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的冬天特別冷。
在接近年末歲尾時,京都連下了七天七夜的雪。
雪花紛紛揚揚,將整座都城都掩在冰雪之下,極目望去,天地之間一片白。
清晨,天光微亮。
城南一處偏僻的陋巷中,一扇柴門“嘎吱”作響,門從里面被人推開,走出一個婦人。
婦人看上去年歲不大,約摸三十出頭,其秾麗的眉眼,還能依稀看出一絲曾經的驚艷絕色。
若有京都世家貴婦在場,便會認出這婦人就是曾被整個京都貴婦圈引為笑柄,鼎鼎大名的草包美人:甘采兒。
可眼下的甘采兒,再也稱不上“美人”兩字。
此時的她,臉上布滿細紋,皮膚粗糙又干黃,面色黯淡,顯出遠超年齡的老態。
廉價的青花頭巾包裹著發髻,邊緣處鉆出幾縷頭發,枯黃與蒼白間雜,更顯出她的破落和窘迫。
她每走幾步,就要停下喘氣,看上去十分病弱。她身上的衣服也很單薄,僅一層碎花夾襖,被冷風一吹,人就不住瑟瑟發抖。
盡管很冷,身體也不適,甘采兒仍頂著風雪,往外走去。
經過七日七夜的雪,京都大街小巷都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甘采兒每一步都走得艱難。花了兩個時辰,她才從城南走到城西。
京都城“東富西貴,南賤北貧”,住在西城的不是王侯公卿,就是門閥世家,全是高門顯貴。
甘采兒沿著墻根兒,一路東拐西繞,熟練地走進一處高門大院的背街后巷。
她徑直走到巷底,蹲下來用腳刨了幾下,便見那墻角根兒露出一個不大的狗洞來。
她從懷里掏出一小截新鮮的柏樹枝,塞進狗洞中,而后輕輕搖晃起來。
不一會,墻的那頭,傳來一道聲音。
“娘,是你嗎?”聲音很年輕,約摸是八九歲的小少年,還帶著一絲稚氣。
這一聲“娘”,直叫得甘采兒肝腸寸斷,瞬間紅了眼眶,淚珠吧嗒、吧嗒往下滴。
“星兒,是我。”她語帶哽咽。
“娘,你能不能把我接走?”小小的聲音里包含著希冀。
甘采兒聞言,心如刀絞,淚掉了更兇了。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她何嘗想母子分離?!可她人卑言微,哪能與衛國公府對抗。
她穩了穩心神,裝出盡量輕快的聲音:“星兒,等你再大一些,就可以向族學申請去書院學習。到時候,我們母子就能見面了。”
“不會的!母親不會讓我出去讀書的,她現在連族學都不讓我去了!”
“娘,你就接我出去吧,你能帶妹妹走,為什么不能把我也帶走?”墻那邊聲音焦躁起來,隱有哭腔,還夾著十分委屈。
兒子的話,一寸寸凌遲著甘采兒的心。她何嘗不知那設計壞她名聲,將她逼上絕路的歹毒女人絕不會善待她的兒子。
但......
“星兒,你是衛國公府的長子,上了族譜的,娘帶不走你呀~~~”
甘采兒捂著嘴,痛哭失聲。
不是她不想帶走兒子,而是根本不可能。
聽到她哭,墻那邊的聲音慌張起來。
“娘,你別哭,我不走,不走了。”
“娘,我聽你的話,我會認真讀書!她們不讓我讀,我就偷偷讀。等我長大了,定會為娘討回公道!”
甘采兒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從懷中掏出個荷包,使勁兒往狗洞里塞。
“府中刁奴多,這些銀子你拿著。大夫人若讓人難為你,你就拿錢打點一二,不要舍不得。娘別的不求,只求你們兄妹二人能平平安安。”
“娘,我省得。”
一雙小手接過荷包,緊緊捏在掌中。
“大少爺,快走吧,別讓人發現了。”遠遠傳來小廝的聲音。
“好了。星兒,快些回屋去。今兒天冷,仔細別凍著。”甘采兒也出聲催促。
“娘,你什么時候再來?”
