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
三月初,理想的編輯部與周濂在“理想國”見面。周濂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身著灰色帽衫和牛仔褲悄然出現,舉手投足間仍是青年學人的模樣,一點兒也看不出今年已51歲了。
2012年,《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一書讓周濂進入大眾視野,此后在研究和教學的間隙,他一直沒有停下哲學普及的工作,通過著書、講座和音頻課程等方式引導大眾思考幸福、公正、德性、民主、自由等諸多哲學議題。
此次,《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以重新修訂、小開本裝幀的形式再次與讀者朋友見面,借此機會,理想的編輯部與他進行了一場對談。大抵是為了享受對話的愉悅,他特別囑咐“可以追問”,不要照著提綱機械地念問題。
在原本的計劃里,我們的對談主題是“哲學的魅力”,但話頭很快就被沉重的現實牽引,轉到“人工智能引發的智識危機”“人生意義的消解”“共同體的崩解”等話題上來。
言辭間,不難感受到周濂的急切,他對科學家與政治家正在進行的大刀闊斧的變革計劃憂心忡忡,但哲學的力量又太微弱,最怕的是普通人還沒做好準備,就“不得不面對哲學的追問”。
以下是我們與周濂的對談。
AI時代,我們必須直面“我是誰”的追問
理想的編輯部 :經常聽到一種說法認為哲學“言必稱希臘”,《打開》從古希臘一路寫到了近現代,跨度很大,但古希臘哲學的篇幅占了近一半,可見在您心里,古希臘哲學的分量也很重,古希臘對于哲學為什么這么重要?
周濂 :我非常熱愛古希臘,給學生上課講到古希臘哲學的時候經常不由自主地超時。這是一個天才成群結隊而來的時代,在很短的時期涌現了泰勒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偉大哲人,這在人類思想史上極其罕見。
對哲學這門學科來說,古希臘是哲學的童年,當時的哲人不像我們被層層疊疊的意識形態遮蔽和扭曲,他們看待世界的眼光非常純凈,接觸到的是關于世界的原初經驗,特別有生命力。泰勒斯有句話叫“萬物的本源是水”,它隱含的“開端決定一切”的思維方式影響至今,今天我們在現代性中看到的各種好與壞,都可以追溯到這個源頭上面來,所以古希臘哲學的意義和分量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
我常說,“理論”這個詞在古希臘文中的意思和我們今天理解的很不一樣,它的原意是熱情而動人的思考,古希臘哲學帶有非常強烈的哲學家的個人氣質,而不是現在這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蘇格拉底》
理想的編輯部 :蘇格拉底踐行哲學的方式非常接地氣,經常在酒桌宴席上和人聊天辯論就把哲學“完成”了。柏拉圖記載的蘇格拉底最后一句遺言是:“克里托,我們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雞;要用公雞向他獻祭,千萬別忘了。”對于這么偉大的一位哲人,這是非常生動、富有文學性的尾聲。
周濂 :蘇格拉底不是一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哲人,這句遺言特別生動地體現了他的個性。他喜歡在廣場上、柱廊邊隨手拉住一個雅典人就開始討論哲學問題,所以我覺得他的哲學思考是緊貼地面,有摩擦力的。當然,這句遺言還反映了他的哲學觀和宗教觀,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古希臘的醫神,蘇格拉底認為死亡是對生命的療愈,只有精神擺脫了肉體,才可以真正地把握理念本身。
理想的編輯部 :但是后世的哲學卻變得越來越詰屈聱牙,不經過專門訓練很難入門。這是哲學這門學科內在發展的需要嗎?
周濂 :這是一個必然會經歷的過程。前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比較簡單,古希臘哲人們接觸的雖然是原初的經驗,但他們處理的問題也不復雜。隨著哲學從童年走向成年,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專業,表達語言也逐漸走向專業化。康德是一個轉折點,此前的哲學家基本上都是業余哲學家,不以哲學為謀生手段,康德之后,哲學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理論化程度越來越高,離普通人的日常經驗也越來越遠。
理想的編輯部 :那么從古希臘到現在,哲學是否存在一個一以貫之的命題?
周濂 :我覺得是德爾斐神廟上的那句箴言“認識你自己”。這個問題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愈發凸顯了。人工智能可能導致未來多數人丟掉工作,雖然我認為多數人并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但職業對人們來說是一種保護。
舉個例子,我在和陌生人見面的時候會說自己是人大的老師,這既是職業身份,也是自我保護。我可以通過這個身份輕易地告訴別人我是誰,但這個我離真實的我很遙遠。設想一下,當未來大部分人都失業的時候,我們很難向別人介紹自己是誰:我是一個每天刷短視頻5小時的人?我是一個喜歡看網絡小說的人?這些好像都不足以定義自己。職業可以讓我們回避對“我是誰”的追問,但人工智能把這個問題以鮮血淋漓的方式重新拋給了我們。
《天地玄黃》
理想的編輯部 :我們越來越難以忽視技術對人類社會的塑造,伴隨著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的發展,出現了“奇點理論”,認為人類文明一旦邁過奇點,過往的經驗、知識甚至道德倫理將不再適用了。您認為人工智能的發展會是人類社會的一個轉折點嗎?
