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學者基于各不相同的立場和視角對美國政府改革的獨立判斷和特朗普政府改革的行為本身無疑激起了遠在中國的觀察美國企業(yè)改革的我和很多讀者的興趣。作為一位企業(yè)改革的長期研究者,對美國政府改革的一些有限的觀察和思考還是希望借機和讀者做一些分享,以達到拋磚引玉的目的。
本文作者系盤古智庫學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金融學教授鄭志剛,文章來源于 《FT中文》2025年3月21日 。
本文大約4400字,讀完約11分鐘。
從今年1月20日正式宣示就職,特朗普迎來了新政的第三個月。在過去的兩個月內(nèi),特朗普遭到了各方鋪天蓋地的批評,可謂惡評如潮。例如,在3月4日的《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達納·米爾班克提到,“從上周五澤連斯基被趕出白宮到本周二的國會演講,特朗普在短短五天里讓美國倒退了100年”;“軟實力”概念的提出者、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前院長約瑟夫·奈在英國《金融時報》發(fā)表的題為《特朗普與美國軟實力的終結(jié)》一文中指出,由于對許多民主規(guī)范的侵蝕,“在未來四年里,美國的軟實力將會面臨重重困難”;《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湯馬斯.弗里曼在一篇題為“一場大災難正在發(fā)生”的文章甚至直指,特朗普“競選第二任期是為了逃避刑事訴訟,并報復那些他無端指責在2020年大選中‘竊取’了選票的人”。
一方面是不同領(lǐng)域的學者從不同視角出發(fā)就事論事的評論,另一方面則是更多學者去努力探尋特朗普執(zhí)政理念背后的哲學基礎(chǔ)。我注意到,源于英國哲學家尼克·蘭德的加速主義成為一段時期以來政治學領(lǐng)域高頻出現(xiàn)的詞匯之一。其核心思想是砸爛國家行政機構(gòu)、媒體、大學、NGO組織等民主意識形態(tài),全速推動人工智能技術(shù)發(fā)展,用“技術(shù)化的君主制”取代共和制。之所以被稱為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源于該流派總是擔心,隨著科技的迅猛發(fā)展,“如果我們還沒思考清楚的話,我們就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與這一流派觀點近似的是哈佛大學美國歷史學和法學教授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提出的馬斯克主義(Muskism)。2021年11月,吉爾·萊波雷在《紐約時報》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稱,世界上的科技億萬富翁們,正在從火星、月球到元宇宙,打造一種“極端的、外星的”新的資本主義, “股票價格與其說是由收益驅(qū)動,不如說是由科幻小說的幻想驅(qū)動”。
除了強調(diào)技術(shù)至上的加速主義和馬斯克主義,源于硅谷計算機科學家柯蒂斯·亞文(Curtis Yarvin)的“黑暗啟蒙”(Dark Enlightenment)主義同樣被認為是解釋特朗普執(zhí)政理念的哲學思想之一。“黑暗啟蒙”又被稱為新反動(Neo-reactionary movement)主義,該流派的核心思想是用類似公司治理的權(quán)威制取代被其認為是“失敗的政治實驗”的民主制,倡導“新重商主義”。而與馬斯克和副總統(tǒng)萬斯均有一定聯(lián)系的硅谷的投資家彼得蒂爾被描述為這些理論流派的幕后推手和精神教父。
西方社會的思潮正加速演進
美國各方學者基于各不相同的立場和視角對美國政府改革的獨立判斷和自由表達和特朗普政府改革的行為本身無疑激起了遠在中國的觀察美國企業(yè)改革的我和其他讀者的興趣。對于上述各種理論流派的評論顯然超過了我作為公司治理學者的研究能力和思考范圍。但作為一位企業(yè)改革的長期研究者,對美國政府改革的一些有限的觀察和思考還是希望借機和讀者做一些分享,以達到拋磚引玉的目的。
第一,很難從利益和權(quán)力的角度邏輯一致地解釋特朗普和馬斯克的行為。
拋開長期以來在中國公眾形象中口無遮攔,信口雌黃的特朗普,隨著政府效率部在持續(xù)行動,一向以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收獲忠粉無數(shù)的馬斯克也不幸卷入輿論漩渦。當然,批評個把馬斯克,甚至特朗普,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都不是什么事。在各種自媒體添油加醋的解讀中,我看到最荒誕不經(jīng)的解讀是一篇文章把馬斯克與中國秦朝歷史上商人出身的丞相呂不韋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馬斯克的一切行為是人性丑惡的權(quán)力貪欲在作祟。
