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穿過秦嶺最后一個隧道時，我刻意沒回頭。父親舉著半袋柿餅追到月臺的模樣，被鐵軌碾碎在十八歲的風里。那時的我啊，滿心都是驕傲，揣著錄取通知書，就如同揣著改天換地的詔書一般，認定了那鋼筋森林里的每一塊玻璃幕墻，都會倒映出我的榮光。卻不曾想，此后在大城市的日子，滿是艱難與辛酸。

初到大都市，我租住在狹小的合租房里。深夜，當城市的喧囂漸漸沉寂，唯有那昏暗的燈光相伴。我在屋里整理著簡歷，滿心期待著能開啟美好的職業生涯。可就在這時，墻角處，蟑螂排著隊，好似在對我的簡歷進行 “檢閱”，它們那肆意爬行的模樣，就如同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第七次面試失敗的那晚，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僅有七平方米的隔斷間。屋里悶熱得讓人窒息，我蹲在地上，啃著冷饅頭，難以下咽。突然，窗外的風輕輕吹過，樓下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那聲音，瞬間擊中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極了故鄉的槐樹在風中搖曳。每到春天，故鄉的槐樹會落滿槐花，母親會用竹匾將它們收集起來，蒸出滿是清香的槐花飯。如今，這聲音卻隔著兩千公里的距離，在這三十八層寫字樓的玻璃外，搖晃成我眼中模糊的淚光。那一刻，孤獨、無助與對家鄉的思念，如潮水般將我淹沒。

銀行卡余額顯示 213.6 元時，我站在便利店的貨架前，內心無比糾結。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頭發也因為沒錢買洗發水變得油膩不堪。我在貨架前來回徘徊了足足二十分鐘，眼睛在泡面和洗發水之間來回游移。最終，生活的窘迫還是讓我選擇了三包臨期泡面，放棄了原本想買的洗發水。在收銀員掃碼的嘀嗒聲里，我眼前恍惚浮現出母親在集市上跟人討價還價的身影。為了省一點錢，母親總是磨破嘴皮，那時的我還覺得母親太過斤斤計較，可如今，我卻活成了她最心疼的樣子，在這繁華都市的角落里，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

地鐵通道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的田壟。每天早高峰，我被裹挾在黑色的人潮之中，艱難地前行。手里捧著便當盒，眼睛卻看著廣告牌上的霓虹。那些色彩，紅的像母親親手做的辣椒醬，綠的似老家田野里生機勃勃的麥苗，黃的則如同父親收割時揚起的稻浪。這些熟悉的顏色，在我的視網膜上暈染開來，仿佛一幅充滿溫情的水彩畫。然而，無情的地鐵報站聲瞬間將這美好的畫面撕成碎片。有一次，加班到凌晨三點，整個城市都陷入沉睡，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寫字樓。在地鐵站的長椅上，我看見清潔工阿姨蜷縮在那里打盹，她那疲憊的模樣，讓我瞬間想起母親。小時候，無論多晚回家，母親總會在灶臺邊給我煨著紅薯，那暖烘烘的紅薯，是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此刻，我才深深明白，城市再繁華，它的體溫，終究暖不過家鄉土灶的余溫。

領到第一份工資那夜，我既興奮又忐忑。坐在出租屋里，對著計算器一遍又一遍地扣除房租水電，原本滿懷期待的心情，隨著數字的減少，漸漸變得沉重。最終，給家里轉的錢，還不夠買父親常吃的止痛膏藥。可母親在視頻里，卻滿臉笑容，還特意把鏡頭轉向屋檐下的燕子窩，開心地說：“你寄的羊毛護膝暖得很，整個冬天膝蓋都沒響。” 我知道，母親是怕我擔心，她總是這樣，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我。看著視頻里母親的笑臉，我的心里滿是愧疚，覺得自己在這大城市里努力打拼，卻依然無法給父母更好的生活。

去年深秋，精心準備的提案被否，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我蜷縮在工位上，一杯接一杯地吞下咖啡，試圖用咖啡因來麻痹自己的痛苦。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通明如白晝，可我的心卻如墜冰窖。恍惚間，我仿佛看見老屋后的螢火蟲在暮色里明明滅滅，那是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手機里，母親發來視頻，鏡頭掃過院里晾曬的柿餅，一個個柿餅就像掛滿整個童年的小燈籠。父親在畫面外咳嗽了幾聲，母親說父親前些天修屋頂摔了腿，卻執意不讓我知道。聽到這些，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那天深夜，我躲在消防通道里痛哭。三十四層的風呼嘯著灌進喉嚨，把我的嗚咽吹散成支離破碎的鄉音。手機相冊自動推送三年前的今日，照片里的我正站在金黃的谷堆旁幫父親揚場，那時的父親，身體硬朗，動作嫻熟。而現在，他扛梯子都開始打晃，我卻連他佝僂的弧度都丈量不全，不能在他身邊盡孝，滿心都是無奈與自責。

昨夜暴雨突襲，雨水順著空調管道滲進出租屋。在滴滴答答的雨聲里，我百無聊賴地翻看舊照片。照片里，記憶中的土路早已鋪上了水泥，家鄉發生了許多變化。可不知為何，當年拼命想逃離的蟬鳴與炊煙，卻在每個加班的雨夜愈發清晰。此刻，我忽然明白，我們這代人就像被時代颶風卷起的蒲公英，當初以為飛得越高越能接近太陽，實現自己的夢想，卻不料，無論飛得多遠，根莖始終深扎在故鄉的泥土里。每月十五號，手機到賬的提示音響起時，我總會產生錯覺，仿佛聽見母親在曬谷場喚我的小名。而賬戶余額跳動的數字，在我眼里，不過是把父母的白發又數了一遍，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提醒我，父母在漸漸老去，而我卻不能時刻陪伴在他們身邊。

在這座繁華的都市里，我如同一片漂泊的落葉，孤獨地在風中搖曳。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能真正走進我的內心。每到夜晚，看著窗外燈火輝煌，卻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留，強烈的孤獨感便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此時，我又開始無比想念在家鄉父母身邊的農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