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從未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清晰記憶,可能只是自我大腦精心編織的一場“合理幻覺”。當我們回憶童年趣事時,那些生動的畫面與鮮活的對話,更像是一部經(jīng)過大腦“蒙太奇”剪輯的動態(tài)短片——某些片段因反復回憶而被強化,缺失的細節(jié)被巧妙填補,而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則悄然消失。你以為自己珍藏著一卷未經(jīng)篡改的原始膠片,殊不知,播放的卻是記憶剪輯師基于二十年人生經(jīng)驗重新調(diào)色、配音,甚至添上特效的“懷舊重制版”。
在新作《記憶之路:我們記憶的完美不完美》(Memory Lane: The Perfectly Imperfect Ways We Remember)中,認知科學家Ciara Greene揭示了一個顛覆常識的真相:人類的記憶并非精確的錄像存檔,而是一種不斷重構的過程,隨時可能受到情緒、環(huán)境,甚至他人信息的影響。這種看似“缺陷”的特性,實則是進化賦予我們的絕妙設計。
正如Greene教授書中所調(diào)侃到的:“如果我們的大腦真的能完美記錄一切,那恐怕早就被無用信息撐爆了。”正是這種充滿矛盾的機制,讓我們既能從摔倒的疼痛中學會奔跑,又能用詩意的濾鏡治愈舊日的傷痕——同時,這也是我們?yōu)楹螘艿藉e誤信息與情感影響的關鍵所在。
這一認知的突破,亦引出了一個更具挑戰(zhàn)性的問題:如果人類的記憶本質(zhì)上是不完美的,那么人工智能是否也應該擁抱這種“不完美”?AI 的發(fā)展,究竟該追求絕對精準,還是學會像人類一樣,在模糊與變化中尋求智慧?
帶著這些問題,讓我們一起跟隨主持人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特聘助理研究員Paul Middlebrooks,與都柏林大學學院心理學副教授Ciara Greene展開一場深度對話,共同探索這一被誤解了千年的認知奇跡。
保羅·米德布魯克斯
Paul Middlebrooks
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助理研究員,
播客“Brain Inspired”主理人
他在匹茲堡大學馬克·索默實驗室獲得認知神經(jīng)科學博士學位。隨后在范德堡大學Jeffrey Schall, Geoff Woodman, and Gordon Logan實驗室從事博士后研究,研究運動皮層和基底神經(jīng)節(jié)神經(jīng)群活動如何影響自由行為小鼠的自然行為。
西拉·格林
Ciara Greene
都柏林大學學院心理學副教授
領導注意與記憶實驗室(www.ucdattentionmemory.com)。研究興趣包括注意力和記憶的認知過程,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特別關注這些認知過程在現(xiàn)實世界問題中的實際應用。當前的研究重點包括:虛假記憶及其對“假新聞”的易感性、情緒狀態(tài)對記憶的影響,以及認知訓練項目等主題。著有《記憶之路:我們記憶的完美不完美》。Ciara Greene于 2005 年在都柏林三一學院獲得心理學榮譽學士學位(BA Hons.),并于 2008 年在同校完成神經(jīng)科學博士學位。隨后,她在劍橋大學醫(yī)學研究理事會認知與腦科學研究所(MRC Cognition and Brain Sciences Unit)和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獲得博士后研究經(jīng)驗。2012 年,她在科克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Cork)擔任講師,并于 2014 年加入都柏林大學學院(UCD)。
目錄:
01 記憶的本質(zhì)
a)記憶是重建的而非被動存儲的
b)記憶服務于生存和社交
02 超常自傳體記憶(HSAM)
a)HSAM患者的特點
b)HSAM的優(yōu)缺點
03 錯誤信息與記憶
a)錯誤信息對記憶的影響
b)閃光燈記憶的不可靠性
04 記憶的倫理考量
a)記憶在社會正義中的作用
b)研究者的倫理責任
05 人工智能與記憶
a)人工智能是否應模仿人類記憶
b)記憶的不完美性對人工智能的影響
記憶的本質(zhì)
保羅:您的著作《記憶之路:我們完美的不完美記憶方式》探討了影響我們回憶生活中事件的各種因素,從瑣碎的小事到情感的爆發(fā)。您在書中使用了“完美不完美”這一短語,并在引言簡短的寫到:“我們認為記憶是不完美的,但這種不完美本身卻堪稱完美。這種看似存在缺陷的特性正是理解記憶運作機制與形成原因的關鍵所在。”那么,為什么說人類的記憶似乎既強大又脆弱?
