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戈薩特 (Jan Gossaert) 的《一對老夫婦》 (約1520年)。? Art UK
利維坦按:
個人覺得,作者想要傳達(dá)的一層意涵是,愛一個人一旦需要明確地說出條理分明的理由——像列表清單一樣,這從來就不能完全涵蓋愛這件事本身。不過,現(xiàn)實中的確有很多人會因為對方的某種行為而愛上對方,這在事后會往往被認(rèn)為是愛上對方的理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理由的確是存在的,但或許,還不足夠。
“你為什么愛我?”
多年之后,我終于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表述不當(dāng)?shù)膯栴}。它的不妥之處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或許是它根本沒有一個真正合理的答案。
“因為你堅強(qiáng);因為你有魅力;因為你讓我發(fā)笑;因為你善良;因為你會成為一個好父親;因為你經(jīng)濟(jì)穩(wěn)定(或其他方面穩(wěn)定);因為你在床上很棒;因為你讓我感到完整;因為你自信、沉穩(wěn)、年輕、有趣、富有創(chuàng)造力、聰明、從容……”如此反復(fù),無休無止。
我曾經(jīng)——而且是很長一段時間——認(rèn)為愛一定是有理由的。這個信念讓我誤以為人生的意義就是讓自己變得值得被愛。我去健身房——是為了變得值得被愛。我寫書——是為了變得值得被愛。我盡力讓自己保持最佳狀態(tài),盡可能地控制自己——也是為了變得值得被愛。當(dāng)然,我本該知道,這一切幾乎都是徒勞的。到了漫長一天的終點(diǎn),我依然會覺得自己身材走樣、相貌平平、貧窮且脆弱。而最根本的原因,或許就是我一直以來錯誤地相信,“你為什么愛我?”這個問題是有一個充分答案的。
電影《火山》( Eldfjall,2011)劇照。? 豆瓣電影
如果你真的相信愛是有理由的,那么相信我,你會花一生去尋找這個理由。而作為一個結(jié)過三次婚的男人,我可以告訴你,這種執(zhí)念會毀掉你所有追求真正親密關(guān)系的可能性。如果你在潛意識里認(rèn)為自己必須滿足某些條件才能被愛,你就會把一生都奉獻(xiàn)給達(dá)成這些條件,而很可能在這個過程中虛度光陰。
我曾經(jīng)花無數(shù)個小時在健身房、在跑步機(jī)上、在圖書館里——以為這一切最終都會有所回報。而與此同時,我也花費(fèi)了大量時間去審視別人——尤其是我最親密的人——以衡量他們是否“達(dá)標(biāo)”。卻沒有意識到,愛并不是一場債務(wù)與交換的交易。
你可以想象一對相愛五年、七年的伴侶,在一個沒有孩子、沒有責(zé)任、沒有事情可做的夜晚共進(jìn)晚餐。丈夫輕聲說道:“我愛你。”他的語氣中卻透著另一層意思——“你還愛我嗎?”
妻子微笑,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
她清了清嗓子,試圖解釋:“我愛你,因為在我難過的時候,你總是溫柔以待,陪伴在我身邊。”
丈夫點(diǎn)頭,裝出滿意的樣子,但實則不然。他會想:難道就只是這樣?難道不該有更充分的理由嗎?甚至在他內(nèi)心深處,會浮現(xiàn)出一個更加令人不安的想法——她是不是在撒謊?因為就在三天前,她情緒低落,陷入無以言喻的消沉,而自己……根本沒有做到溫柔 以待或支持。
《奧麗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2014)劇照。? 豆瓣電影
事實上,他的妻子或許根本無法提供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因為沒有什么真正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如此愛他。因為愛,本就沒有一個可供衡量的理由。愛不存在一份可以窮盡的清單,就像沒有一份詳盡的特征列表可以完整描述“你是誰”,就像沒有一份詳盡的可能性列表可以定義你的未來。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如果你不相信,那不妨回顧一下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 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對不講理之愛的頌歌:
我怎樣愛你?讓我來告訴你。
我用我靈魂所能達(dá)到的極限來愛你,
就像在黑暗中感受
生命的盡頭和上帝的恩惠。
我愛你,是日光和燭焰下
最基本的需要。
我無拘無束的愛你,就像人們?yōu)闄?quán)利而斗爭。
我無比純潔的愛你,就像人們不為贊美而陶醉。
我愛你,我的深情不再留給往日的悲傷,
我愛你,用我童年的信念,
我愛你,就像愛那些天上的圣人,
我愛你,用我生命中所有的呼吸、微笑和淚水,
如果上帝讓我去死,我會接受,
但死后我會更加愛你。(阮一峰 譯)
詩人從未說“我愛你,因為——”,她沒有提出“我如何愛你”然后列出一大堆原因。那樣的回答只會讓人感到索然無味,不是嗎?愛無法被賺取,也無法被交易。如果它能被交易,那就意味著它有可以比較的價值,而非無法衡量的價值。而我們在愛、人生和婚姻中想要的,恰恰是那種無法衡量的價值。所以,我們應(yīng)該認(rèn)清一個事實——愛沒有理由。正如修道士兼詩人托馬斯·默頓( Thomas Merton)所說:“愛不是一個可以被衡量、交易或交換的包裹。”
