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夫
在我日本住處的附近,有一條名為舊中川的小河。二十多年前剛搬到這里時,舊中川荒涼而冷清,除了常見的野鴨、白骨頂雞、野良貓等一些鳥獸之外,很少有人光顧此處。河岸邊的葦叢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總是了無生機,呈現出一種自生自滅的放任狀態。河堤上雖然有成排的櫻樹,但由于疏于管理,每年花期里的訪客也是寥寥無幾……但隨著不遠處城市新地標“東京天空樹”的修建和落成,舊中川承其恩澤,也被納入了重新規劃和修正的范圍之內。重鋪甬道、修整河堤、補栽缺櫻……短短幾年下來,這條荒涼的小河在煥然一新的同時,也日漸變得熱鬧起來。不但來河邊散步、遛狗、釣魚的人越來越多,就連過去很少覓其蹤影的白鷺、蒼鷺等水鳥,也頻頻現身這片水域。到了櫻花盛開的季節,河堤上的“花見客”更是摩肩接踵,讓這里越來越成為了東京賞櫻的一處名所。
我一直有沿河岸跑步的習慣,除了偶爾的頭疼腦熱或酒后宿醉,很少有中斷的時候。二十多年來,我見證了舊中川由冷清到熱鬧、由荒涼到繁榮的變化。但在我眼里,走進大眾視野且越來越廣受青睞的舊中川,所呈現出來的重生般的盛景,卻帶有某種對原始屬性背叛的不忠。走在任何時候都人來人往的河邊,我總是無端懷念過去那些獨享蒼涼的舊日時光。作為一個習慣在獨處中沉溺思考的人,我并不是舊中川日漸繁榮的受益者,而樂享其成的,在我看來則是那些慕名聚此的野生鳥禽:因為總有人帶著孩子來投喂面包,長期聚集在附近公園里鴿子越來越多地遷居到了河邊;那些垂釣者的目的不是垂釣本身,而是為了打發閑暇時光。他們將釣上來的小魚不是重新放歸河流,就是悉數充了野鳥的口糧,因而聚集在河邊的白鷺、蒼鷺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鳥越來越多……而最受惠的當屬野良貓,那些過去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貓兒們,因為有好心人開始定時投喂,終于過上了溫飽無憂、飯來張口的舒坦日子。
野良貓們的主要棲息地是舊中川的幾座橋下,昔日因數量有限,每座橋下的流浪住民也就一兩只或三五只。但隨著舊中川的日漸熱鬧,野良貓的數量也明顯增加。短尾的、長尾的、純色的、花色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幾乎無所不有。昔日的野良貓除了偶然路過的好心人的施舍,靠自力覓食是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我就多次目睹過野良貓捕殺鴿子的場景。而現在雖然聚集在舊中川的野良貓數量明顯增加,但追風前來投喂它們的愛心人士的數量更是大幅攀升,以至于在橋下的空場上,經常能看到被寵壞了的家伙們挑三揀四后遺棄的食物。
在位于河流中段的平井橋下,我散步時最常見的喂貓人有兩位。一位是個胖墩墩的中年婦女,另一位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年男人。前者應該是附近有名的愛貓人士,因為我在許多野良貓集中的場合都曾見過她的身影。而后者大概是遷居到舊中川一帶時間不久的新人。與胖女人定點投食、喂完即走的風格不同,瘦男人會長時間地和野良貓們呆在一起。他不是將吃飽喝足的貓兒們抱在懷里,就是疼愛地替它們梳理毛發。從老人的穿著來看,他應該是個生活并不寬裕的人,每日那些包括金槍魚罐頭在內的食物,必然是他省吃儉用才能買得起的。但我理解老人看似得不償失的付出。他必定是個極度孤獨的人,盡管那些貓兒們并不會在意多一個或少一個投喂者,但它們漫不經心的陪伴,大概率是老人生活中所能享受到的難得的慰藉。
我一直覺得只有步入晚年的老人,才會如同被暮色所漸漸淹沒的夕陽一樣,對人生生出太多的無奈、惆悵和孤獨。但從去年四月份開始,這一認知卻被一個陌生少年的舉動徹底顛覆,讓我甚至一度對自己的判斷力都產生了懷疑。
