀上善意且無過失的相信崔佳琦有代理權。一審法院認定崔佳琦冒用公司名義與張元亭簽訂合同的行為構成表見代理，并據此支持了張元亭的相應訴訟請求正確，本院予以確認。華興中心在承擔上述責任后，有權向崔佳琦依法追償。”[（2020）京01民終808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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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人章關系的裁判思路

經過以上人章關系的類型闡述，可以發現，處理人章問題的核心在于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如果行為人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那么即便沒有加蓋公司印章，只要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的行為人在合同上簽字，就應該認定該行為是公司行為，由公司承擔法律后果。該合同也能夠對公司產生效力；但是，如果行為人不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即便有公司在合同上加蓋印章，無權代理也不會因此轉為有權代理。

對于行為人是否具有代表權或者代理權，相對人具有核實行為人身份及權限的義務。如果相對人沒有對此進行核實或者未盡到合理的核實義務，并且被代理人沒有對行為人的行為表示同意或者進行追認，那行為人的行為便屬于無權代理的情形；如果相對人對此盡到了合理的審查核實義務，即便被代理人沒有對此表示同意或者進行追認，行為人的行為便可能由無權代理轉為表見代理，從而該合同對被代理人產生效力。

相對人的核實義務，首先要核實行為人是法定代表人還是代理人，對于法定代表人身份的核實一般根據工商登記的法定代表人進行查看，比較容易核實；對于代理人身份的核實，要進一步區分是委托代理還是職務代理。委托代理主要是審查公司的授權書，核實行為人是否是授權書里的人以及授權的權限范圍。職務代理因為職務本身已經具有公司的授權，職工已經具有部分權限，此時主要審查的是該職工是否具有該筆交易的權限，是否超越了其職務權限，重大交易還需要了解被代理人的章程、合同審判流程等。

相對人雖然具有核實行為人身份及權限的義務但是該義務也不是無限度的。在相對人已經合理的審查義務但仍未核實行為人的身份及權限的情況下，此時法人、非法人組織的蓋章行為往往給人以行為人有代理權的外觀，使得相對人成為“善意”相對人，很大程度上可能構成表見代理。

我國印章管理制度尚不健全，印章的管理使用較為混亂，加之當事人的法律意識和風險防范意識較為薄弱，異常人章關系的問題在實踐中發生的頻率也較高。為了減少異常人章關系問題的發生，公司應當加強對印章的管理，公司交易相對人同時應當注意對行為人代理權或者代表權的審查。

相關法條規定：

《民法典》第一百七十條　執行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工作任務的人員，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以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名義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

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對執行其工作任務的人員職權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

《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一條　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代理權終止后，仍然實施代理行為，未經被代理人追認的，對被代理人不發生效力。

相對人可以催告被代理人自收到通知之日起三十日內予以追認。被代理人未作表示的，視為拒絕追認。行為人實施的行為被追認前，善意相對人有撤銷的權利。撤銷應當以通知的方式作出。

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未被追認的，善意相對人有權請求行為人履行債務或者就其受到的損害請求行為人賠償。但是，賠償的范圍不得超過被代理人追認時相對人所能獲得的利益。

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行為人無權代理的，相對人和行為人按照各自的過錯承擔責任。

《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二條　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代理權終止后，仍然實施代理行為，相對人有理由相信行為人有代理權的，代理行為有效。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 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二條 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以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名義訂立合同且未超越權限，法人、非法人組織僅以合同加蓋的印章不是備案印章或者系偽造的印章為由主張該合同對其不發生效力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合同系以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名義訂立，但是僅有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簽名或者按指印而未加蓋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印章，相對人能夠證明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在訂立合同時未超越權限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合同對法人、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但是，當事人約定以加蓋印章作為合同成立條件的除外。

合同僅加蓋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印章而無人員簽名或者按指印，相對人能夠證明合同系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在其權限范圍內訂立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合同對法人、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

在前三款規定的情形下，法定代表人、負責人或者工作人員在訂立合同時雖然超越代表或者代理權限，但是依據民法典第五百零四條的規定構成表見代表，或者依據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二條的規定構成表見代理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合同對法人、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

劉安健

山東鑫士銘律師事務所 律師助理

教育背景

西北政法大學 法律碩士

專業領域

參與辦理多起公司商事、婚姻家事、合同糾紛等民商事案件。參與龍湖置業、大宸置業、中城鄉煙臺LNG、愛麗德新材料、煙臺房地產經紀等企業的常年法律服務。

所獲榮譽

山東鑫士銘律師事務所第二屆模擬法庭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