西拉:我認為記憶是可塑的,它能夠改變,也會被改變。換個更積極的說法,可以說它“非常靈活”。這意味著有時候我們記住的東西,可能并不完全是實際發(fā)生的事情的完美重現(xiàn)。記憶本質(zhì)上具有重構性。當我們回憶某件事時,我們并不是從記憶存儲中檢索它,而是在積極地重建它。這一點至關重要——記憶是一個積極的過程,而非被動的存檔。
我們?nèi)绱酥鲃拥剡\用記憶,并不是為了打造一部完美百科全書式的過去記錄,而是為了在需要時提取并使用這些回憶,達成特定目的。很多時候,這種重構能幫助我們維系社交關系,或讓我們用更積極的視角看待自己,也因此對心理健康大有裨益。
當然,記憶也有脆弱的一面,媒體也常聚焦其負面后果。這些影響真實存在,我并不想淡化其嚴重性。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目擊者記憶失誤導致指認錯誤嫌犯的情況。這對當事人來說顯然是災難性的,其產(chǎn)生的后果非常嚴重。但我們需要同時認識到,記憶作為進化認知的組成部分具有重要價值。
保羅:您在這里使用了“進化”這個詞?
西拉:沒錯。大量行為學和神經(jīng)科學研究都證明了記憶的“重建”本質(zhì),也揭示了大腦在構建記憶時會采用各種簡化和捷徑。每當我們經(jīng)歷新事件時,并不是全盤從零開始記憶。你不會重新發(fā)明輪子,也不會把那段經(jīng)歷像磁帶那樣完整地存儲下來。就像每天早上開車上班時,你起床、出門、鎖門、下樓、上車、啟動、駛出車道、右轉(zhuǎn)——遵循完全相同的流程。如果用計算機存儲的方法作比喻,用相同方式存儲所有這些細節(jié)將非常低效,記憶系統(tǒng)會產(chǎn)生大量冗余數(shù)據(jù)。因此日常生活中,大腦傾向于通過模式識別,用既有的“圖式”當作記憶的框架。
這種機制除了讓我們更高效之外,還幫助我們識別出各種不同經(jīng)歷中的共性。例如,你每次出門上班并非都是完全獨特的體驗,而是存在很多重復的情景,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是你預期會發(fā)生的,也有一些事情是意料之外并且會讓你印象深刻的。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整合我們的經(jīng)歷,看到它們之間的共同之處,并以不同視角理解生活。
有時候當人們堅持認為——根本不存在錯誤記憶,所有記憶都是真實的,我就會說:“不,我們有相當多的證據(jù)證明記憶具有重建性的本質(zhì),并且這種特性既有好處也有壞處。”
正如我所說,這個過程能在進化中保留到現(xiàn)在——推斷為什么某件事物會進化真是棘手的難題——我們可以相當合理地得出結論:記憶是一項認知密集且耗能的任務,除非它對我們有某種幫助,否則我們不會擁有非常詳細的記憶。將這么多精力和努力投入到以這種方式構建的記憶中,一定具有進化上的優(yōu)勢,當然,可能也是一種相當高效的能量利用方式。
超常自傳體記憶
保羅:我立刻想到了——你在書中寫到的那種擁有超強記憶的人——HSAMs(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即超常自傳體記憶。這類人確實擁有非常詳盡且準確的情景記憶。例如,如果你問他們:“2011年6月27日那天的天氣如何?”或者:“三個月前那個星期四你買咖啡花了多少錢?”,他們都能回答。
那樣的記憶屬于情景記憶還是語義記憶?
