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科德小城郊外的湖邊，美國作家梭羅寫下：“只有迷路之后，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我們與萬事萬物的聯系是多么緊密。”

這正是“小城”之所以迷人的地方。不像大城市有著森嚴秩序感，小城的寧靜與美麗建立在它的混沌和陌生之中。人們渴望來到小城，因為想要在這種未知之中發現自我。

普洱市

我們曾以旅行和美食的方式，向讀者們介紹過許多小城。而在挖掘和探索小城的魅力的時候，我們發現，許多小城不僅承載了周邊大城市青年的夢想，也吸引了外國人落地生根。

這些跋涉過千山萬水、足跡踏遍全球的人，為什么會在小城里停下他們奔波的腳步？究竟是什么，讓他們不惜忍受孤獨、誤解和語言不通，也要堅持留下來？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找到了三位生活在中國小城的外國朋友，希望通過他們的視角，呈現出這些小城獨一無二的閃光處。

我是喬曼，來自西班牙巴塞羅那，學習的是陶瓷專業。2017 年，我來到中國江蘇的一所大學里當老師，教授中西陶瓷藝術對比課程。

來中國之前，問起中國哪里最值得去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是景德鎮。我很好奇，景德鎮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當然，我知道景德鎮是一座陶瓷古都，但是，然后呢？

2019 年，我第一次來到景德鎮陶瓷大學所在的湘湖，立刻就意識到，這就是我的夢想之地！這里距離景德鎮市中心 13 公里，森林覆蓋，處處都是古老的樹木，十分安靜，散落著許多小型藝術工作室和公共窯。藝術家是通過與自然對話獲得靈感的人，而這里也正是藝術家們聚集的地方。

在這里，每個人都尊重藝術，用最真誠的心去理解藝術，如同一個理想國。在景德鎮的時候，我會被邀請參加各種陶瓷主題的活動和研討會，不是因為我是外國人，而是因為他們真正認可我的作品。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我當時簡直想立刻搬過來，但很快疫情開始，搬家的過程一波三折。但好在，2022 年我總算辭掉了教職，在本地朋友的幫助下租下一處湘湖的民宅，正式開始了景漂生活。

森林茂密，櫻桃樹上紅果點點。一座石橋，一道溪流，數只白鷺。這就是我門外的景色。湘湖的日子很慢，每天早上，我會牽著狗狗沿著小溪在山中徒步，在野櫻桃成熟的季節，也會提著竹籃采摘果實。到了晚上，我會和中國朋友們一起聊天喝咖啡，可惜我的中文沒有那么好，聊不來太深刻的話題。

我更擅長的是陶瓷的語言。西班牙的陶瓷藝術受到了來自土耳其、中東和中國的影響，我想在作品里更多地探索文化碰撞誕生的創新。

用青花把西班牙的傳統紋樣畫在中國茶器上，或是把纏枝牡丹畫在西班牙的器型上，我很喜歡做這樣的嘗試。

到現在，我已經在景德鎮待了快三年，但還是經常感覺到一種美夢成真的陌生感。我很少社交，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我的門上貼了一句話：“選擇你喜歡的工作，你就永遠不會覺得是在工作。”我知道這么說很奇怪，但我在景德鎮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工作的時刻。

我該怎么描述那個場景呢？想象一下，在專注的時候，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你的身體也消失了，只感覺和一切連接。過了一會兒，夜幕四合，你忽然從這種狀態里醒過來。你看了看四周，然后意識到，噢，這里已經是景德鎮！多么不可思議，我的夢想居然成真了。我原本以為要到四五十歲才能擁有這樣的生活，但我現在這么年輕，就已經擁有了它。

如果說其他的旅行勝地是“有”，那么景德鎮就是“無”。

在這里，人們不需要按下快門發朋友圈，也無需用消費主義裝點景觀。唯有一種亙古以來的沉默，樹木是靜默的，人是靜默的，你能夠面對的只有自己，而當你的心真正沉入自我之湖時，你也就成為了景德鎮本身，與時間一同永恒。