周濂 :是的,而且已經開始了,目前還看不出剎車的跡象。近代政治哲學肇始于霍布斯和洛克的社會契約論傳統,其基本假定是自然狀態下每個人的身體和心靈的大致平等。我舉一個初看和日常經驗相矛盾,但仔細琢磨是有道理的例子:普通人和NBA巨星奧尼爾在身體素質上看起來差距甚遠,對嗎?但在沒有籃球規則、沒有裁判、沒有秩序的自然狀態下,普通人可以通過使詐、偷襲、群攻等各種方式勝過他,在這個意義上,奧尼爾和普通人的體格并不存在質的差別。但如果未來出現了生化改造人、硅基生命體,在智力和體力上遠超普通人的肉體極限,社會契約論奉為基石的身心平等的前提就不存在了,啟蒙運動以來人類努力構建的自由平等的社會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理想的編輯部 :人工智能和蒸汽機、互聯網等技術引起的社會變革的根本差異在哪?當時很多人也擔心這些技術的出現會使人類社會出大問題,后來的歷史證明了技術帶來的變革總是好壞摻半的,為什么唯獨人工智能的發展讓您格外擔心?
周濂 :無論是此前的工業革命、科學革命,還是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等思想運動,都有一個總的基調——弘揚人的主體性,肯定人的價值。這從古希臘智者普羅塔戈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就開始了。
人工智能也許會讓我們的生活更加便利,但一種更便利的生活還能否稱得上是生活?我對此相當懷疑。我有個朋友,他女兒的作文水平一直不好,有一天他女兒利用人工智能完成了一篇特別好的作文,老師給了很高的分數。但這個孩子的作文能力提高了嗎?她對中文的理解加深了嗎?沒有,恰恰是這種便利阻斷了她的自我成長。我覺得所有看似便利的事情其實都蘊藏了深刻的不便。人工智能帶來的最大威脅是硅基生命取代碳基生命,從而取消絕大多數人存在的意義,我們也許會從此步入一個非人的社會,也就是福柯預言的,“人被抹去了”。
理想的編輯部 :您對人工智能引發的變革前景很悲觀?
周濂 :對,我非常悲觀。
《粗野派》
理想的編輯部 :對此哲學能夠做些什么,我們還能發現不一樣的可能性嗎?
周濂 :思考若不付諸行動便沒有力量,但若想改變社會,哲學必須與權力產生聯系,這也是為什么柏拉圖非常推崇哲學王。福山在《我們的后人類未來》中提到通過民主政治的運作阻止生化科技對人類社會的改變,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理想化的構想。眼下正在發生的是新一輪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軍備競賽,我們也看到了特朗普加馬斯克這樣政治與科技的“完美”結合。在一個科技與政治高度綁定的時代,思想者發揮的作用很有限,所以我看不到什么特別積極的可能性。
沒有偶然性的社會沒有魅力
理想的編輯部 :就我個人體驗而言,閱讀哲學的確會產生一種被“打開”的感覺,視野變得遼闊明晰,但同時也感到自己被拋入了一個行動的荒原,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是好。像尼采這樣的哲學家如此激烈地拆除了舊有的思想大廈,天資平凡的普通人未必能夠承受得了這樣的啟蒙。
周濂 :得到啟蒙,從無知愚昧但踏實的狀態走入開闊但茫然無措的荒原里,確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人有時是喜歡躲在黑暗里的,往往是黑暗而不是光明給人溫暖,光明可能會讓人感到寒冷,這是很奇妙的。但是,當你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了諸如親友離世、經濟困頓、政治打擊等挫折,無論你想不想被啟蒙,你都會開始思考我是誰、什么是自由平等、人是否有自由意志等命題,這是每一個沒有放棄思考的人必將走上的一條路。至于應該怎么行動?只有你自己才能給出答案。
理想的編輯部 :您在書里提到,未經考察的人生不值得過,但過度考察的人生也是過不下去的。這讓我想到以前念書時老師講的一句話“一個人不能24小時都做社會學家”,時刻懷抱著審視的目光,人是會崩潰的。
周濂 :當然,那樣太可怕了。現代人普遍患有意義焦慮癥,但這不是通過反復追問自己的人生意義在哪來解決的,如果你因為哲學思考而焦慮不堪,甚至為此抑郁,那肯定是有點過度考察了。只有進入真實的生活,才能為自己找到堅實的意義基礎,當你覺得自己的生活駕輕就熟,不會時刻反省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義,我覺得這是一個比較平衡的狀態。
當然前提是這種狀態不建立在自欺之上,如果哲學思考不是在愛智慧、求真理,那我覺得就失去了它的意義與價值了。我們今天面臨的一個很大困境是,我們進入到了后真相時代,大家接受了這個世界只有解釋、沒有真相的看法,但還是試圖做一個真誠的人,哪怕是表面的。
《疼痛難免》
理想的編輯部 :有時自欺也是無可奈何。哲學上的知與行是很大的難題,當我知道了哲學家描繪的理想圖景,轉眼發現自己不可能做得到,這種知行不一不是因為自己不夠真誠,恰恰是因為過于真誠,以至于意識到能力上的不可能,這是很痛苦的事情。
周濂 :不僅是對普通人,即便是對哲學家來說,知行合一也是很困難的事情。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最后都是以死為代價踐行了他們的哲學理想或宗教信仰,普通人很難效仿。但我們還是應該對知行合一懷有心向往之的態度,如果坦然地接受知行不一,不以恥反為榮,那我們就徹底墮落了。亞里士多德有句話說得很好:不是我們反復說的事情成就了我們,而是我們反復做的事情成就了我們。
理想的編輯部 :蘇格拉底的人生經歷特別像哲學發展的一個隱喻,貼近大眾、啟迪大眾,但最后被大眾誤解。直到今天我們仍在討論哲學有什么用的問題。這是否是哲學這門學科的宿命?