?福爾摩斯與他的記憶宮殿。這樣看來,或許福爾摩斯正是一名HSAM患者。
西拉:情景記憶。準確說是自傳體記憶——情景記憶的特殊子集。他們的超凡能力僅限自傳記憶領域,程序性記憶和工作記憶等認知功能與常人無異。這類人群非常罕見,目前確認的HSAM個體數(shù)量有限,相關研究也相對匱乏。
目前看來,這更像是一種劣勢,事實上,它可能意味著某種關鍵認知功能的缺陷:這些人似乎缺乏主動“遺忘”或從生活中提煉要點的能力。例如,HSAM患者經(jīng)常會談到其完全無法從分手或喪親之痛中走出來,因為他們無法將其拋諸腦后。我并不是說任何人都會忘記分手或喪親之痛,但你可以放下它,忘記一些細節(jié),并以美好的眼光看待它。同樣,他們往往無法釋懷怨恨,因為他們永遠無法做到忘記一些事情。一個人必須學會能在更大的事情面前放下過往。而如果你不斷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就很難做到這一點。
保羅:我們常說時間會治愈傷痛,這可能是因為遺忘治愈了傷痛。多年來,我與朋友有過許多爭執(zhí)和分歧,而當時間流逝后,我們卻可以忘記爭執(zhí),因為對彼此的關愛重新走到一起,對此我(對我遺忘的能力)充滿感激。無論你是忘記了為什么爭吵,或者是覺得那段往事不值一提,也許皆而有之,那都無所謂。
西拉:是的。你可以從記憶中提取多年友誼、愛和感情的所有要點,在這些情況下,具體的細節(jié)沒那么重要。
錯誤信息與記憶
西拉:對大多數(shù)HSAM人來說,這種記憶優(yōu)勢似乎并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質(zhì)好處。他們往往過著普通的生活,職業(yè)、智力、收入水平都平平無奇。他們通常也容易受到錯誤信息的影響。我們參與了一些與HSAM患者相關的研究。基本的情況是,盡管他們可能有高度優(yōu)越的自傳體記憶,但他們與其他人一樣容易受到誤導的影響。這是因為記憶重建的本質(zhì)仍然存在。即便他們不像常人那樣提煉記憶要點,其記憶提取方式仍遵循人類共有的特定模式。
我們所有人在回憶時都是在重構記憶——把各個片段拉出來重新組合。我們在書中用“樂高塔”這一比喻來說明:記憶不像照相機或電腦那樣被動存儲,而更像一座不斷搭建的樂高塔。每當你回憶一件事,你就在主動地搭建這座塔;HSAM的人也一樣,他們同樣在搭建這座塔。無論是誰,都同樣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就好像有人遞給你一塊磚頭,說:“嘿,我覺得這塊磚正適合放進你的塔里。”然后你就把它嵌入進去,從而記住了那個原本可能不在記憶中的細節(jié),或者與其他記憶混合在一起。
保羅:比如說你提到你還記得得知9/11事件時的早餐內(nèi)容?
西拉:是的。我對9/11的記憶是:18歲時與摯友在羅馬首次獨立旅行。我們住在市中心的青年旅社,早晨下樓進入大廳,看到墻上懸掛的電視前圍滿人群。詢問后被告知"有飛機撞上紐約世貿(mào)中心",眾人討論著"可能是小飛機"、"或是客機",直到目睹第二架飛機撞擊的直播。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存在記憶偏差:紐約時間9點(羅馬15點)發(fā)生的事件,在我的記憶中被錯誤錨定為早晨。
我的記憶被"襲擊發(fā)生在早晨"的認知污染了。實際上當時是羅馬的下午。有趣的是,同在現(xiàn)場的摯友對此事的記憶細節(jié)與我存在差異。她堅稱"沒人說過那些話",而我確信存在這些對話。
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閃光燈記憶”(閃光燈記憶是一種對鮮明、重要的公眾事件或個人事件的生動、詳細的記憶。這類記憶通常涉及重大事件,如9/11恐怖襲擊、親人的去世或個人的重大成就),這種記憶雖清晰但易受扭曲和遺忘影響。事實上,一些微小的變化(比如把“開車”誤記為“吃早餐”)在記憶形成初期可能發(fā)生,隨后記憶就固定下來了。
保羅:記憶發(fā)生改變的原因是什么?