景德鎮旅行貼士

與喧囂的陶溪川、雕塑瓷廠、三寶村不同，湘湖村少有游客到訪。這里靠近大學，租金低廉，是年輕藝術家們聚集的地方。村子有咖啡廳、餐廳和民宿，沒有千篇一律的網紅精致感，卻有著自然古樸的韻味。經營者們大多也是陶瓷匠人，懶于打理大眾點評或攜程，你可以在社交媒體上找到他們。旅行者來到這里，不妨多待上幾天，寫作、畫畫、發呆，耐心感受閑適氛圍。也可以報一個陶藝班，去公共窯看看新鮮出爐的佳作，或是帶上你的徒步裝備沿著溪流進山，一路上的風景不會辜負好心情。

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

19 世紀，一隊法國探險家從越南西貢啟程，沿湄公河逆流而上。一年后，他們終于抵達云南，在瀾滄江邊，他們感嘆：“思茅（即今天的普洱市）是東方的普羅旺斯，如果我在此次旅行當中有一死的話，我愿死在這里。”30 年后，思茅海關設立，普洱茶順著茶馬古道、經由商人之手流傳到法國。

普洱茶就是這樣出現在普羅旺斯茶葉店里的。那時我 17 歲，按照法律規定還不能喝葡萄酒，所以偶爾會喝茶。有次店老板說：“嘿，威廉，嘗嘗這個。”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普洱茶的風味。

2007 年高中畢業以后，我和朋友來中國旅行，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法國，來到了如此不同的地方，看什么都感到新鮮無比。我們去了蘇州、成都、昆明，最后來到了普洱市，在這里看到了普洱茶誕生的全過程。我決定推遲上大學，留在普洱制茶、販茶。

普洱是小地方，外國人很少，但我留在這里生活并無不便。這里的村落原本就比較與世隔絕，對他們來說，法國人和北京人似乎沒什么不同，反而讓我很容易融入。不過這里的方言太復雜了，我一直不太會說。

普洱茶是最特別的茶，有著最多變的口感。不同的山頭會產出完全不同的風味，每一片茶葉都承載著獨特的風土氣息。

比如景邁茶有蘭花香，老班章厚重濃烈，易武柔和細膩。在此基礎上，不同的陳化程度也會造就不同香氣，讓普洱從生澀到清香，再蛻變為陳香。就像普羅旺斯的葡萄酒，時間豐富了風味的層次。

就像愛茶一樣，我也愛葡萄酒，愛一切風味悠長的事物。我把中國茶賣到歐洲，也把歐洲的葡萄酒進口到中國，讓東西方的風味相互交流。現在我家里還有 1000 多瓶葡萄酒。

我也去過其他國家的茶葉產區，例如印度的大吉嶺。那里曾經是殖民地，實施規模化種植，茶園面積很大，生產過程也很標準化。但我還是更喜歡普洱景邁山的生產方式。直到今天，我們依然保留著傳統的家庭農業，手工制茶，每個茶農都有自己的土地，我覺得這樣更自然，也更能出現商業創新。為了做好茶，后來我上大學的時候也選擇了農業。

現在是春茶采摘的季節，我和妻子玉擺很忙碌。我們住在妻子的傣樓里，這是一棟兩層的木房子，二層是居住區，一層就是茶場。每天早上，我們先送采茶人上山采茶，上午曬茶，中午到采茶人那里收鮮葉，下午休息到五六點，到晚上開始炒當天的鮮葉。炒茶是用鐵鍋手工完成的，非常辛苦，有時要忙到凌晨四點。

普洱的氣候溫和宜人，這里的陽光總是恰到好處，既不會讓人感到燥熱，也不會讓人覺得寒冷。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大平掌，這是景邁山唯一對外開放的古茶林，我常常在那里散步。清晨薄霧籠罩，茶樹在晨露中閃爍著微光，山路蜿蜒，兩旁就是密密的茶林。

現在景邁山已經是茶主題世界文化遺產。如果有中國或者外國的朋友來玩，我會建議 Ta：不要著急，普洱的風景就像普洱茶，需要慢慢品，才能嘗到最好的風味。

普洱旅行貼士

如果你想看日出和云海，建議住在芒洪或芒景，早上步行幾分鐘就能到達觀景臺，感受清晨的壯麗景色。交通方面，租摩托車可能是最方便的選擇。如果你對茶文化感興趣，不妨體驗一下采茶制茶的過程。景邁山的村落生活節奏很慢，適合慢慢感受。早晚溫差較大，記得帶上保暖衣物，同時準備防曬和防蚊用品。這里沒有太多娛樂設施，但正是這種簡單和寧靜，讓人能真正放松下來。

