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于“克制”與“創新”的速度競賽。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艷艷
編輯|張昊
頭圖來源|視覺中國
將時鐘調到離2025年元旦還有2天。
隆冬,西安。圓柱形的隆基綠能總部展廳內,一場題為“春風吹又生”的年終對話視頻正在錄制。主角是這家光伏巨頭的掌舵者鐘寶申——他剛落座,助理就撕開“暖寶寶”,貼在他單薄的西裝上。錄制前夕,鐘寶申著涼得了重感冒。趁著鏡頭調試的片刻,他不得不掏出紙巾,擦擦鼻涕。
刺骨的寒氣同樣籠罩在光伏圈。“2024年光伏行業確實經歷著‘寒冬’。”對話伊始,鐘寶申談到他對此輪周期的體感。但從光伏產業不同環節來看,他感覺還是不一樣,不是沒有需求,需求還在增長,而且增長得比較好。對比之下,制造端則“卷得很厲害,卷得讓大家覺得非常寒冷”。
“卷”的一大表現就是“價格戰”。過去兩年,受周期影響,行業經營集體承壓,價格也在不斷下行。
提起“價格戰”,協鑫集團董事長朱共山的體感就是兩個字:慘烈。“這一輪的激烈程度遠超以往,全行業都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他說。兩個月后的2月中旬,在蘇州,朱共山對《中國企業家》打了個比喻,“從硅料到下游組件,各個環節的價格都像坐了滑梯一樣。”
通威集團董事局主席劉漢元用“少年維特的煩惱”形容行業周期,在他看來,光伏行業的發展才開始。如果把它比作人的成長,現在頂多處于“青少年時期”,所面對的問題也是暫時的。任何一個行業都有起伏,市場條件下的過剩是常態,短缺是暫常態。這個過程周而復始,有高有低都是正常,經過一定時間的大浪淘沙,市場將重新取得新的平衡。
中國光伏產業已走過20余年,期間歷經“四起三落”。每輪周期都不乏有龍頭倒下,曾風頭無兩的尚德、英利、賽維LDK,已被時間淘汰。也有一些企業歷經多輪周期洗禮,活下來了。在這場關于“克制”與“創新”的速度競賽中,協鑫、隆基、通威等都是過往的佼佼者,但它們會一直是“幸存者”嗎?
“現在還存在著的企業都是幸存者。”對話的錄制間隙,鐘寶申告訴《中國企業家》,“但行業不可能再簡單重復。”他說,市場空間一直在這兒,總要有人去滿足,也總有人會活下來。“但就像我說的,陽光不可能普照到每個人身上。”
如朱共山所言,制造業走出周期很難。在光伏產業墜入周期低谷的2023年,“豬周期”的魅影亦在底部徘徊。龍頭豬企如牧原股份、新希望和溫氏股份,也曾遍嘗周期苦痛。對于周期,牧原股份創始人、董事長秦英林選擇“忘記周期,向內挖潛”。2024年二季度,養豬業開始回暖。
“這次的光伏周期給大家上了一課。”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執行秘書長劉譯陽說,過去大家都過于看重制造端擴張,想去賺快錢,賺簡單的錢,而忽略了商業模式創新、新興市場開拓,或者說下游系統性業務的開拓。現在周期來了,會倒逼企業加強開拓,后期也會反哺到制造端,拉動需求。
在他看來,現在有效產出開始逐步降低。“大家反應過來了,不愿再生產一批虧一批,有的也虧不下去,所以最近這個月(2025年2月),產業鏈價格出現小幅度反彈跡象。”至于何時恢復到行業都能盈利的階段,時間估計要再長一些。“至少,不希望再虧損的共識已慢慢形成,行業自律也在形成。”
2025年1月,光伏產業鏈淡季排產下行,主鏈漲價率先落地,近期光伏各環節產品價格有所上漲。
如何應對變化,重塑組織活力,是受訪企業家們反復強調的事情。如鐘寶申所言,“當你過慣了好日子,也會比較危險。我們最大的包袱是什么?就是順境走得太長了。”但他并不擔心周期波動的影響。和多家光伏巨頭一樣,公司已經準備好了過冬的棉襖。
陣痛孕育新生,凜冬過后,春寒料峭。光伏能否迎來生機?