“正月十五,可好?到時候娘給你帶糖人。”
“嗯,好。”
孟北海從地上站起來,扯了扯身上的衣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錦嵌狐貍毛,只是太過破舊,而且顯明小很多,連手腕都遮不住。
自從父親戰死,娘又被趕出衛國公府后,他在府中過得便一日不如一日。他抿了抿唇,握緊手中的荷包,轉身走了。
聽著墻那邊腳步聲漸行漸遠,甘采兒才扶著墻慢慢直起身。忽地一陣眩暈,她用指甲緊緊摳住墻壁,這才沒讓自己摔倒在雪地里。
四年前她生女兒時難產,落下了病根。到了這兩年,身子更是大不如前,虛得厲害,整日里不是咳就是喘。
甘采兒搓著凍得麻木的手,突然很想哭。她也曾是千嬌百媚的女娘,也曾是人人口中羨慕的狀元娘子,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甘采兒抬起頭,再看了眼青磚碧瓦的深宅大院,而后拖著腳步,一步一步離開。
離開衛國公府后,甘采兒并沒有沿路返回城南,而是去了城東。
此時,大雪已停,但天空仍灰蒙蒙一片,遠處有黑云壓頂,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雪。
從城西到城東這一路,甘采兒走得更慢,喘得更厲害,一呼一吸之間,似有冰碴子割著喉嚨。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覺得自己永遠都走不到想去的地方。
但憑著一股執念,終是在傍晚時分,甘采兒一步一挨地挪到了翰林大學士,當今太傅大人蘭亭舟的住處。
她拐到蘭府的東北角,伸手叩響角門。
“嘎吱”一聲,門開了,露出一張滄桑的臉。
“夫人,您來了。”
“章伯,可別再這么叫。我早就不是這里的夫人了。”甘采兒捏了捏衣擺,局促地站在那里。
蘭家老仆這一聲“夫人”,讓她羞愧難當。想當年,是她親手背刺蘭亭舟,讓他淪為全京都最大的笑柄,讓他顏面掃地,還差點影響到他仕途。她本是沒臉再來蘭府,但......
“夫人是來看小姐的吧?”
甘采兒點點頭。
“小姐在小花園堆雪人呢,她說要堆一院子的雪人,現在應該還沒離開。”
“謝謝章伯。”
甘采兒道完謝,熟門熟路往宅子里走。
蘭府不大,沒走多久,甘采兒就在花園里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身上穿著紅色滾毛邊錦袍,正歡喜地在園中蹦蹦跳跳,很是活潑。幾個婢女忙不迭地跟在她身后護著,生怕她摔著。
那個笑得眉眼彎彎的女孩,正是甘采兒的女兒,孟芙。
甘采兒躲在假山后,近乎貪婪地看著孟芙,看她拿小鏟子鏟雪,看她堆雪人,看她與婢女們打雪仗,看她輸了撅著嘴耍賴......
甘采兒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放不下。
直到,一道清婉的聲音響起。
“芙兒,你在雪地里玩了一下午,該歇一會了。”
隨著這道聲音,一位少婦緩緩走進花園。
一身白狐大氅顯得她既雍容又清雅,身后跟著一位嬤嬤和兩位婢女,她們舉止謙卑恭敬,一看就規矩極好。
孟芙見到來人,扔了手里的小鏟,開心地撲過去,奶氣奶氣撒著嬌:“母親~~~我再玩會兒唄~~~”
婦人蹲下身來,掏出手帕,細心地給孟芙擦拭額頭的汗,柔聲道:“你今日玩得太久,當心著涼。若沒盡興,明日再來便是。”
“哦~~~”孟芙雖不太甘愿,但仍是乖乖點頭。
甘采兒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又酸又澀,還有一絲羨慕。沈云?這樣的,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骨子里透出的端莊嫻雅,從容大氣,是她幾輩子也模仿不來的。
由她來教養芙兒,應是再好不過,總比芙兒跟著聲名狼籍的自己好上千百倍。
甘采兒抹了抹眼淚,強壓下心中不舍,轉頭往角門走去。臨出門前,她掏出一個嶄新的荷包遞給章伯。
“章伯,這個荷包煩勞你找個機會給芙兒。只是,別告訴她是誰給的。還有......”
