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炬一樣放出前行的光明

——回憶與鄭奇師相處的日子

□ 趙啟斌

• 鄭奇在南京師范大學讀研究生時留影

鄭奇（1954—2009），又名鄭旗，江蘇泰州人，曾在揚州大學任教，后任南京博物院古代藝術研究所所長，2002年起擔任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國家文化產業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2008年起任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研究中國美術史論、中國書畫鑒定，兼及美學、社會學、佛學研究等，尤其注重對中國繪畫本體的研究。在書畫藝術創作領域長期追隨劉海粟、董欣賓、黃純堯、盧星堂諸位先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審美特色和筆墨風格特點。1996年10月，8幅國畫赴德國參加《四個和尚、七個畫家》畫展；篆有南京古今地名印譜30方；中國畫《黃山枯松賦》參加加拿大中國畫藝術雙年展；2004年5月，3幅國畫參加臺灣中華大學主辦中美藝術家作品巡回展……展示出其在書畫篆刻創作領域的才華。主要代表作有《中國畫哲理芻議》《中國繪畫對偶范疇論》《中國繪畫六法生態論》《太陽的魔語——人類文化生態學導論》《中國繪畫本體學》《揚州八怪評論集》等。

• 《妙禪集——鄭奇藝術論文集》

最近盤點與我有關的美術史論專業的幾位先生，所經歷的往事一一浮現，宛如昨天發生的一樣，斯人已去，音容宛在。鄭奇師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先生，他的文化理想、價值追求，他的發心治學、運思路徑，他的美術史論、研究方法，都給我相當的啟示，也打開了我諸多心結。鄭奇師轉眼去世16個年頭了，他的音容笑貌不時出現在我的夢中，好像并沒有離去。我忍不住將對他的思念凝注筆端，作為與他的繼續交流和晤談。

• 《書古人詩》 鄭奇

我是1993年來南京藝術學院讀書的，知道鄭奇師的名字是在大學期間同學買回來的一批美術理論書上，其著作包括《中國繪畫對偶范疇論》《中國繪畫六法生態論》《中國畫哲理芻議》等。借來翻閱，逐漸熟悉了他研究的大致學術范圍和繪畫理論框架。我是一個喜歡沉靜閱讀的人，讀書比較雜，文學、歷史、哲學、美學等都喜歡讀，所以讀過他的專著后，認為應該是在歷史學、文化學、美術評論基礎之上架構起來的一套繪畫理論研究體系，當然也具備了藝術哲學層面的運思，其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值得關注。后來，與他的談論印證了我的看法。他說他的研究有自己的思路，是在社會學、歷史學、文化學、文化生態學基礎上對美術現象展開的思考，雖然也有其他人文學科的學術背景，但基本是在以上所列學術背景下展開的。他對一些美術史論家一味專注于美術史論領域內的文獻、考證和借鑒西方文藝理論進行研究不滿，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觀點，沒有更加廣闊的人文知識積累。他認為，有創建性的美術史論家一定要拓展出新的研究道路。其實我在大學讀書時也已經注意到這個現象，即使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國仍有不少美術史論專業的著作帶有20世紀上半期日本學者所形成的思維模式和語言邏輯，帶有學習西方語言范式和思考形式所形成的研究方法，與我們傳統的美術史學有相當的隔閡。如何突破這一隔閡感，接通中華民族的優秀史學傳統，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鄭奇師的著作對我來說真有空谷傳音之感，使我突然意識到美術學（美術史論）可以允許有不同的研究方式和話語，可以有自成一體的研究方法、觀點和對象，因而對他多了一份尊敬。

