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嶺的山道上,霧還沒散盡,“吳家老灶”的木招牌已在晨風里吱呀作響。
掌柜吳北掀開蒸籠,白汽“呼”地竄上房梁,驚醒了檐下打盹的老貓。
“三鮮包子出籠嘍!”跑堂的小二扯著嗓子吆喝。
話音未落,五六個挑夫就涌進店里,青布鞋踩得木地板咚咚響。
這店還是吳北的太爺爺傳下來的,在吳家一代又一代的用心經營下,原本只供過路人歇腳的小飯館越發興旺起來。
不僅周邊的村民時常光顧,甚至不少外地人也特地趕來,就為了嘗一口這里的家常菜肴。
那一道道冒著熱氣的菜品,承載著家的味道,溫暖了無數食客的胃,也溫暖了他們的心。
日頭爬過山尖時,店里來了位穿灰布長衫的老先生。
這人扶著門框喘勻了氣,一抬頭看見“童叟無欺”的舊牌匾,突然就紅了眼眶,隨即緩緩掃過店內的每一處角落,感慨得像是回到了懷念的故鄉一般。
“客官里邊請!”小二甩著白毛巾迎上去,“我們這兒的招牌菜可不少,像紅燒肉、糖醋鯉魚,味道都好得沒話說!還有今早剛摘的蕨菜,要不……”
“可有燒香菇?”老先生打斷他,嗓音發顫。
小二微微一愣,隨即笑著回答:“有的,有的!這道菜點的人雖然不多,但我們店里一直都有。”
“快上一盤!”老先生摸出塊碎銀拍在桌上,驚得柜臺后算賬的伙計抬起頭。
后廚油鍋又響,小二端著青花碗出來時,見老先生直勾勾盯著碗里。
棕褐色的香菇裹著醬汁,還冒著熱氣。
老先生等不及吹涼,夾起一塊就往嘴里送。
“噗——”他突然噴了茶,“這、這不對味!”
滿堂食客都轉過頭來。
小二忙跑過來:“客官怎么了?”
老先生的嗓音中帶著一絲急切,想要立刻確認什么:“小伙計,如今這店是不是還姓吳?”
小二臉上堆滿了笑容:“客官您說的沒錯,是姓吳。怎么,您老認識我們掌柜?”
老先生搖了搖頭:“咋不對味啊!我二十年前常來這里吃‘燒香菇’。那時候的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小伙計,如今是不是廚子換了?”
小二趕忙擺手道:“那沒有,咱們家一直都是掌柜的親自掌勺,這一代吳掌柜已經管了三十多年了。”
見老先生仍是面色不好,小二忙找補:“許是掌柜的近日沒歇息好,調味時出了點差錯。您看要不再給您重新上一盤?”
老先生點了點頭,嘆口氣道:“那就麻煩你了。”
小二立刻著手把桌上那盤 “燒香菇”撤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新的一盤 “燒香菇” 又端了上來。
老先生滿懷期待地再次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香菇放入口中。
然而,他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不對,咋還是不對味呢?這和我在山下館子里吃的沒差別,不是讓我白跑嗎?”
老先生很少生氣,他年紀大了,爬上山來費了老大勁,膝蓋上還負著傷。若不是實在想念二十年前這一口菇,他才不受這罪。
“小伙計,你誆我這老頭子呢!老實說,是不是換了廚子,如今這掌柜姓甚名誰?”
小二頓時有些慌了神,忙上前低頭哈腰地道歉安撫。
就在這時,掌柜吳北從后廚裹著一身油煙走了出來。
他一看見有客人動怒,立馬滿臉微笑地快步走了上去。
當他看清老先生的長相時,微微一怔,隨即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您可是當年村塾的那位先生?我記得您,當年您還經常給我講書中的道理呢!”