在一個微信群里,我不客氣地對這位作者說,我實在看不出馬斯克有什么太大的權(quán)力貪欲。在與政府交往過程中深切感知效率低下的企業(yè)家都會產(chǎn)生改變現(xiàn)狀的想法,這自然包括和太空署頻繁打交道的馬斯克。即使他真的有競選下一屆總統(tǒng)的想法,我們中國不是最強調(diào)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似乎沒有什么錯。而且是否能成功不是他拍特朗普的馬屁就可以決定的,而是需要老百姓投票選出來的。如果馬斯克真有那樣的想法我理解不去做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得罪人的事未來獲得支持的可能性更大。我隨即向他發(fā)問,“問題來了,馬斯克的人性丑惡的權(quán)力貪欲究竟是什么?”。
我最后提醒他,現(xiàn)在判斷馬斯克從政誤入歧途為時太早, 還有待于進一步觀察。不排除他未來同樣創(chuàng)造奇跡的可能性。而目前馬斯克除了一些出格的言論,在行為方向上并沒有太大問題。他甚至為了實現(xiàn)理想犧牲了自己的商業(yè)利益。這恰恰是值得很多企業(yè)家敬佩的地方。我個人并不十分認同特朗普和馬斯克是加速主義或者說科技資本主義信徒的說法,甚至認為這個敘事和有人說特朗普是俄諜沒有什么太本質(zhì)的不同。以馬斯克特立獨行的性格,他不去充當幕后推手,而是成為別人手中的木偶和傀儡,想一想都離譜。要知道這是馬斯克啊。
第二,特朗普新政雖然不能說具有十分濃厚,但有一定的民意基礎(chǔ)。
上臺不足兩個月,在特朗普政府的強勢推動下,共和黨利用政府關(guān)門的風險向國會施壓,最終確保了十分重要的預算法案在217票對213票的表決中通過。預算法案的通過為特朗普政府未來削減政府機構(gòu)開支,擴大邊境安全預算,提高國防支出等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優(yōu)先事項開啟了綠燈。這一結(jié)果被視為民主黨在國會中的新的重大政治挫敗,也進一步鞏固了特朗普對政府運作的掌控。
在對特朗普的一片惡評如潮中,預算法案居然還能通過顯然不是偶然的。據(jù)美國主要媒體最新公布的民調(diào)顯示,相信會令這些評論人士大跌眼鏡的是,44%的美國人一致認為,在川普的領(lǐng)導下,美國正“走在正確的道路上”。需要說明的是,這一滿意度評級是自2004年初以來,登記選民中在該類別中的最高值。根據(jù)NBC的民調(diào),特朗普的整體支持率為47%,這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高紀錄。同時,他的個人好感度也達到了46%。
十分有趣的是,特朗普在共和黨人中的支持率為90%,而在民主黨人中的支持率僅為4%。NBC評估稱,這是過去80年來總統(tǒng)所在政黨與反對黨之間支持率差距最大的一次。其實,長期以來民主黨建制派所倡導的身份政治和政治正確等極左思潮為美國社會塑造一個虛幻的“平等新秩序”。這種“平等”并非基于機會的公平,而是通過激進的社會工程(例如ESG和DEI運動)追求“結(jié)果平等”和所謂“社會正義”。特朗普重返白宮更多是對上述極左思潮下的身份政治和政治正確的一種反動,恰恰是美國成熟社會已經(jīng)建立的糾錯機制的顯現(xiàn)。這其實是特朗普重返白宮的社會民意基礎(chǔ)
作為特朗普新政具有一定民意基礎(chǔ)的一項新的明證是被譽為全球能源界的“首席思想家”丹尼爾·耶金(Daniel Yergin)先生最近在《外交事務(wù)》雜志(2025年3/4月刊)對全球能源轉(zhuǎn)型的反思。在上世紀90年代丹尼爾·耶金憑借《石油風云》(The Prize: the Epic Quest for Oil, Money and Power)一書獲得“普利策”獎。在這篇題為“陷入困境的能源轉(zhuǎn)型——如何找到一條務(wù)實的前進之路(The Troubled Energy Transition: How to Find a Pragmatic Path Forward)”的文章中,他和他的合作者提到, “全球能源轉(zhuǎn)型絕對不是‘線性’的,而是多維的、迂回曲折的;而且截至目前,我們所目睹的能源轉(zhuǎn)型其實并非是非化石能源對化石能源的替代,而只是在化石能源消費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一塊,因為全球能源消費總量一直在增長”。這篇文章提到,從現(xiàn)在到2050年,能源轉(zhuǎn)型成本平均每年約占全球 GDP的5%。