“冰河期”:全產業鏈供需嚴重錯配
“幾乎沒人有足夠成熟的經驗來預測這輪周期。”朝希資本管理合伙人惠亨玉說。
據他觀察,光伏周期以前更多是需求側出問題,需求短暫下降,但對供給的沖擊不大。而這輪周期是供需都出現問題。“首先供給的擴大并非按照正常產業進化的邏輯,都是幾倍的擴張,而市場需求是否能隨之實現幾倍的增長?如果不能,你就要占據別人的份額,但別人同時也在擴張。”
自2022年以來,經歷高速增長的光伏行業逐漸進入調整期。《中國企業家》綜合多方采訪發現,相比以往,此輪周期的特點、原因及后續影響均呈現出新的復雜性。其中,最突出表現是,此輪周期持續時間更長、波動性更大,產能過剩、“價格戰”、技術迭代等問題交織,行業競爭更加激烈。
來源:視覺中國
“光伏行業是典型的周期行業,其本質是供需錯配。”劉漢元說。在他看來,硅料、硅片、電池、組件各環節現有產能、規劃產能其中存在差異,相關價格變動并非趨同;投資建設節奏、爬坡達產速度也各不相同,疊加技術研發迭代進展的參差,錯配之下行業發展曲線必然出現波動。
在朱共山的感受中,此次周期最大的不同在于,“內卷”程度堪稱史上最強,行業正步入“冰河期”。以往周期波動多是階段性供需小范圍失衡、技術漸進式發展帶來的調整。這次是全產業鏈供需嚴重錯配,產能短期內急劇擴張,導致各環節產品價格下跌,甚至跌破現金成本,全產業鏈集體承壓。
產能過剩情況有多嚴重?
有數據統計,截至2024年年底,全國硅片、電池、組件等多個環節產能,遠超當年全球市場新增裝機量需求,很多環節產能利用率甚至不到50%。隨著產能快速擴張,光伏組件價格持續下跌,企業利潤空間被大幅壓縮。如單晶硅片,2022年初價格還在每片5元以上,到2023年底已跌破3元。
這種不同,從行業突出變化和重要節點或可印證。自2023年起,過快的產能增長致使全產業鏈供需失衡,硅料、硅片、電池片、組件價格全線下跌。2024年,行業供過于求矛盾加劇,A股多家龍頭企業業績預告顯示巨額虧損,“這標志著光伏產業的周期性調整進入深水區。”朱共山說。
此輪周期,創新技術迭代與全球化特征更加明顯。國際貿易環境變化疊加地緣政治影響,使得光伏企業面臨的挑戰更加復雜。如美國對中國光伏產品的關稅政策、歐洲對中國光伏企業的反傾銷調查等,進一步加劇了行業競爭壓力。數據顯示,2024年上半年硅片、電池、組件出口額同比下降35%。
劉漢元強調,此次周期還疊加了技術迭代加速和政策退坡(如海外貿易壁壘)的復雜性。在他看來,光伏行業快速發展,TOPCon(隧穿氧化層鈍化接觸)、HJT(異質結)、BC(背接觸)、鈣鈦礦/硅疊層等新技術帶來的想象空間,吸引了眾多企業入局,逐漸進入了“擴產—融資—再擴產”的循環,行業的周期性供需錯配加大。
鐘寶申也發現,2024年,大家在創新方面卷出了“加速度”。過去一個新技術從出現到把舊技術淘汰,再到這個技術逐步占據主流都有一個時間段,這一次基本上沒有時間段。
以TOPCon為例。“2023年TOPCon占比還很低,但是到2024年中大家發現TOPCon已經供需失衡了,供應遠大于需求,很多工廠剛開出來,設備剛調試出來,市場就已經不需要這個產能了,所以技術迭代速度非常快,使上一代PERC(發射極及背面鈍化)電池在一年多時間內就退出了市場。”鐘寶申解釋。
新技術風起云涌,整個技術迭代都在加速演進。隆基、愛旭等企業的BC技術開始走向舞臺。同時,有很多企業推出TOPCon 2.0、TOPCon 3.0等,說明TOPCon技術本身也在快速進步。