我叫戴偉，來自加拿大魁北克省。我來中國已經 20 年了，先在北京，然后到廣州，最后到清遠，現在在清遠的鄉下經營一家加拿大媽媽菜餐廳。

我一直想開一家加拿大家鄉菜餐廳，營造一種“來村里吃飯”的氛圍，但是在大城市很難找到適合這種概念的地方。一次我們出去自駕游的時候，經過了一片安靜漂亮的綠地。我一下子就看中了這個地方。這就是清遠。

不過老實說，雖然自然環境很美，但清遠很多建筑都年代久遠，有些陳舊。我們在清遠跑了兩周，幾乎看遍了所有房子，最終選定了現在這個村子。這里有一條窄窄的小路，兩側竹子與芭蕉樹相互掩映，生活著許多鳥兒。

在村里開一家正宗西餐廳是很難的，但也很好玩。我們租的房子原本其實是廢品站，清理、改裝、裝修……整個過程都很費勁。花園里的竹子一開始像個亂石堆，我每天都要扛著鋸子到花園修理竹子，鋸的過程倒是解壓。

最難的是讓村民們理解這件事。當時租約剛簽完第二天，村委會也同意了，房東卻突然想要解約。原來他擔心我們不是要開餐廳，而是要在這偏僻地方干危險的交易。裝修過程中，有一次我們和工人商量著說要把窗子改小一點，這話被村民聽了去，被八卦說“肯定是要做違法的事”。即使半信半疑地知道要開餐廳，他們也在不斷地問：是早點鋪？是外賣檔口？是大排檔？

一切的疑問都在正式營業之后化解了。有村民在我們店里幫工，才慢慢澄清了謠言。大家開始喜歡我們這個特別的小餐廳。我每天都會與村民打招呼、聊天，他們會用清遠話回應我。

我想在清遠創造一種家的感覺。為此我做了件瘋狂的事：把加拿大老家的100多件家具統統運到清遠！我爸爸是古董家具收藏愛好者，他淘來的桌椅擠在黑黑的地下室里幾十年（為此我媽媽沒少埋怨他），終于在中國找到了用武之地。

我找來了一整個集裝箱，冒著加拿大四月的大雪，在爸爸的無奈和媽媽的喜悅里，把這些家具、掛飾、擺件塞了進去。

這個集裝箱從加拿大出發，經由巴拿馬，跨越整個太平洋，來到了我們的餐廳里。很多家具的年齡都超過100歲，上面有經年的油漬、紅酒漬和劃痕，但我不愿意翻新，因為它們記錄了北美幾代人的家庭生活，我想在餐廳里把它傳承下去。

我們有六張桌子，每天能有 30 來個客人。由于店里沒有招牌，也沒做點評，所有的客人幾乎都是專程而來。甚至加拿大總理也來過，他最喜歡我們的豌豆火腿湯。

菜單隨季節更換，每上一道菜，我都會為客人講述菜品的故事。我想盡可能復刻我媽媽的手藝，所以食材也由加拿大空運——除了雞，畢竟我們在清遠，沒有哪里的雞比清遠雞更好了。

前段時間，我媽媽也從加拿大來玩。我帶她轉了很多地方，廣州、深圳、廣西，甚至還去了趟土耳其。但玩了一圈回來，她說還是最喜歡清遠的鄉村，因為在這里每個人都會和她打招呼，村里的小朋友天天都會來餐廳找她玩。

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來到清遠開家鄉菜館真是無比正確的選擇，它就像每個人心目中的那個故鄉。

清遠旅行貼士

清遠擁有許多獨具特色的鄉村，上岳古村、下逕村、白廟漁村、千年瑤寨、豐陽古村各具特色，既有嶺南人文風情，也有壯麗梯田景觀，還能享受溫泉。戴偉的店在清城區，如感興趣可以在地圖上搜索前往。

策劃 / 悅游編輯部

編輯 / 王學碩

作者 / 手堯

圖片 / 承蒙各受訪者提供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