老先生沒想到吳北還記得自己,心中越發驚喜,說道:“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能認出我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當年的小年輕,如今都成獨當一面的大掌柜了。”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吳北才問起老先生覺得味道不對的緣由。
老先生把事情的經過又說了一遍,還半開玩笑地揶揄道:“吳掌柜,這手藝是不是退步了?當年我在這教了三年書,天天晌午來吃你燒的香菇!”
他敲著瓷碗邊,“怎的如今這菜差了十萬八千里!”
吳北夾起塊香菇嘗了嘗,眉毛擰成疙瘩。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自打接手鋪子,這道菜就沒變過方子。
突然,他眉頭緊皺,猛然想到:“難不成是香菇變了種的原因?”
兒時他跟著祖父采菇,總要去北山坳的狼窩附近。八年前,店里的伙計說北山坳的野菇被野豬拱了,此后用的都是東頭楊寡婦種的。
自打他接手飯館后,就很少親自去采集食材了,竟忘了這一茬……
當下,看著老先生失望的神情,他心中很是不忍,便道:“先生,請您放心,我一定會竭力為您做出當年的那個味道,不過需要您再給我些時日準備準備。”
老先生感動不已:“那就麻煩你了,孩子。我這把老骨頭,爬上山來不容易,就盼著能再嘗嘗當年的味道。”
傍晚,夕陽的余暉灑在山林間,吳北獨自一人來到了記憶中的北山坳。山坳里靜謐極了,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打破這份寧靜。
他仔細地在地上尋找著,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可找了半天,連個香菇的影子都沒瞧見。
這時他才想起,最近一直都是大晴天,沒有雨水的滋潤,香菇自然不會長出來。
吳北無奈地嘆了口氣,回到飯館,滿臉歉意地對老先生說:“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最近沒下雨,山上沒有香菇。您看能不能再等幾天。等下了雨,我再去采。”
老先生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理解地點了點頭:“行,孩子,我就再等等。”
等待的日子里,吳北每天都會關注天氣變化。
終于,天公作美,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飄落下來。吳北看到下雨后,興奮不已:“這下終于能采到香菇了!”
雨剛小一些,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籃子,再次來到了北山坳。
一到山坳,吳北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地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香菇,滿地白生生的小傘,在雨后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新冒的野菇沾著狼尿,在雨里泛著油光。
吳北盯著那油光有些發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緩了會兒才開始擼起袖子干活。他小心翼翼地將采來的香菇帶回飯館,立刻鉆進后廚,精心烹制了一盤 “燒香菇”。
不一會兒,里里外外彌漫起了濃郁的香氣。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把人拉回了二十年前。
“先生,您嘗嘗這道菜!” 吳北端著盤子,滿臉期待地走到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著眼前這盤燒香菇,手抖得差點摔了筷子。醬汁裹著菌褶,入口竟是當年那股子混著土腥氣的鮮甜!
“就是這個味!我絕不會記錯!”老先生淚珠子砸進碗里,“孩子,你知道嗎?當年我在村塾教書,日子過得清苦,全憑這口鮮菇吊命……”
看著老先生的反應,吳北恍然大悟,心頭激動得發顫,突然就想起祖父教給他的話:“北山狼尿養菇,這是老天爺賞的秘方……”
當時還年幼的他不以為意,覺得沒什么特別的。直至今日才從一個熟客這里窺見了這道方子的奧妙。
吃飽喝足,老先生問起味道變化的緣由。
吳北不忍心告訴他真相,只說是“天降甘露”,湊巧趕上了這一口美味。
老先生點點頭,表示接受了這個說法。臨走前,還提出要從吳北這買些鮮菇帶回去給老伴兒也嘗嘗。
吳北不想讓老人家失望,塞給他個精心備好的竹簍:“記得用山泉水泡發。”
簍底悄悄墊著狼尿浸過的枯葉,保準能養出同樣的野菇。
老先生提著竹簍一瘸一拐下山時,山間正飄起小雨,后廚飄出的香氣混著狼嚎,消散在青石嶺的云霧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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