有機構預計,2025年TOPCon產能占比突破40%。
無序競爭:“囚徒困境”早有預警
光伏產業的發展歷程中,周期性波動并不罕見。
回顧過去,中國光伏產業曾經歷過幾次大的周期,如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的低谷、2012年歐美“雙反”調查帶來的沖擊,以及2018年“531新政”引發的行業調整。這些周期大多由政策變動、市場需求波動或國際貿易摩擦引發,行業在經歷短暫低谷后,往往能迅速恢復,并迎來新一輪增長。
2020年“3060(力爭在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目標提出,光伏市場前景重啟想象力,新一輪爆發周期開始,光伏裝機規模快速增長,成為全球能源轉型的重要力量。但自2023年起,大量企業跨界入局光伏,行業無序競爭加劇,硅料、硅片、電池片、組件價格全線大幅下跌,“內卷外化,虧錢挨罵”成為行業不得不面對的尷尬。
尤為慘烈的是,此輪“價格戰”背后,是各家企業為爭奪市場份額,不惜犧牲利潤的競爭縮影。
據第三方統計,2024年,121家上市光伏企業中,有39家凈利潤虧損;光伏行業各環節價格相比2023年高點,下降幅度在60%~80%,今年下半年多數環節虧損運行,尤其是硅料、硅片、電池、組件企業損失慘重,被業內形容“越賣越虧”。2024年前三季度,制造端產值同比下降超過44.7%。
但這種“慘烈”的境況并非沒有預警。
惠亨玉記得,2023年光伏市場非常火熱的時候,就有企業家表態“未來2年到3年,會有一半光伏企業倒下”。“我們需要的是良性競爭,而不是惡性內卷。”在2023年的一次行業論壇上,晶科能源CEO李仙德現身呼吁。天合光能董事長高紀凡也曾在多個場合呼吁良性競爭。
風暴來臨前,中國光伏行業協會也曾多次“出手”。
2021年5月,多晶硅價格快速上漲到了170元/公斤。劉譯陽當時就提出:“今年以來的硅料、硅片漲價,傷害了終端裝機市場,引來外部資本玩家對高利潤的覬覦,紛紛加碼進入,將加劇光伏產能過剩。”他覺得,這個狀態不可持續,大家不要過度追求如此高的利潤。
劉譯陽 來源:受訪者
一次行業會議上,劉譯陽提出,行業要學習Costco,要把加價率控制得非常低,5%到10%,這樣能讓別人進不來,你才能去賺長久的錢。后來多晶硅最終漲到300元/公斤,但也引發了瘋狂的投資。“最終的結局大家也看到了,人往往過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過度低估了困難和挑戰。”他說。
對于企業當前的困境,惠亨玉有些遺憾,他認為大家都在按“短缺經濟”的邏輯思考問題。“那時如果大家能聽到頭部企業呼聲,開始調整規劃,情況也許會好很多。”當然,“今天我們所處的囚徒困境,只是一種事后總結,確實一些企業家盡力了、吶喊了,但當時沒人聽得懂,也沒人聽進去。”
據惠亨玉回憶,2023年,他所在機構曾經考察過一個地方的光伏項目,發現他們24小時不間斷施工、趕進度。廠房建設速度、設備廠“交鑰匙”時間都快了很多。所有因素疊加,大家最后看到的現實是,不僅是在一個地方很快形成了10個吉瓦的產能,而是50個、100個地方都如此。
惠亨玉 來源:受訪者
2023年,整個行業的競爭似乎瘋狂到了一個“極點”。“企業都盯著說今天要完工,因為只要生產就能賣錢。但個體理性就導致了集體的不理性,各方博弈到最后,卻導向了最差的結果。”惠亨玉說。事實上,整個行業利潤的急轉直下,就發生在2023年年底到2024年上半年。