西拉:不清楚具體原因,可能是聽到他人話語、得到錯誤信息,或把他人敘述與自己記憶混淆。這些變化常在最初一年內(nèi)發(fā)生,之后記憶基本固定。
保羅:回到遺忘和圖式的問題。傳統(tǒng)上人們認為遺忘是記憶隨時間衰退,但你認為遺忘更多是一個信息整合的過程,對嗎?
西拉:是的。傳統(tǒng)理論,如艾賓浩斯遺忘曲線,認為遺忘是時間導致的記憶衰減。而現(xiàn)代研究則認為,遺忘包含兩大機制:其一是海馬體的模式完成過程——大腦會把新信息提煉成要點,并整合到已有圖式里;其二是干擾效應,干擾不一定來自錯誤信息,而是來自我們已有的知識和新信息的相互作用,這正是我們記憶靈活更新的原因。也就是說,遺忘并不只是時間使記憶褪色,而是一個有選擇的整合過程。我們會保留核心內(nèi)容,舍棄多余細節(jié),并通過前攝抑制和后攝抑制不斷修正記憶。
?遺忘曲線。圖源:Wikipedia
保羅:那記憶到底有什么用?為什么要用真實信息來更新它,而不是維持原狀?
西拉:從進化角度看,記憶服務于生存與繁衍。生存至關重要,因此記憶的作用不在于簡單記錄,而在于不斷更新以適應環(huán)境。通過更新記憶,我們能強化社會聯(lián)系與身份認同,也能讓信息更準確地服務當下的生活。
保羅:那么有人可能會認為:“既然進化讓我的記憶這樣運作,不管真相如何,它對我有用,那我就繼續(xù)這么記。”你怎么看?
西拉:我絕不同意。探討進化論時需明確區(qū)分科學認知與社會倫理。例如研究同性戀的進化意義是科學問題,但這與現(xiàn)代社會"尊重所有人"的倫理準則無關。記憶更新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與社會互動,而不能僅憑進化論來辯護記憶的偏差。正如道金斯的“不可能之山”(Mount Improbable)比喻所示,進化好比從眾多分叉中隨機攀登,當時看上去各有道理,但并不具備真正的前瞻性。
記憶的倫理考量
保羅:你如何看待錯誤記憶的植入及其倫理問題?未來技術是否會緩解這些問題?
西拉:錯誤記憶的植入研究顯示,人類的記憶容易受到誤導。比如在司法系統(tǒng)中,誤導性提問可能導致虛假供詞。我們在研究中強調(diào)科學家的責任,確保研究成果被正確解讀,提高對記憶局限性的認識,避免依賴不穩(wěn)定的記憶證據(jù),避免為不法之徒提供“脫罪券”。當前,手機視頻和照片可能有助于記錄真實情況,但深度偽造技術仍可能制造虛假證據(jù),問題依然存在。
保羅:關于"良好記憶"的定義似乎變得復雜了。您如何界定這個概念?是不是只要能準確回憶事件就算好記性?
西拉:這取決于情境和目的。比如,HSAM人群能準確回憶某個事件,但這不意味著他們的記憶系統(tǒng)就是完美的。“記憶”有多重含義:有的是記住所有事情,有的是記住人臉,也可以指減少日常遺忘。不同情境、不同記憶類型,都有各自的評判標準。
保羅:相比20年前,你對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更寬容了?
西拉:某種程度上是的。但作為研究者,我常常反思自己的記憶,就像“量子觀測效應”:你越去審視它,記憶本身也在不斷被重塑。由于記憶的重構性,每次回憶都在重塑原始痕跡。不過這也培養(yǎng)了對人類記憶缺陷的深刻共情。關鍵是打破"記憶分歧等同于謊言"的認知偏差。當別人記憶和我們不一致時,我們往往猜測對方在撒謊。可正如我們都能接受自身記憶的不完美,也應該理解別人也許只是出現(xiàn)了記憶偏差。這種寬容在政治等敏感領域尤為重要——記憶分歧未必反映道德瑕疵,而是人類認知的固有局限。
保羅:所以,這也涉及到對他人記憶的寬容,以及對方是否有意為之吧?