少年引起我的關注始于去年四月中旬左右,是沿岸的櫻花剛剛凋謝、舊中川從人頭攢動的盛況中漸漸恢復常態的時候。那是個微雨的午后,河邊行人稀少,暗紅色的甬道上,鋪滿了厚厚一層飄落的櫻花,難免讓人有繁華盡頭是落寞的凄涼感。就在我心有戚戚然的時候,那個少年映入了我的眼簾。他身材單薄,略顯蒼白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憂郁和迷茫。少年坐在平井橋下的斜坡上,懷里抱著一只橘色短尾野良貓。他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放在身旁的那個書包。當時尚不到放學時間,這個看年齡顯然是初中生的少年,為何此刻便離開了學校?大概我疑惑的眼神讓少年感受到了一絲不自在,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投向我的一瞥變得羞怯和慌亂,隨即低下頭去,用手不停地撫摸著懷中的野良貓……如果與少年僅僅有這一次相遇,我內心曾泛起的那絲疑惑盡可歸于生活中的一個偶然。但在隨后的日子里,少年卻成了平井橋下一道固定的風景,我散步時十有八九都能碰到他與野良貓們孤獨相伴的單薄身影。
毫無疑問,少年是個逃學的在校生。因為我與他首次相遇時,他那個沉甸甸的黑色書包就放在身邊,而后來再見時,他卻總是用一件外套刻意將書包罩了起來。這顯然是他意識到了路人對其身份的關注。少年盤桓在橋下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上午見他在橋下,下午路過時發現他依然與貓兒們廝守在一起。這讓我不禁懷疑,他整整一天都待在這里。少年的狀況引發了我各種各樣的猜測:花樣年紀,就算是厭學,也該去那些不良少年常去的熱鬧場所才講得通,怎么會像個孤獨老人一樣地靠野良貓來尋求慰藉?如果患有社交恐懼癥,按理應該去遠離人群之所,何以選擇整日人來人往的舊中川?既然整日在外游蕩,何苦又總是隨身帶著沉甸甸的書包?……各種各樣的猜測注定都沒有確切的答案,我也曾試圖上前和少年攀談,以徹底消解自己的好奇心。但少年警惕和拒絕的目光,最終還是讓我放棄了這種不禮貌的嘗試。
少年從橋下消失于何時,就像他出現在那里時一樣,確切的時間不得而知。只記得是秋末冬初一個陰霾的午后,我散步從平井橋下經過時,三五只流浪貓正慵倦地在甬道旁的斜坡上午睡,我才忽然意識到,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那個以貓為伴的少年了。半年來已經漸漸熟悉的一道風景,竟然讓我有了缺失的悵然。就如同我迄今對少年的身世和遭遇一無所知一樣,對于他的突然離去,我同樣有著這樣那樣的疑問:他的異常狀況被人通報給了警察,少年于是被勸離并指導?他在生活中可能遭遇的某些挫折已經成為過去,少年的情緒已經恢復了正常并重返校園?或許在橋下與野良貓為伴已經無法滿足他逃避人生的愿望,少年已經離開此地去了遠方流浪?……起初對少年身世的好奇尚有尋求答案的可能,隨著他的離去,這一切都成了徹底無解的謎團。那段時間里,我看著在橋下依然悠然自得地幸福度日的野良貓們,心里總會泛起一絲莫名的悵然。它們早已將少年忘得一干二凈,甚至從來就沒有在意過他的存在。而我貌似對少年的關切,也不過是出于一個陌生人的好奇心而已。漫長人生中,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數不勝數,少年那張蒼白和憂郁臉龐,在時光的流逝中注定很快就會變得模糊。從平井橋下經過時,我總是忍不住會想,如果命運讓我和少年在若干年后再次相逢,如果我向他提起早年的這段時光,他還會記得嗎?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在心里但愿他沒有徹底遺忘。因為對于少年而言,這一定是他童年里一段晦澀的時光,如果在記憶中沒有任何留存,只能說明生活又給予了他太多的沉重。
眼下正是初春,舊中川岸邊的河津櫻已經是滿枝花蕾。下午我散步經過平井橋下時,一直陰沉的天空忽然開始下起了雨絲。我在橋下避雨的時候,有幾只剛剛睡醒午覺的野良貓從橋墩邊愛心人士提供的臥榻上走了過來。它們站在我的四周,用漫不經心甚至不屑一顧的目光看著我。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少年,想起了第一次留意到他時那個細雨飄落的春天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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