根本問題出在哪兒?“現在行業出現如此大的亂象,就是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受到了破壞。”劉譯陽說。他認為,一些地方的無序或違規招商引資,將大量熱錢投了進來,花別人的錢干自己的投資,導致大家變成了“囚徒困境”,逼得企業“投是找死,不投等死”。
“很多龍頭企業很清楚,供給上量那么快,會導致嚴重的供求關系問題,但如果不投,就會有別的企業,而且是用成本極低的資金進場。去年開始實施的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已經開始落地,要從源頭端整治這些違規補貼。”劉譯陽說。
盡管競爭激烈,他仍對行業前景保持樂觀。因為整個產業的演進符合人類發展、經濟發展和行業技術發展的脈絡。“往往黎明前的黑暗是一天中最黑的時候。”劉譯陽說。
他相信,第一,重復性產能不會再大規模進入,“競爭格局已經惡化到了這個程度,再惡化還能到哪呢?”第二,龍頭都已經虧損得如此厲害,其他一些運營效率低下的企業可能虧損得更厲害,這也有助于化解低效產能問題。
2024年底,工信部發布《光伏制造行業規范條件(2024年本)》,限制企業無序擴產,推動技術升級和市場出清。朱共山認為,這是政策層面介入調控的關鍵節點。
共識形成:短期陣痛,還是深度調整?
“現在已經是行業最悲觀的時刻。”劉譯陽說,“一部分產能已經停了。至少我認為,(周期)已經到了‘L’形底部,只不過大家更關注什么時候能夠往上走。”
劉譯陽認為,有幾個方面值得關注。第一,光儲實現同質同價。第二,會不會有一些新興業態和新興市場的出現。第三,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光伏應用市場,電力市場化的改革進程是不是能夠加速,而且出臺的政策是否符合我們的發展狀態和目標。
“至少從目前來看,我國電力市場化進程正在加速,而且市場化比例越來越高,值得期待。”他說。
回顧過去一年,行業形勢嚴峻,從產業上下游到行業協會,再到行業中的龍頭企業,討論、開會、自救的聲音和動作一直不斷。在這個過程中,相關方對于如何走出寒冬達成了一些新共識。
“這個行業在蓄勢,蓄什么勢?就是轉變經營方式。”2024年底,鐘寶申表示。他認為,過去單純通過擴大制造規模、降低成本的思路,已很難適應未來產業健康成長的要求。“站在這個角度,我覺得這次調整一定是深刻的,不是短期性的。”
來源:受訪者
過去一年,鐘寶申感受到了業內在觀念層面的變化。一方面,長期以來大家都追求規模效應,很多企業都是以產定銷,行業增速非常快。但到了2024年,大家意識到,規模不能帶來效益,反而有可能帶來災難。也就是說,單純地追求規模是不能夠為企業帶來成長的。
另一方面,行業內的企業也開始意識到,單純通過擴張規模、降低成本、爭奪市場的做法,在這個市場里廝殺是沒有未來的。所以,必須尋找新出路,圍繞客戶需求把市場做得更大,轉向真正的以市場為中心的差異化發展之路,讓行業、企業進入良性競爭狀態。
不過,正如他對《中國企業家》強調的那樣,陽光不會普照到每個人身上。過去希望每一個光伏人都能得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行業春天,但接下來也有部分企業未必能找到新出路。所以,需要進行資源整合、重組,走向一個以創新為主、圍繞客戶需求發展的健康生態,而不是為了競爭而競爭。