西拉:對。我們要對自己謙遜,也要對他人寬容,因為記憶本就不完美。過,這也帶來另一種風險:如果某人故意撒謊,你的寬容可能被利用。這是個微妙的平衡。作為科學家,我在寫論文時會盡量避免學術黑話,力求簡潔明了。我們有責任在發(fā)表成果時盡可能清晰地解釋我們的數(shù)據(jù),讓公眾自己判斷,而不能期望完全控制別人如何解讀我們的工作。
保羅:現(xiàn)在談談你們關于虛假記憶植入的工作。你記得那最初在成年人中植入關于童年記憶的實驗嗎?
西拉:對,那項研究最初由Elizabeth Loftus和Jacqueline Pickrell于1995年進行*。Elizabeth在70年代就率先開展記憶扭曲研究——最著名的當屬1974年的車禍實驗**:受試者觀看事故重建視頻后,被問及"車輛接觸時速度"與"車輛猛烈撞擊時速度"。使用"撞擊"(smashed)等強烈動詞時,受試者估算的車速比使用"接觸"(contacted)時平均高出10英里/小時。這說明提問方式能輕易影響記憶,這對司法領域沖擊很大,也引發(fā)了學術界的“記憶戰(zhàn)爭”,也就是學術界關于記憶機制的大辯論。
*Loftus E F, Pickrell J E. The formation of false memories[J]. Psychiatric annals, 1995, 25(12): 720-725.
**Loftus, E. F., & Palmer, J. C. (1974). Reconstruction of automobile destruction: An example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language and memory. Journal of Verbal Learning & Verbal Behavior, 13(5), 585–589. https://doi.org/10.1016/S0022-5371(74)80011-3
在這場辯論中,反對者則提出合理質(zhì)疑:"誠然,你們證明了車禍速度這類簡單記憶可能被扭曲。但從'我記得車速是70公里而非50公里',跳躍到'我記得童年遭受性侵',這中間存在巨大的邏輯鴻溝。"Elizabeth團隊坦然承認:"這個批評完全合理。"為此,研究者開始探索能否在成年人腦中植入完全虛構的童年記憶。他們展開了一場實驗。
首先,研究團隊要求父母提供子女五歲時的真實生活細節(jié):"請告訴我們孩子五歲左右發(fā)生的真實故事,比如家庭度假時下雨弄濕鞋子,或者坐過山車嘔吐的經(jīng)歷。"同時收集相關背景信息:"你們常去哪家商場購物?通常會帶哪些家人同行?孩子最喜歡哪些商店?"
基于這些真實素材,研究人員精心杜撰了一個虛假事件:"你五歲時曾在商場與家人走散,當時非常害怕,最后被陌生老太太送回。"(經(jīng)父母確認此事從未發(fā)生)
在后續(xù)訪談中,研究人員將三個真實事件與這個虛構事件混合呈現(xiàn)。他們采用溫和的暗示技巧引導受試者回憶:"記得那次房車旅行嗎?你的鞋子被雨水浸透了","還有那次過山車經(jīng)歷,你吐得很厲害",以及"那次在購物中心迷路的經(jīng)歷"。經(jīng)過多次引導,最終約25%的受試者形成了完整的虛假記憶,堅信自己童年確實經(jīng)歷過商場走失事件。
受試者會詳細描述:"記得那位穿棕色長褲、藍色外套的老太太,我當時在哭。后來媽媽訓誡'不許再亂跑'"。這些細節(jié)并非口頭確認,而是通過系統(tǒng)的記憶細節(jié)編碼來驗證。
保羅:就像我們之前討論科研傳播時說的,"記憶植入"這個術語其實存在誤導性。
西拉:是的,“植入”并非簡單把信息塞進腦中,而是一個主動重構過程。參與者在暗示性訪談中逐步構建了那段記憶。類似的實驗還有Ira Hyman和Kim Wade的研究,但樣本量較小,結果存在爭議。這也促使我們后來進行大規(guī)模復制研究。后來我在都柏林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Dublin)和科克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Cork)的Gillian合作,招募了大約120對參與者,歷時一年。我們的編碼顯示,約35%的參與者在描述中包含虛假記憶;當直接詢問時,只有14%明確記得,而另有52%表示相信這一事件,總計約66%的參與者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虛假記憶。更令人震驚的是,9/10的參與者表示愿意基于該記憶出庭作證。
保羅:這是否與心理學界著名的"復制危機"(replication crisis,指21世紀初以來科學界廣泛暴露的研究可重復性缺陷現(xiàn)象,其核心表現(xiàn)為大量已發(fā)表的研究成果無法通過獨立重復實驗驗證)相關?