• 《重彩幽蘭圖》 鄭奇

1997年我大學畢業前后找工作，曾經找到他，看看有無合適落地的可能，他提出了幾個解決方案：或者由他推薦去揚州大學美術學院，專注于專業研究和教學工作；或者去上海一大拍賣公司做董事長的學術助理、學術秘書，先解決吃飯問題，然后積極等待機遇重回高研究平臺，再有所作為……由于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遷就、將就、委屈自己的心志，后來選擇以私人助手的身份在林樹中先生身旁工作。他不以我婉拒他的提議為忤，來信說無論在任何地方、任何崗位，一定要保持聯系。后來我到南京博物院工作，且直接在他身旁、在他領導下工作，他非常高興、非常欣慰，從此我們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年頭。來南京博物院工作之后，我們的交往就逐漸密集起來。他曾經對我說：“從我門下過，我不能指導你什么，但做了多年的編輯，對于文章的好壞，用字遣詞的本領還是有的，你如果能從中接受一點經驗教訓，多多領悟，對你的事業應該有幫助。如果你能在南京立足，就足以在江蘇立足；能在江蘇立足，就足以在長江以南立足；能在長江以南立足，就足以在全國立足……”自茲以后，他對我所撰寫的研究論文、專題研究文章非常苛刻，密密麻麻地修改，這使我非常感動，那何止是一字之師啊！一直到現在，雖多次搬家，我仍然保留了他為我修改的部分文章草稿。他總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必要的基礎條件支持我開展研究工作，如南京博物院為古代藝術研究配置的第一臺電腦就直接劃撥給我使用，讓我不再為基本生存問題而發愁，專心致力于學術研究。在古代藝術研究所最初將近五年的時間里，我先后撰寫、發表了一百余篇次學術論文和專題研究文章，參與編撰近十部編著、畫集。“一定要加快步伐積極向前推進，只要餓不死，就是成功。”鄭奇師當時所說的這句名言，激勵我終身奮斗。這樣，經過四五年的努力，我也終于穩住了自己的陣腳，開始新一輪的學術鉆研。

• 鄭奇教授與弟子李向民教授留影南京中山門

我知道與鄭奇師建立起學術聯系并不容易，剛來南京博物院一個多月，就請他為我的詩集作一小序，希望能留下一些個人學術交往的痕跡，逐漸積累起來，應該也是一個傳奇。此時我已經第五次閱讀完畢《杜詩詳注》，作詩的興趣很濃，希望他能寫一篇小序給我，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很高興地寫出來交給我：

啟斌弟出身山東農村，九七年南藝畢業，奔走三年求職無門。租一小屋，于江心洲尾，俯覽東去大江，游心百里柳堤，往來古城內外，艱難求道，孜孜無悔。南博徐湖平院長感其精誠，許其就業于藝研所，于二○○○年四月上班。蓋江心洲距南博數十公里，每日乘車往返三小時之久，乘車之際，浮想萬千，情如洪水漫漶，思如星光布散，凝而成詩，既清且穆，自號《清穆集》。弟酷喜詩文，詩集而論，已有《箴秀》《清夢》《碧巖》《岫云》諸篇，皆有感而發，古意盎然。斯世物欲橫流，能如弟之堅守傳統，安貧樂道，實為鳳毛麟角。長此以往，更求之以津梁，學界新星，應有望焉。2000.5.18于南京中山門。（鄭奇 《趙啟斌詩集序》）

他應該是想到了自己的求學不易，看到我的現狀和未來的學術前景，觸景生情，百感交集，一揮而就寫下了這篇帶有自我情感的序文。他非常歡喜我的詩詞，據說曾同莊天明先生、吳為山先生多次談過。平日他與我也曾談起董欣賓先生的詩句，說董很喜歡寫詩，以后如有時間可以多多交流。怎奈命途多愆，董欣賓2002年突然去世，再無機會探討詩詞、論述文章的得失。

• 鄭奇教授與同學陳傳席等合影

我也以鄭奇師為主題，陸續寫了一些詩篇給他：

鄭奇師赴澳門參加學術會議，近日讀報，知六一國際兒童節、世界環境日、端午節皆在數日內。又知王理軍博士發現脈沖速度超過光速達300倍，對因果論及相對論有所沖擊（編者注：后王理軍澄清，此報道不實，系傳媒理解錯誤），文明進展神速，新見迭出，讓人欣喜，得詩二首，兼記赴庫房觀碑版事宜。