鐘寶申 來源:受訪者
在鐘寶申看來,今年一些主要企業都有了很深刻的認知,這可能是接下來行業能夠發生變化最重要的支撐點。惠亨玉亦坦言,當大家都很狂熱的時候,作為投資機構也很難把企業估值和定價拉到正常合理區間內。現在反而大家的共識更多,對于未來的認知也會更清晰。
硅料端,通威股份、大全能源等龍頭公司已經開始自律,2024年底開始陸續減產。主產業鏈以外,玻璃等輔材價格變化趨勢也是出清重要信號。“這次出清會很痛,痛完后,市場秩序就會形成,留下來的企業也是最有實力的,我們現在也在幫助一些頭部企業共同度過寒冬。”惠亨玉說。
多位受訪企業家等業內人士用“史無前例”形容這場周期。朱共山提醒,此輪“價格戰”帶來的不僅僅是短期的利潤壓縮,更是對整個行業生態的一次深度重塑。企業在這場戰爭中,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淘汰出局。“所以大家都在拼技術、拼成本、拼效率,力求在這殘酷的競爭中存活下來。”
此輪周期波動中,中小企業接連出局,有競爭實力的龍頭企業還在掙扎求生。環顧行業,現在硅料價格處于磨底階段,很多廠商都逐漸停產以避免虧損。在朱共山看來,這是行業供需失衡后的必然結果,而“停產”則是市場的一種自我調節行為。
不過,協鑫對現在的硅料價格有著自己的判斷。朱共山認為,價格的波動是市場規律的正常體現。當前價格低迷,但這也為行業洗牌和整合提供了契機。從長遠來看,隨著落后產能逐步出清,市場供需關系會逐漸恢復平衡,硅料價格也會回歸到一個合理區間。
朱共山高度重視現金流對于企業“過冬”的重要性。而光伏行業長期健康發展,需依賴技術迭代和成本競爭,而非政策保護或低價無序擴張。而影響產能出清速度的關鍵因素包括:技術迭代速度、成本控制能力、政策導向變化、企業現金流與融資環境等。
2025年是協鑫發展的第35個年頭。35年來,這家公司成功穿越數次經濟周期,歷經多輪產業波動。據朱共山透露,特別是經歷2018~2020年的三年轉型調整期后,協鑫已形成自己的“逆風飛翔備忘錄”:不短貸長投,不寅吃卯糧,永不偏主業,永不盲目擴張,永遠敬畏市場,敬畏風險。
面對周期的長度,劉漢元認為主要取決于光伏應用的速度和全球能源轉型共識形成的程度,當然也取決于這個行業里面的產能新增,以及相對后進產能的淘汰或者邊緣化的速度。他認為,面對行業周期,企業練好內功是關鍵。對市場而言,行業更加理性地面對階段性的沖擊,彼此有所為、有所不為,加強協同合作,使過程更好、更溫和、更順利地度過。
求生:筑牢護城河,尋找新出路
面對此輪周期的挑戰,多家光伏龍頭企業采取了不同的應對策略。
鐘寶申曾公開說過,2024年是隆基近10年最為困難的一年。從財報數據來看,隆基2024年出現歷史性巨額虧損,“這也是我們在過去10年第一次出現虧損。”鐘寶申說,“2023年上半年,我們已經看到行業可能接下來會供需失衡,所以2023年在擴產節奏上做了控制。”
但他亦坦言,在內部調整上,還是決心不夠大,在組織效能、組織效率等方面用心不夠。所以2024年,公司在這些方面下了比較大的功夫,真正以求生存的心態來全面提高企業的競爭力,倡導奮斗精神,把企業的資源用在最能夠產生價值的地方。
技術是光伏行業核心競爭力。龍頭企業如隆基、晶科能源等,紛紛加大研發投入,推動高效電池技術的突破。如,隆基在PERC電池技術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發了HPBC(復合鈍化背接觸)電池,轉換效率不斷提升,成本持續下降。晶科能源則在TOPCon技術上取得了顯著進展,市場地位穩固。