如果南半球國家基本不受這些財政負擔影響的話(需要靠發(fā)達國家資助),那么北半球國家每年的支出將占到GDP的10%——以美國為例,超過國防支出占GDP比例的三倍,大約相當于美國政府在醫(yī)療保險(Medicare)、醫(yī)療補助(Medicaid)和社會保障(Social Security)上支出的總和。國際能源署(IEA)在2021年預測,世界要實現(xiàn)2050年的目標,溫室氣體排放量需要從2020年的339億噸下降到2030年的212億噸;而到目前為止,排放量卻在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在2023年達到了374億噸。丹尼爾·耶金對全球能源轉(zhuǎn)型的反思為特朗普2.0時代美國眾多公司自發(fā)發(fā)起的以反D(多元)E(平等)I(包容)和E(環(huán)境)S(社會)G(治理)為內(nèi)容的企業(yè)改革提供了最好的注解。那就是不切實際的以社會工程方式推進的“既要又要”使被動裹挾的企業(yè)陷入實施困境,甚至成為壓垮很多企業(yè)的稻草之一。
以不切實際的方式推進社會工程 就會陷入“既要又要”的困境
第三,特朗普新政最直接的效果是把一切紛爭充分暴露在陽光下,便于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糾錯。
與美國歷史上大多數(shù)總統(tǒng)可以用四平八穩(wěn)左右逢源的政客來描述不同,每天上網(wǎng)發(fā)推的特朗普更像一個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憤青。正是由于如此,特朗普命中注定將成為美國歷史上一個充滿爭議的總統(tǒng)之一。他的“出格”言論引來他的批評者的一片謾罵和譏笑的同時,也引來他的支持者的一片贊許和支持,因而,對于特朗普在共和黨人中的支持率為90%,而在民主黨人中的支持率僅為4%的民調(diào)結(jié)果我們其實并不應感到奇怪。
特朗普把自己的言論放在媒體聚焦下的客觀好處是把一切紛爭充分暴露在陽光下,便于人們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糾錯。我們以特朗普飽受詬病的白宮接見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為例。拋開觀點的差異和理念的不同,美國媒體在報道領(lǐng)導人會晤觀點分歧和激烈交鋒的自由尺度還是讓我吃了一驚。所有問題擺在桌面上,孰是孰非相信每個人自己都會有自己的判斷。客觀地說,他們的爭吵一定程度還原了人們對政治應有的想象和原本的樣子。其實,所有所謂的正義和公理都是爭吵出來的,而且此時的爭吵并不意味著彼時不能達成和解。我理解,這也許是美國人民最終選擇特朗普成為新一屆總統(tǒng)的原因之一:美國交給他們不會使美國國家利益,從長遠看人民的利益受到損害。而特朗普也許更在乎的是成為美國人眼中的好總統(tǒng)。
雖然對特朗普的種種“倒行逆施”使美國軟實力受到損害提出批評,但我注意到,約瑟夫·奈在《特朗普與美國軟實力的終結(jié)》一文的最后還是指出,“幸運的是,我們?nèi)杂欣碛刹痪痛苏J定美國民主已無藥可救。法院的運作雖然緩慢,但仍在正常運轉(zhuǎn)。如果特朗普的經(jīng)濟政策導致通貨膨脹,或者社會福利項目被迫大幅削減而引發(fā)民眾不滿,那么他很可能會在2026年失去眾議院的支持,而這將重新恢復一些制衡機制。市場也能起到制約作用”。
在身邊的朋友對特朗普和馬斯克的一片譏諷和謾罵中,我十分難得地看到了郭于華老師的一些大象希音的觀點,在此一并分享給大家(參見郭于華,“邊讀邊記:社會學的經(jīng)濟學誤區(qū)”,《于華看社會》公號,2025年3月15日)。郭老師說,“許多人討厭那位新任美國總統(tǒng),就因為他是商人出身,而且是富商巨賈,因而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時常聽到鍋人帶著輕蔑口吻的評論:他不過就是個商人,懂什么政治?政治素人一個,怎么會治理國家?其政策主張無疑都是出于利益動機,而且只看到眼前利益不考慮長遠利益,只顧局部優(yōu)勢而沒有全球胸懷”。
郭老師進一步告誡我們,“不要鄙視商人,不要輕看商業(yè)文明;如果一位執(zhí)政者(不論他是政治家還是商人出身)能夠用商業(yè)方式(協(xié)商、妥協(xié)、討價還價等)結(jié)束政治沖突——戰(zhàn)爭,那么他是博弈中的高手,而且是避免生命損毀、走向和平的文明維護者” 。
文章來源于《FT中文》2025年3月21日
責任編輯:劉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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