霜天擊馨六月冰，海南閩澳起樵風。

文華遠來引青使，鯤翅微飄動客星。

冊版零落瑚璉器，寶繪初染海東青。

漫看三節次第去，龜鑒深自憶元龍。

欲聞光華動妙端，南望閩海氣如山。

紫云浩蕩行跡在，碧月浮沒荷葉翻。

脈沖超光三百倍，黑洞噬物億兆年。

久知銘文出地府，幾為殷勤一探看。

鄭奇師赴棲霞靜居養疾

今赴棲霞寺，煙江隔朝昏。

依坐垂法要，靜居洗煩襟。

松風起天未，水月遷潮音。

天意憐物華，師心通古今。

文章操勁節，謀略持高深。

何意瑚璉器，清暉動流云。

詠懷十八首之一

思密識遠學力深，文華如水聚靈根。

千里龍象奔騰勢，八面云煙自在身。

岑寂心性常入靜，雄偉意氣幾成群。

堪嘆誰許沖天志，數度青青妙精魂。

尚有不少，不一一羅列了。文化生命力的形成一定和個人的性格有關，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有什么樣的文化氣質，并轉化為一個時代的風氣、一個地區的文化標尺、一個學術單位足以自振的魂氣。試想，復旦大學如果沒有馬相伯，還是復旦大學嗎？南京藝術學院如果沒有劉海粟，還有南京藝術學院的精氣神嗎？所以，我一直認為一位具有真材實料的學者、具有創造力的天才，一定有自己的性格秉性，并反映在自己的文化慧命中。鄭奇師的秉性氣質則比較儒雅、沉郁、多思、內斂，也許是個人閱歷使然，才具有如許氣質吧。他的才華氣質真如古人所珍視的“瑚璉器”，又宛如“天空流動的白云”，引發人的無限遐想，我從他身上挖掘出不少審美意象隱藏在我的詩詞中。現在看來，這也許是對他最好的紀念和緬懷。

• 《三清圖》 鄭奇

2002年，鄭奇師離開南京博物院到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供職，對我的直接學術領導告一段落。雖然他已經離開了南京博物院，但我們之間精神聯系的紐帶更深了，一些學術會議、研究項目，他也經常邀請我參加。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非常有智慧的人，也是一個重情的人，他一直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有所作為，讓身旁的人獲得教益和進步。但很多事情總難盡如人意，有時也顯現出相當的急躁和焦慮。諸如他是工農兵大學出身，是大隊推薦他上的大學，他認為就應該為家鄉多作貢獻，幾乎有求必應，而很多事情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這對他的健康帶來了很大的負擔；他對于自己手中的工作非常專注，在任何崗位上都積極投入；他規劃出自己龐大的學術研究計劃，根據這一規劃投入相當的精力和時間去推動……在一系列的設計中，他唯獨沒有想到自己，為自己謀福利。他的一位朋友曾寫文章介紹說：

2000年前后，鄭奇已經著作等身，但在生活中卻受窘于窮困。當時的他雙眼受累于甲亢，外出坐公交車，已經看不清公交車牌上的站名，四處求醫亦不見效。一日鄭奇打電話給我，說友人推薦去天津看眼疾，問能否借2000元錢給他。我聽了急忙到銀行取了5000元錢，當晚送到他家，并講明這錢是送而不是借，如果日后要還，休怪我翻臉。幾經推搡，鄭奇才肯將錢收下。（毛丹青《來世還做好朋友——悼念鄭奇》）

• 《陸游觀梅圖》 鄭奇

即使自己處于如此的經濟環境之下，他仍然盡力為家鄉、為后輩學人提供支持和幫助，不遺余力，其心可感。他也總是感嘆時間不夠用，也想偷懶，去喘息一口氣。果不其然，他就倒在了準備去給學生上課的路上。如果舍棄一些不利于身心健康的事，如果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果沒有太多的憤世嫉俗，迫切希望自己多努力去做些事情，他應該不會這么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也應該有更多事業上的成就。可惜，世上的任何事本沒有“如果”可言。