對于“硅料”這樣重資產且具有周期性的產品,每一個決策都關乎企業生死。以協鑫為例,據朱共山回憶,大規模投入顆粒硅技術,就是一次關鍵決策。尤其是在這輪價格戰和行業周期調整中,顆粒硅技術讓協鑫擁有了更強的抗風險能力。
據了解,“顆粒硅”技術系協鑫首創,可以理解為一種更省電、更便宜、更環保、更高品質的硅料。彼時,傳統棒狀硅技術占據主導地位,業內很多企業都在按照既定模式發展。但協鑫通過深入的市場調研和技術分析,發現顆粒硅技術在能耗、成本和生產效率上有著巨大潛力。
來源:受訪者
要知道,投入顆粒硅技術研發和產業化需要巨額資金,而且面臨技術不成熟、市場接受度未知等諸多風險,“但我們還是毅然決然,加大投入,”朱共山說,“事實證明,這個決策是正確的。”據光伏協會發布的技術路線圖,2021年顆粒硅的市占率僅4.1%,目前達到25.1%。
現在回頭看,這個技術直接讓協鑫從“跟著別人跑”變成“帶著行業跑”。據協鑫方面透露,公司自主研發的FBR顆粒硅技術,僅用兩年半時間,就實現產能從1萬噸到42萬噸的飛躍。這也是通過技術創新,實現生產流程優化和產品升級的典型。
硅料作為光伏原材料,降本增效顯得更加重要。在協鑫,精益制造、極限降本這些概念深入人心。據了解,協鑫通過開展數十種精益管理活動,全集團每年節省資金數以億元計。此外,協鑫通過打造“數字協鑫”,實現成本數據的實時采集和分析,為成本管理提供了精準的決策支持。
朱共山 攝影:鄧攀
朱共山總結,說到底,協鑫的路線就是“別人卷價格,我們卷技術;別人學技術,我們卷零碳”。接下來,協鑫手里還握有鈣鈦礦疊層電池、電子級多晶硅、正極材料、硅碳負極、硅烷氣等一系列“王炸”。“科技創新這條路不好走,但走通了就是別人抄不走的護城河。”他說。
為了降低成本、提升競爭力,龍頭企業紛紛向產業鏈上下游延伸。例如,通威股份通過布局硅料、電池片、組件等環節,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閉環。劉漢元在2023年一次采訪中表示,光伏行業競爭已經從單一環節競爭轉向全產業鏈競爭。
劉漢元表示,在行業價格戰爆發時,通威股份憑借一體化布局(硅料、電池、組件聯動),對沖單一環節波動風險,保持現金流穩定。早在2021年行業擴產潮中,通威股份就預判到產能過剩風險,通過優化技術路徑、優先保障高毛利環節產能,將硅料生產成本控制在行業領先水平。
比如,通威股份將生產成本牢牢控制在低位。2023年半年報顯示,公司高純晶硅產品平均生產成本在4.2萬元/噸以內,低于行業平均水平。
劉漢元 攝影:鄧攀
據劉漢元解釋,單一的專業化發展難免受到國際貿易政策波動、商品漲價等因素的影響。通威股份一體化布局光伏領域延續“縱向貫通、橫向互補”邏輯,核心是降低供應鏈波動對終端市場的沖擊,有助于其消化富余產能,提升企業自身的抗風險能力與競爭力,最終達成降本增效的目的。
穿越周期過程中,部分企業開始探索多元化發展路徑,尋找第二增長曲線以分散風險。例如,陽光電源在光伏逆變器業務的基礎上,積極拓展儲能、風電等新業務,形成了多元化的能源解決方案。
為了應對國際貿易環境的不確定性,光伏龍頭企業加快全球化布局。例如,天合光能在東南亞、歐洲等地設立了生產基地,以規避關稅壁壘。晶澳科技也在越南、馬來西亞等地投資建廠,公司方面透露,已在海外設立了13個銷售公司,銷售服務網絡遍布全球178個國家和地區。