西拉:可以說我們至今仍在應對這場危機——盡管需要澄清的是,復制危機并非心理學獨有,只不過本學科率先直面這個問題。正如我們歷時整年(跨都柏林大學與科克大學兩校合作)的重復性研究所示:無論結果是否支持原結論,嚴謹?shù)闹貜驮囼灦寄芡苿涌茖W進步。如果重復成功,理論得到強化;如果失敗,也能指出潛在漏洞,同樣是一種進步。
保羅:說到這里,我想到法庭訊問中常用的暗示性技巧——審訊官常使用暗示性話術誤導嫌疑人。這種操作實質(zhì)上在篡改對方記憶,從司法公正角度看,是否應被明令禁止?
西拉:在很多司法轄區(qū),這類做法確實違法。但總存在法律漏洞。例如,在美國,警方被允許對嫌疑人撒謊,在其他地區(qū)也存在類似現(xiàn)象。
人工智能與記憶
保羅:記憶與想象之間是否存在緊密聯(lián)系?
西拉:沒錯,記憶和想象確實密不可分。目前沒有確鑿數(shù)據(jù)說明虛構傾向與創(chuàng)造力直接相關,但可以肯定的是,記憶的構建過程與創(chuàng)造性思維密切相連。例如,當你回憶去西班牙海灘度假時,你不僅重現(xiàn)那段經(jīng)歷,還會構想未來的假期——這就是情景未來思維。
保羅:若易受錯誤信息影響是否意味著更具創(chuàng)造力?
西拉:在一些創(chuàng)造力測試(比如“替代用途”測試)中表現(xiàn)出色的人,確實在情景記憶的建構上更靈活。但他們和“虛假記憶”之間的關聯(lián)并不顯著。這說明這類記憶重構是普遍現(xiàn)象,而非某些人才獨有的特質(zhì)。
保羅:那么,若想讓人工智能擁有類似人類的記憶特性,這樣做合理嗎?它的不完美性會阻礙AI的發(fā)展嗎?
西拉:這取決于目標。若追求創(chuàng)造力與適應性,模擬人類記憶的重建性(如ChatGPT的文本生成)是必要的;但若需精確工具,這種靈活性反而可能成為缺陷。
保羅:核心問題在于:我們是否接受AI的"錯誤記憶"(misremember)?