“老奴省得,夫人來過的事,斷不會讓任何人知曉。”章伯很了然地接口。
甘采兒感激地看著章伯。她能偷偷來看女兒一眼,全賴這位昔日老仆給她行方便,打掩護。
她接著又從懷里拿出一件東西遞給章伯,是一雙棉護膝。
“我女紅不好,針腳難看,但好在這護膝結實保暖,還望你老人家不嫌棄。”
“這,這,哪里使得呀~~~”
不待章伯推拒,甘采兒將護膝塞到他懷里,然后轉身出了角門。
此時的天色,已經泛黑,不是夜色將近的黑,而是黑云壓城的黑。
甘采兒從蘭府出來,站在街口,望著街上家家戶戶透出的燈火,聽著各家熱鬧的笑語,突然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往去往何處。
今日是年三十,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可何處是她的家?
天地之間仿佛沒一個地方真正屬于她,也沒有一個家等著她歸。
甘采兒落寞而疲憊地往城南走去。
甘采兒剛出角門不久,一個欣長的身影走到章伯近前。
“她走了?”
“回大人,夫人見過小姐后,就走了。”
“嗯。”
蘭亭舟淡淡應了聲,卻站著一直沒走。
章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見后者目光停在自己手上。章伯低頭一看,手上正拿著一只荷包和一雙護膝。
于是,他朝自家大人舉起兩件東西,笑呵呵道:“荷包是夫人送給小姐的,護膝是她心疼老奴,給老奴御寒的。夫人真是有心了。”
“呵,做工如此粗糙,也敢拿來送人。”蘭亭舟冷聲。
說罷,他解下腰間的玉佩,遞給章伯。
“將玉佩拿去給芙兒,至于護膝,你去賬房領點銀子,自去買一套好的。”
而后,章伯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大人拿走了小姐的荷包和自己的護膝。
章伯捏著玉佩,一臉無語。
“今年天寒,讓人多送些銀炭和棉衣過去。”
遠遠的,傳來蘭亭舟清冷的聲音。
另一邊,甘采兒快到城南時,“轟!”地一聲巨響,天空忽地起炸雷!
甘采兒驚得一下摔倒在地,腳踝處驀地傳來鉆心的疼痛,再也動不了一分。
隨著巨雷響起,天空仿佛被撕開一道口子,狂風裹挾著雪粒,兇猛地襲卷了整個京都。一時間,天地之間飛雪漫天,陰風怒號,卷起層層雪浪......
暴風雪來了。
迎著撲面而來的狂風冰雪,甘采兒極為艱難地向前挪動著。可沒過片刻,她就被凍得沒了知覺,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氣。
她癱倒在雪地里,微微睜開眼睛,?望著黑沉沉的天,?怔怔地,不言不語。慢慢地,?手腳漸漸冰涼,?目光也散去。
在最后一抹?意識消散前,?甘采兒想,自己死在此處,竟是連座墳都沒有,哪怕是座荒墳也好呀。
回望她這一生,真是可笑、可悲、失敗又荒唐。
而此時的皇宮,卻在熱鬧又溫暖的歌舞升平中接到一份急報,傳出一個讓整個京都震動的消息:早在戰場上陣亡,已入土四年的衛國公,詐尸了!
“宣!快宣!”景和帝興奮道。
與此同時,甘采兒終咽下最后一口氣。
狂風吹過,暴雪徹底將她掩埋。
只余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甘采兒死了,死于景和二十年,大年三十這日。
孟煜也于這一日,終于完成詐死誘敵的重任,重新活過來。
文章后序
(貢)
(仲)
(呺)
小雪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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