這可能有些違反直覺,但我敢保證,到最后,它會比其他任何解釋都更接近真理。因為最終,我們都是極其令人厭惡的小野獸。我們自私、暴躁、不忠,外在也并不美好——更何況,我們還會衰老、生病、死亡。單從這一點(diǎn)來看,就已經(jīng)有足夠的理由不去愛像我們這樣的生物。我們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可能在任何一生之中真正“配得上”愛。但我們依然去愛,也被愛著。而這個不講道理的事實,若能被我們?nèi)唤邮埽隳軒砟撤N程度的心安。愛,尤其是婚姻,是一個不合理的決定,正因如此,愛才能得以存續(xù)。
四十歲那年,我在大學(xué)健身房的跑步機(jī)上跳下來。我剛剛拼盡全力跑了將近一個小時,因為我一直相信,只有不斷服從于那條飛轉(zhuǎn)的跑步帶,我才算是有價值的(換句話說,才值得被愛)。然后,我真的死了。急救人員把我從心臟驟停中救了回來,我經(jīng)歷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又在最狼狽不堪的狀態(tài)下度過了一年的康復(fù)期。我的第三任(也是我發(fā)誓最后一任)妻子凱瑟琳,不得不攙扶著我去洗手間,不得不幫助我如廁,不得不扶我起身,忍受我最難以忍受的情緒。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你不會因為某個“好理由”去愛一個人,因為當(dāng)時的我,毫無疑問并沒有提供任何值得被愛的理由。而這,成了我一生中最深的解脫。
這也是為什么,每一次和好,都可能成為一種天翻地覆的改變。它向你證明,盡管一切都曾跌入深淵,你們?nèi)匀槐舜讼鄲邸6@種小小的奇跡,令人豁然開朗、自由無比。很少有事情能與這種感受媲美——或許是大笑,或許是歌唱跳舞,或許是哭泣……
電影《愛》( Amour,2012)劇照。? 豆瓣電影
這些行為,在最純粹的狀態(tài)下,既不勉強(qiáng),也無法被某種邏輯嚴(yán)密地解釋清楚。更有趣的是,它們甚至不能被真正“選擇”,至少不是以某種特定理由去選擇。如果我試圖列出一套詳盡、令人信服的理由來解釋某個笑話為何如此好笑,那它立刻就變得一點(diǎn)也不好笑了。悲劇在經(jīng)過詳細(xì)分析后,往往不再那么沉重(謝天謝地)。舞蹈,或者其他依賴節(jié)奏的行為,如果被我們過分思考其“韻律”與“邏輯”,就會變得機(jī)械、生硬,失去原本的魅力。描述有時候會毀掉某些體驗。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啟示——擁有“理由”有時候被過分高估了,而或許,愛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正如漢娜·阿倫特( Hannah Arendt)曾說過的,“愛一旦被展示于公眾面前,就會被扼殺,或者說,被熄滅。”
你可能會說,這些道理太顯而易見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畢竟,我們總是掛在嘴邊的“無條件的愛”,仿佛已經(jīng)明白它意味著什么。但我認(rèn)為,我們往往最自信談?wù)摰臇|西,恰恰是我們最常忽略、最缺乏真正理解的東西。
“我無條件地愛你”——許多時候,它的真正含義其實是:“總體而言,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大概率會選擇繼續(xù)和你在一起。我衡量了所有愛你的理由,它們通常能蓋過那些不愛你的理由。”但你聽出來了嗎?這仍然是對“理由”的計算,而不是對“無法衡量的愛”的承諾。
《45周年》( 45 Years,2015)劇照。? 豆瓣電影
如果真正要說“我無條件地愛你”,那應(yīng)該意味著:我愛你,既無好理由,也無壞理由。我愛你,不是因為你做了什么值得被愛,而是因為,我就這樣愛上了你。這就像你突然對某個場景哄堂大笑,而不是另一個;像你在某個時刻流淚,而不是另一個。在這個意義上,愛更像是一種信仰,而非理性決策——而且,只要我們依然“沉浸其中”,它就會持續(xù)存在。所以,我們不該忘記(盡管這很容易被忘記):“墜入愛河”或“步入婚姻”并不是一個單一的決定,而是一個始終保持其最初瘋狂與非理性的行為。否則,它就不再是愛了。
我最喜歡的詩之一是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的《我為何愛你,先生?》。它的答案簡潔、干脆、不講道理——但卻無比正確:
我為何愛你,先生?
因為——
風(fēng)不需要草兒
回答——為何他一經(jīng)過
她就東倒西歪。
因為風(fēng)自己知道,
而你不知道
我們無需知曉,
我們有這樣的智慧
也就夠了。
閃電從不詢問眼睛,
為何他經(jīng)過時它要閉上,
因為他知道,眼睛無法言說。
而那些超越言語的理由,
比起談話,更被精致者所偏愛。
日出令我臣服,先生,
因為它是日出,而我看見了——
因此——于是——
我愛你——
那么,人們是如何不再相愛的呢?我認(rèn)為,答案從來不會是“因為所有理由都消失了”。或許,我們不再相愛,是因為我們把陪伴的條件誤認(rèn)為是愛本身——而愛,不論好壞,都是非理性的。又或許,我們不再相愛,是因為我們開始覺得,必須找到足夠的理由才能繼續(xù)愛下去。
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令人恐懼,所以很可能是真相——愛就像一首歌,總有唱完的那一刻。又或許,它像笑聲一般,終有消散的時候。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更該感激,那些仍然屬于我們的時光。
文/John Kaag
譯/gross
校對/tim
原文/psyche.co/ideas/theres-no-good-reason-to-love-each-other-and-thats-a-reli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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