2023年,晶澳科技組織專業團隊前往中東國家進行實地考察。據了解,目前公司已經在當地成立項目公司,開展各類開工前籌備工作,如各類投資要素相關協議洽談、股權合作方洽談及盡調配合、債權融資接觸與洽談、工程前期工作,如EIA、CDA等手續準備、各類招標文件編寫等。
趨勢與未來:技術、國際化與知識產權保護
核心技術創新,一直是光伏巨頭比拼的主戰場。
2024年6月,鐘寶申與合作伙伴打賭:5年后,BC技術將成為光伏行業主流,市占率將超過50%。半年后,一場直播中的他更“激進”了,“從現實角度講,肯定比我打賭的時間來得要早。我是一個謹慎的人,不想賭輸,我當時說的是2029年,但我相信這個時間可能會在2027年、2028年。”
隆基是光伏頭部公司中少數的“BC派”。過去3年,TOPCon作為市場的核心產品,一直“壓制”BC。但隨著技術和成本結構的演進,行業期待的“反擊時刻”終于到來。2024年,隆基各地頻繁進行推介活動,力圖綁定更多的經銷商。
“技術創新是通威核心競爭力之一。”劉漢元說。
TOPCon是通威核心技術之一。通威股份主導研發的PECVD技術填補了行業空白,實現了在TOPCon電池制造技術環節創新突破與領先。截至2024年第四季度,PECVD技術在852GW太陽能電池產能中占據了56%市場份額(援引自InfoLink Consulting)。
作為光伏產業的顛覆性突破,協鑫鈣鈦礦近期“出圈”。其與顆粒硅為原料的晶硅組件疊加后,將徹底重構光伏發電形態,推動能源革命進入“萬物皆可發電”時代。朱共山說,鈣鈦礦對于協鑫而言不僅是技術補位,更是從“造產品”轉向“定義場景”的戰略跳板——用“玻璃”替代“硅片”,用“印刷”顛覆“拉晶”,最終讓光伏脫離對土地、支架的依賴,成為泛在化能源解決方案。
多位受訪企業家表示,未來10年,光伏行業將迎來新一輪的技術革命和市場爆發。
智能化與數字化、儲能與光伏協同發展等方向將成為行業重要趨勢,儲能技術突破也將進一步推動光伏產業發展。有業內人士指出,站在“3060”目標的大背景下,光伏確實是未來10年最值得深耕的賽道之一:既是技術密集型產業,又是資本密集型賽道,更是碳中和的核心戰場。
如能給協鑫畫像,朱共山希望,它未來能成為三個“標桿型”企業:第一,要做全球材料技術的“創新燈塔”。第二,要成為綠色金融的“連接器”。第三,要做全球減碳方案的“供應商”。
“從整個中國光伏發展態勢上講,制造端技術的迭代和全球引領性,我不是特別擔心,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應用端的應用場景。”劉譯陽說。在他看來,國內消納問題如果不能通過真正公平的市場化方式解決,或者電力市場改革不盡如人意,新型電力系統進展不暢,那我們的光伏又會變成一種傳統資源,因為只會造而不會用,“這是我們被別人彎道超車的最大風險”。
此輪周期給光伏行業帶來了巨大挑戰,但從中長期來看,光伏產業前景依然光明。國際能源署在2024年《可再生能源報告》中預測,在接下來10年中,太陽能光伏將成為推動全球可再生能源迅速發展的核心力量。到2030年,全球光伏裝機容量將達到5000GW以上,較2023年增長近3倍。
近20年來,全球光伏需求以歐洲、美國市場為主,歐美新增裝機占到全球新增裝機的70%以上。在全球光伏需求快速增長的階段,中國光伏產業憑借著成本優勢和規模化生產,迅速在全球市場占據重要地位,成為全球最大的光伏產品生產和出口國。