周濂 :這不是哲學的宿命,這是人的宿命。人總是不斷被誤解的,但這不一定是壞事,很多有滋味的事物,例如文學、繪畫、音樂,都是在被理解和被誤解之間豐富起來的。三體人的思想是透明的,不存在任何誤解,但那樣的社會我覺得極其貧乏。
在《理想國》中,哲學王被假定成知道每一個城邦成員應該做什么事情,各居其位、各司其職,表面上這是一個如水晶般晶瑩剔透的社會,但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和偶然性,沒有任何挑戰和驚喜,一點都不令人向往。
理想的編輯部 :人的無知和有限性構成了哲學的魅力。
周濂 :對,也構成了人生的魅力。
“狗智時代”里孤獨的人
理想的編輯部 :作為一名非常具有現實關懷的哲學學者,您覺得當前這個時代有哪些特征是特別值得留意的,又有哪些觀念是您特別想要強調的?
周濂 :2018年,《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用“分裂”來定義這個時代,我很認同。再加上我們前面提到的后真相,我覺得現在是一個偏見不斷被固化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理解越來越困難。如果我們無法追求實在論意義上的真理,我們至少應該追求底線的共識。追求共識需要每個人都秉持真誠的態度,伯納德·威廉斯認為這需要人們擁有準確與誠實的德性。但這在今天已經過于理想化了。
理想的編輯部 :為什么這么悲觀?
周濂 :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叫《從犬儒主義到狗智主義》,我認為當下是一個狗智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心知肚明地說謊,與自己很鄙視的對象合謀。也許這是這個時代不得已的生存之道,但對人的傷害是很深的。
《飲食男女》
理想的編輯部 :列維納斯說人不能只過一種自滿自足的生活,而應該喚醒自身向他者。但現在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微弱,特別是在大城市生活的人,普遍感到孤獨,但也無力過上一種共同體的生活,既是灰心,也是懼怕,更是不知該如何與他人建立有機的聯系。
周濂 :共同體前面還可以加上“情”和“志”二字,即情感和志向。我們每個人都是不自足的,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認同和接納。我們最重要的他者就是身邊的親人、愛人,與他們保持緊密的紐帶關系是我們生存于世的意義錨點,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拓寬自己的生活,與更多的人結成情志共同體,我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飽滿。順便問一句,你是什么時候來北京的?
理想的編輯部 :我剛來北京一個多月。
周濂 :這么短的時間,你與周遭的世界還沒有建立起有機的連接,對嗎?我相信你下班回到出租屋的時候,肯定會在一些時刻感到自己像是被拋在北京的一粒沙子,這種原子化的生存狀態是很恐怖的,你得迅速找到屬于自己的情志共同體,與周遭環境建立起真實的連接,生活才會開始變得有質感。
理想的編輯部 :有時會很羨慕古希臘人,他們生活在城邦之中,能夠與他人和周遭的世界建立起非常直接的聯系,可以直觀地看到自己的活動對現實的影響。
周濂 :沒錯,當古希臘從城邦時代步入帝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么密切,社會難以為人生提供從生到死的一整套意義與價值,每個人不得不獨自面對自身,這樣的生活其實難以承受。
很多人認為人工智能會導致人文學科的衰敗,我認為作為教育建制的人文學科會逐漸失去影響力,但人文學科最原初的意義反而愈發凸顯了出來,即孔子說的“為己之學”。哲學也許不能改變這個時代,但每個人將不得不面對哲學的追問。
理想的編輯部 :當哲學將成為一種處境的時候,普通人應該怎么做?
周濂 :讀《打開》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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