鄭奇師的學術思想觀念和研究方法的形成，使我想到“桐城派”姚鼐所提出來的義理、考據、辭章三位一體的治學原則，繼承他們的一些研究方法、研究思路，尤其注重原創思想和學術理路上的展開，給我以相當的啟發。他不大喜歡沒有自己思想和觀念、沒有原創精神的美術研究，持論相當激烈、犀利，一些觀念和想法不大容易為他人所接受，所以有時也可能備受冷眼和冷落。他過于較真的性格和追求真理的傾向，在世俗社會遇到相當的阻力也是可以預見的。雖然他為人很是溫和，對待學生和同事很是熱心，但每到重要關頭，總會有想不到的阻力和挑戰。在與我聊天時，他總會流露出一絲落寞感和一些強烈的憤激語。我同他聊得最多的當然是學術問題，不大談一些社會上的事情，思路也多集中于繪畫思想領域以及風格學方面彼此關心的理論核心問題。我一直認為他在繪畫理論研究方面最為擅長，若是沿著繪畫理論和美術思想方面的研究思路持續走下去，必然會獨開生面，形成深具系統的繪畫理論和研究范疇。我也將自己今后的研究思路同他交流，希望自己能在中國繪畫本體論、中國書畫風格史、中國繪畫思想研究等方面有所展開，在這方面也應該能有所作為。他非常認同我的這一研究思路，到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后即開始了他的學術規劃，其率先推出的“繪畫本體學”，取得了不俗的業績，這也應該是我們積極思考、交流的結果。他也同我談到，希望今后能有機會聯手，持續整合研究力量、加大研究力度來進行中國繪畫理論方面的專題研究，幾代積累，必定拓展出中國繪畫理論研究的輝煌前景。有時，我們在電話中談論長達一個小時之久……

• 《松坡瑞雪圖》 鄭奇

鄭奇師的書畫也已經確立出自己的藝術特色。他的書法主要以行草書為主，有章草的筆法，行筆注重書寫的節奏和墨色的變化，筋肉豐滿，清雅、空靈、瀟灑，書卷氣十足。他的大字則骨力豐滿，氣勢開張，沉穩寬博中呈現出一股挺拔之氣，顯然有著顏真卿、柳公權的書法根底，和他的行草書法感覺自是不同。鄭奇師的書法應該也潛移默化地接受了董欣賓“畫家字”的影響，作字如作畫，完全可以作為一種抽象的現代藝術來讀，頗為奇特。他的繪畫氣韻生動，給人以流動氤氳之感，沒有板、僵、硬的流弊。他在筆墨上則始終恪守骨法用筆的原則，筆墨交代非常清晰，線條流暢滋潤、枯硬老辣兼而有之，從中可感受到中國畫獨特的寫意美感。在傳統水墨的基礎上，他也引入了現代繪畫的因素，尤其是對色彩的感受，和傳統繪畫拉開了距離，從重彩到潑彩，他都在畫面上進行試驗，營造出既古典又現代的審美空間，讓人眼前一亮。每次同我聊天，他都對自己的書畫才情和理論造詣非常自負，“如果不搞理論，專心于書畫，應該早就出來了”。怎奈就差臨門一腳成氣候，突然間匆匆離去，沒能完成書畫創作的宏愿。

• 《天地正氣圖》 鄭奇

我一直認為個人精神生命、文化生命的成長，一定要豁達、敢于超越現實，與古人對話，與未來對話，才能走出狹小的自我，才能看到更加高遠的空間和世界。無論如何，鄭奇師確實已經掙脫了思想的枷鎖，行走在更加廣闊的大路上，倘若假以時日，盡享天年，一定會有更大的學術成就。對一般人來說，沒有戰略眼光和超越當下的認識，對于社會和自己的認識顯然很難有獨到的眼光。只有擁有偉大的夢想、高遠的志向、強大的精神支柱、堅韌頑強的毅力，才能沖破阻力和挑戰走出自己的道路。我認為鄭奇師就是具有這樣一顆進取心的靈魂師長，就是這樣一位具有遠大夢想的理想型學人，他走過了無悔的一生，如同火炬一樣放出前行的光明，照亮了后來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