西拉:我不能接受。可這也取決于AI的使用情境。比如,現(xiàn)在很多學生用AI代寫論文——當然,這違背了學習的初衷——如果我們把AI當成搜索引擎的替代工具,卻發(fā)現(xiàn)它時常生成錯誤或捏造的信息,就失去了本該有的價值。所以,我并不認同會“記錯”的AI——盡管計算機科學家可能有更遠大的目標,而不局限于論文代寫。
保羅:另一個視角是:神經(jīng)科學家總抱怨AI研究者忽視腦科學成果。若真想構建優(yōu)質(zhì)AI,他們本應更關注并應用神經(jīng)科學原理。但按照您的說法,若AI真模仿人類那種“建構—重構”記憶,可能帶來無法預測的后果。
西拉:問題根源在于錯誤假設——一些人把記憶缺陷當作程序故障,而非進化塑造的核心機制。記憶并非簡單的代碼漏洞或小錯誤,而是人類大腦的本質(zhì)運作方式。我們可以說記憶“足夠好”,因為它讓我們在大多數(shù)時候能正常生活。可它并不是計算機,所以當我們設計“真正智能”的系統(tǒng)時,究竟想要“類人”的智能,還是一種“與人不同”的智能,這是根本問題。
嚴肅來說,我認為AI應彌補人類認知上的盲區(qū),而不是替代人類。我們每個人都有思維慣性或盲點。就像我和我的同事 Gillian 討論問題時,有時會因為想法過于一致而忽略重要細節(jié)。如果再加入一個思路相同的AI,其實毫無幫助。
編譯后記
記憶,從來都不是一部完美的錄像帶,而更像是一部不斷剪輯重構的電影。正如我們今天的訪談所揭示的,每當我們回憶起往事,不僅僅是在回放過去的瞬間,更是在用心中的“圖式”重新拼湊一個與當下情境契合的故事。或許正是這種“不完美”,才讓我們的記憶具有了獨特的韌性和適應性,讓我們在面對生活中不斷變幻的情感與挑戰(zhàn)時,能夠靈活地調(diào)整自己、修復裂痕。
同時,記憶的這種動態(tài)構建也為我們敲響了警鐘:無論是個人記憶中的偏差,還是法庭證言中的不確定性,都提醒著我們——在信任與理解他人時,必須保持一份謙遜與寬容。畢竟,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演繹”過去,而沒有哪一部記憶可以稱得上是絕對真實的歷史紀錄。
當科技與人工智能迅速發(fā)展,我們更應反思:是否應該讓機器模仿這種充滿人情味的“合理幻覺”?或許,正是這種記憶的模糊和變動,才構成了我們?nèi)祟惇氂械闹腔叟c創(chuàng)造力。正如訪談中探討的那樣,記憶的重構性不僅是我們生存和社交的基石,也是我們不斷進化、與時俱進的重要動力。與此同時,AI系統(tǒng)在模仿這一人類特質(zhì)時,可能需要兼顧兩種看似矛盾的要求:一方面,它們需要追求創(chuàng)造力與適應性,模擬人類記憶的重建性,從而展現(xiàn)出更靈活、多變的智能;另一方面,又必須保持精確功能,確保在實際應用中擁有可靠的數(shù)據(jù)處理和決策能力。這樣的雙重需求不僅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也為我們?nèi)绾螛嫿染邷囟扔钟羞壿嫷闹悄芟到y(tǒng)提供了全新的思考方向。
在這場關于記憶的深度對話中,我們既看到了記憶的脆弱,也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希望這次討論能激發(fā)你對自身記憶奇跡的好奇,也讓我們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更加珍視那份“完美的不完美”。
*為保證閱讀體驗,本文對聽稿進行了適當?shù)鼐庉嫛?/strong>
原對話指路:https://www.thetransmitter.org/brain-inspired/ciara-greene-on-the-quirks-and-complexities-of-human-episodic-memory/
附:專有名詞對照表
HSAM (Highly Superior Autobiographical Memory) - 高度自傳體記憶
flashbulb memories - 閃光燈記憶
misinformation susceptibility - 錯誤信息易感性
Ebbinghaus forgetting curve - 艾賓浩斯遺忘曲線
proactive interference - 前攝干擾
retroactive interference - 后攝干擾
quantum observation effect - 量子觀測效應
confabulation - 虛構(記憶心理學術語)
glitches - 系統(tǒng)故障(計算機術語,指非預期錯誤)
fMRI -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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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天橋腦科學研究院
天橋腦科學研究院(Tianqiao and Chrissy Chen Institute)是由陳天橋、雒芊芊夫婦出資10億美元創(chuàng)建的世界最大私人腦科學研究機構之一,圍繞全球化、跨學科和青年科學家三大重點,支持腦科學研究,造福人類。
Chen Institute與華山醫(yī)院、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設立了應用神經(jīng)技術前沿實驗室、人工智能與精神健康前沿實驗室;與加州理工學院合作成立了加州理工天橋神經(jīng)科學研究院。
Chen Institute建成了支持腦科學和人工智能領域研究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項目遍布歐美、亞洲和大洋洲,包括、、、科研型臨床醫(yī)生獎勵計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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