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今年三十歲。單身。

大約兩個月前，他認識了一個女生，就叫她大萄吧，她喜歡吃葡萄。或許說是久別重逢，更確切一點。因為早在六七年前，他和大萄就有過交集。

又或許，應該說是有過一點糾葛。感情上的。

大萄對他有好感，幾次同他表明心意，他卻每次都義正言辭，說只是拿她當朋友。被拒絕得多了，大萄也就識趣，不敢再打擾了。

年歲洶涌，時至今日，大萄早已忘卻這回事，甚至記不清認識過老曹這么一個人。

她并不健忘，只是養成了一種習慣，有意識地去模糊那些對她而言不好的事情。這是她面對生活時的個人心得與技巧。

老曹幾經周折，詢問到她的聯系方式，重而以全新的模樣出現在她面前。

大萄像結交新朋友一樣，和老曹談笑風生，歡迎他的到來。

他們聊文學、聊電影、聊各自凌亂卻頻繁的夢境、聊當下生活的困頓、聊曾經肆意張揚的青春、聊這些年跋涉過的山山水水。

其中有歡樂、有自由，也有不堪與酸楚。

老曹一點點揭開氤氳在自己身上的迷紗，向大萄吐露自己那些經年累月，蜷縮在身體各個角落的秘密。

他講的第一件事，跟另一個女生有關。他說對方是他喜歡過，并且刻骨銘心的人。他們相識相愛的過程，他沒有細說，但從他的描述中可以得知，他和這個人肯定轟轟烈烈過。

大萄問他，后來為什么分開？

老曹說，相遇的時間不對。

大萄想繼續探詢，不對在哪里，可終究沒問出口，只是默默地聽著，當一名合格的聽眾。只是越往下聽，她越發覺得，心頭似乎溢出某種苦澀，酸酸漲漲的，很不是滋味。

第二件事，還是跟女生有關。

不過那發生在好多年前。那時候，老曹還沒遇到大萄，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拒絕她。

更不知道他不久之后，會碰見下一個和自己那般交心，宛如靈魂伴侶，恨不得將彼此揉碎融入骨血里，和自己休戚與共的人。

和這個女生的牽絆不是特別深。

用老曹的話講，只是心知肚明地曖昧過。曖昧了多久，又因何停止，沒有后續，老曹一概略過。而自從聽了上一個刻骨銘心的人之后，大萄已經學會了自我麻痹和忽視。

不再有那種心頭縈繞著酸澀的惆悵感，盡管她知道，在沒有明說的言外之意里，老曹和這個女生的牽扯，一定也不止他表面敘述得那么簡單。

不然這么多的時光逝去后，他不可能還如數家珍般，將這段經歷記憶得如此清晰，描繪得如此生動。

第二段情感史聽完，大萄問了老曹一個她從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你究竟喜歡過多少人，又同多少人真正在一起過，或者糾纏過。”

老曹哈哈大笑，說:“你要是感興趣，可以付費，我一天給你講一段。”

大萄果斷謝絕。她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愛恨交錯。但無須猜測，她也能知曉，在這兩個人之外，不管之前還是之后，都還有源源不斷的人，老曹和她們或曖昧、或傾心相照、或情深似海過。

那一刻，她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個意識，她覺得老曹是個渣男。是個但凡有人對他有好感，和他交涉過幾次，他就會喜歡上，就會跟對方不清不楚的渣男。

她嘴里藏不住話，如實向老曹說明了自己的想法。

老曹沒怎么反駁，他只說不管大萄怎么看他，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的他自己，他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大萄問他:“那你清楚我現在對你是什么感覺嗎？”

老曹說，大概知道一點的。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癡不傻，又比尋常人要更敏銳多思，格外容易嗅到別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和態度。

“你應該也能察覺出來一二，我這段時間對你的表現吧。”老曹反問大萄。大萄說其實從他加她好友的那天起，她就感受到他的種種舉動了。

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覺得很熟悉，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識又相知。再從老曹處處遷就、迎合她這件事中，她早就知道，他對她也是有意的。

“但是你可別拿你對別的女生的方式和手段，來對我啊。”大萄警告他，“我不吃這套的。這只會讓我覺得你油膩、惡心。”

老曹想為自己辯駁，什么叫「對別的女生的手段」？他幾時有這種手段了？又什么時候油膩和惡心了？

他什么都沒說，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聊天進行到第三個月的時候，大萄隱約感覺有些事情不對勁。

很不對勁兒。比方說，她開始期待老曹的消息，并且每天都有很多話想跟老曹說。連早餐吃的是湯面還是三明治，都想拍照和他分享。

老曹說，他也是這樣，總覺得自己魔怔了似的。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會因為大萄的幾句話，燒紅了臉和耳根子。平日最認真對待工作的人，已經接連幾天在干活時犯那種低級錯誤了。

大萄直接攤開講，問老曹，這種情況要是持續下去，該如何收場。她說她不想成為日后只是被提及時，才偶爾閃現于老曹嘴邊的存在。像前面的那兩個女生那樣，不管過去多么深刻難忘。

老曹更直接。他讓大萄克制住自己，管束好自己的情緒，不要過多外放到他身上。“你知道的，以我目前的處境，要是說出「喜歡你」這句話，會顯得多蒼白無力。”他還說，“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現在就離開。我希望我們就保持現狀，遠遠地陪伴著，互相支撐著。”

大萄沒有回應，她問他:“你喜歡我什么啊？”

她始終不太相信老曹所謂的，對她的好感和喜歡。感覺不真實。哪怕她自己對他也有點動搖。但她無比了然，她對老曹的動搖，只是一時的曖昧所致。

老曹說，你聰明、勇敢、真誠，雖然嘴上總愛懟人，實際上內心很柔軟。所以我喜歡你。我喜歡這樣的你。

大萄心里想的卻是，你看，這些虛頭巴腦、冠名堂皇的東西，誰不會講。要是給我一張紙，我能寫得一點空隙不剩。

聯想到老曹過去的那些情感史，那些刻骨銘心，那些不清不楚，大萄在當天晚上就刪了他好友。看到老曹發來的好友申請那一刻，看著那個灰蒙蒙的頭像，她其實就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老曹在講那個愛而不得的女生的時候，她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

因為在當年，她也認識那個女生，比老曹更早。而且，如果沒記錯的話，當時老曹剛分手不久，正處在失戀期。

大萄一點都不健忘。她只是不想記住那些，讓自己不愉快的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