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笑笑生當然不懂亞當·斯密，但他出于對人性的縝密觀察和寬容理解，能夠尊重生活的世界，認識商業的正面力量。

讓中國古典小說進入商學院的課堂，其實也不難。難的是如何把古典小說與商業結合得恰到好處，既尊重古典文本，又能拓展商業思維的疆域。

《商學院的人文課》最后一講《古典文學名著里，藏著我們所有的人生》，以《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為核心，經由論者對慧眼和匠心，把三個全然不同卻又暗通款曲的小說世界精心連綴起來，發現了它們最內在的精神關聯，也呈現出一個無限浩渺的舊日世界。

（圖選自《紅樓夢》孫溫繪本）

論者認為，實際上這個世界并未遠去，它跟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都息息相關，斬不斷理還亂。“藏著我們所有的人生”此說，正有此意。

提到《水滸傳》，它精妙的故事，激情的反抗和義薄云天的兄弟情誼代代流轉，深入人心。清代的金圣嘆點評水滸，贊嘆其寫法，是寫一百零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零八樣。就連寫人物的粗魯也從不重筆，比如魯達的粗魯是性急，李逵粗魯是“蠻”，武松粗魯是豪杰不受羈約，阮小七粗魯是“悲憤無說處”……文人和廣大普通人的人生過于平淡，對英雄好漢快意恩仇的傳奇人生隔岸觀火，總覺得書中的殘忍、血腥和暴力跟自己無關，還生出無限神往。

（圖為清代畫家任薰所繪的水滸人物）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評論者對《水滸傳》里的血腥氣表示不適，劉曉蕾認為書中就有“很多黑暗或非理性的東西。”比如好漢們上梁山之前并非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有相當一部分人本來就是社會的邊緣人物，甚至有的就是開黑店的、殺人的、搶劫的。他們的反抗有時固然有理，但并非都是正義的有價值的。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報復社會”和“不尊重生命”，這些好漢對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很難想象，他們能建立一個怎樣的社會。通過細讀典型人物武松行為，她分析了義氣和正義的區別，武松的復仇是實現了個人正義，跟普遍的正義沒有關系，而“血濺鴛鴦樓”的無差別殺戮，則屬于濫殺無辜。通過分析梁山好漢的行為，她認為水滸的世界“是一個混亂的社會，他們怒氣沖天，拳頭所向往往是普通百姓。《水滸傳》代表了我們人性中的一種破壞力。”在這樣的社會里，最倒霉的是平民，他們連最基本的生存權都得不到保障，整日過得提心吊膽。

《金瓶梅》從水滸武松殺嫂的故事開始，那么，從《水滸傳》到《金瓶梅》文本和價值觀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為什么西門慶成了《金瓶梅》里的男主人公？在水滸世界里被貼上壞女人標簽的潘金蓮，來到金瓶梅世界里，為何會獲得了作者和讀者的同情和理解？那個威風凜凜的武松從水滸世界來到金瓶世界，為何會顯得格外的冷酷？在劉曉蕾看來，這是因為《金瓶梅》實現了寫作視閾的轉換和下沉，人性的視角取代了英雄視角，生活的世界替代了傳奇的世界，于是一切都變得復雜了，也真實了。

（圖選自清代金瓶梅插圖冊）

很多研究者都認為《金瓶梅》的世界過于暗黑，但她另辟蹊徑，引入商業和城市的維度去解讀，看到商業和城市給予普通人更多的生存機會，發現這個新舊交替的世界也在孕育新的生存法則。從《水滸傳》以暴力打殺的方式謀求生存資源，到《金瓶梅》里大家開始交易、協商，在一定程度上，生命權利得到了基本的保障，這無疑是文明形態的進步。當然，很難說晚明時代（《金瓶梅》）一定會比宋代（《水滸傳》）更文明，但在《金瓶梅》里，商業對社會資源的調配和利用，對生活的改善和權利意識的提升，卻是顯而易見的。《金瓶梅》的作者并不像其他文人一樣，排斥商人逃避欲望，一味批判人性的自私，反而一反常態地對商人和商業有相當正面的認知。亞當·斯密也認為人性具有兩面性：首先，人是自私的，那些完全不自私的人，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是不會受到尊重的；其次，人不僅僅是自私的，還有同情心；因此，人的同情心是隨著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拉遠而極速減弱的。就是說，在傳統共同體這樣的小范圍內，人們可以互幫互助，但來到城市里，人際范圍擴大，那就要依靠市場調配資源的功能了，從這個意義上看，商業確實是一種慈善。蘭陵笑笑生當然不懂亞當·斯密，但他出于對人性的縝密觀察和寬容理解，能夠尊重生活的世界，認識商業的正面力量。

這是劉曉蕾非常獨到的解讀路徑。當然，她也認為，《金瓶梅》表面上是一個比較正常的社會，但顯然缺乏精神的豐富性。她通過分析李瓶兒之死和西門慶的感情生活，認為這個世界的人都忙于謀生，沉溺于欲望之海，無暇思考生死這些大問題，停留在了欲望生存的層面。那么，以“精神性”為入口，《紅樓夢》就呈現了它獨一無二的精神價值和哲學高度，也回應了《金瓶梅》所無法解答的問題。劉曉蕾挖掘了“黛玉葬花，寶玉慟倒”的哲學內涵，認為這其實代表了寶黛對生命的“覺悟”，人終有一死，如何安頓自己的人生，賦予生命以更豐富飽滿的價值，是每個人都面對的大哉問。

把三部偉大的古典小說，從“生命的權利”和“精神追求”等維度進行解讀，一方面是對知識譜系的整理，嘗試打通傳統和現代的價值秩序和意義系統，另一方面也讓古典小說進一步貼近現代生活，新意疊生，從而在現代讀者心中喚起敬意和驚奇。以此進入古典小說的世界，就會發現它們所能提供的人文資源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原文題為《商學院的古典小說課堂》，發表于中國網，作者：姜岸，2023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