“在這一輪周期里,國際化會是光伏企業優勝劣汰過程中一個比較重要的環節。”劉譯陽說。
在他看來,現在的國際化跟當年不同。“原來都是我們自己去投資,現在更多的是國際化2.0,輸出的是制造能力、服務能力、品牌能力、渠道能力,這是輕資產的國際化,是擁抱全球資本或者擁抱全球市場的國際化,而不是一家獨吃獨占、吃干抹凈的國際化。”
惠亨玉認為,出海是企業必須要修煉的能力。許多新能源的應用場景都從海外開始,它們在儲能、電網、碳交易、碳稅等各方面的規則都相對成熟。中國企業若能在海外市場經過一些磨礪,也將對國內未來要推行的全面市場化的能源交易體系產生認知與經驗反哺。
展望海外,朱共山認為,全球范圍內中東和北美等新興市場,極有可能成為光伏企業出海的下一個爆發點。而他目前最關注的一個變化,是全球能源轉型進程中各國新能源政策的動態調整。
伴隨著全球旅程,如何規劃知識產權保護,亦成為當下光伏行業的關注重點。于企業而言,若保護,生態鏈搭建要投入更多,慢,且不一定贏。若不保護,復制能力很強,前期投資如何收回?
朱共山認為,在光伏這樣的技術密集型產業中,知識產權保護是構建長期競爭力的核心戰略,但需與產業化節奏、技術壁壘和生態協同形成動態平衡。保護是底線,但需“精準保護+持續創新”。
來源:視覺中國
在他看來,光伏行業的競爭本質是“創新速度的競賽”。協鑫的策略可總結為:核心IP堅決保護,通過法律、規模、成本構筑“三維防線”;非核心環節開放合作,以生態效率對沖技術擴散風險;以技術迭代換發展空間,讓對手的復制永遠跟不上協鑫的節奏。
2022年,蘭天石被任命為協鑫科技聯席CEO,全面負責硅料業務,重點就是將顆粒硅大規模商業化。蘭天石給團隊定了三條規矩:核心的東西自己做;非要別人做的東西,只找1到2家做;向各個行業學習如何保護知識產權。
除了日常的管理工作,蘭天石就是考察各行各業,學習如何保護公司商業機密。他在海底撈學到了原材料必須把控在自己手里,于是現在顆粒硅的原材料只有徐州基地能做;他在萬華化學學到了圖紙和施工都要自己去做,不能交給別人;在日本的德山化工,他學到了工廠檢修時要把工地圍起來,連檢修的螺絲都不能讓別人看見是什么形狀;在一些互聯網公司,他學到了如果員工把核心文檔的名稱改成“女兒作業”泄露出去,該怎么去發現……
“十多年了,現在還是只有協鑫科技和陜西天宏能做顆粒硅。”蘭天石告訴《中國企業家》。
行業自律正在形成。值得注意的是,現在BC發展已經是在圍繞知識產權探索新的商業模式,而不是像之前一樣無序擴張。這種演進會不會對市場“秩序”有更強的推動力,而不僅僅靠行業自律?
惠亨玉認為,行業自律與知識產權維護都要有。
一方面,要對市場有敬畏感。海外很多行業都曾經歷過上百年的跌宕起伏,他們的敬畏感會更強,不太會用“追漲殺跌”去干預一個行業的發展。另一方面,一家企業在某種技術上投入最多,研發時間最長,那就應該最先受益。“拿來主義”本身就應該不受益,甚至是負收益,這就是秩序。
眼下,降本增效依舊是企業生存主線,大家都在探索、迭代和普及下一代光伏發電技術。惠亨玉期待,“隨著效率進一步提升,我們可以想象度電成本在一毛以下、儲能成本在一毛以下的時代真正到來,這將實現對化石能源的全面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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