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余華受邀首爾國際作家節(jié),作為重磅嘉賓出席開幕式。眾所周知,在韓國,余華是最受歡迎的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兩部作品更在韓國讀者中掀起了“余華熱”。
得知余華應邀開幕式對談,韓國主辦方更是夙興夜寐地篩選可與之匹敵的本國作家。要知道,這個人及其作品將代表整個韓國的當代文學,不僅要在韓國文壇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更要在韓國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中有強大的影響力。
到底誰能與韓國讀者最喜歡的余華平起平坐?
謎底揭曉時,中國讀者一頭霧水,但韓國人立馬心領神會。
這個人就是,鄭智我。
2023年韓國首爾國際作家節(jié)開幕式
這位年近六十的女作家,曾因“赤色背景”被韓國封殺5年,卻在2022年憑借一本長篇小說,成為韓國現(xiàn)象級的當紅作家。這部在韓國賣爆的作品就是《父親的解放日志》。
2023年韓國首爾國際作家節(jié)開幕式
01
全韓封殺5年,作品成禁書,57歲翻紅
“我很苦惱。選擇了父親,我就是叛賊;
選擇了國家,我就是不孝女。”
鄭智我,1965年出生于全羅南道求禮郡,韓國中央大學文藝創(chuàng)作系博士。她的父母都曾是朝鮮勞動黨游擊隊員,父親曾任全南組織部部長,母親曾是南部軍政治指導員。她的名字“智我”,取自父母戰(zhàn)斗過的智異山與白鵝山(韓語“鵝”與“我”同音)。小學二年級時,父親因“赤色”身份入獄,直到她初三才獲釋。小學四年級時,鄭智我得知了父親的特殊身份,在學校的“民間防衛(wèi)訓練”上,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參與的是“反對我父親那種人”的訓練。那一刻,她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急忙從身邊逃開”。
我常苦惱該怎么做,如果選擇了父親,我就是一個叛賊;選擇了國家,我就是一個不孝女。
而正是這種“我與世界分離”的瞬間體驗指引她走向了文學。她說,“文學”是她可以避難的唯一角落。
鄭智我和她的貓
1990年,25歲的鄭智我以父母經(jīng)歷寫成第一部長篇小說《游擊隊的女兒》,踏入韓國文壇。但書剛上市便遭禁售,15年后才得以再版,她本人也因涉嫌違反韓國國家安保法被逮捕,被全韓封殺長達5年。
此后32年,鄭智我始終是韓國文壇的“邊緣人”。她筆耕不輟,卻鮮少被主流認可。直到2022年,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父親的解放日志》橫空出世,首周銷量破5萬冊,兩個月登頂韓國阿拉丁、教保文庫、YES24三大圖書電商網(wǎng)站榜首,一年狂銷30萬冊。韓國《中央日報》《東亞日報》《朝鮮日報》三大主流報業(yè)連續(xù)23周力薦,成為韓國現(xiàn)象級國民小說。57歲的鄭智我也憑此成為韓國當紅作家。
我想寫出像米飯一樣能讓人借以活下去的小說。
這是鄭智我的創(chuàng)作信條,也是她半生的寫照。
與《游擊隊的女兒》相比,《父親的解放日志》已經(jīng)收斂了年輕氣盛的尖銳與怨懟,而以更加沉穩(wěn)、內(nèi)省、細膩的筆觸去書寫、去撫平歷史、代際、身份掙扎下個人與時代的傷口,去理解、擁抱命運,重新審視作為人、一個鮮活生命所具有的珍貴價值。
32年過去,我所做的事無非就是直面自己的局限和傷口。最后我發(fā)現(xiàn),無論誰都有傷口,無論是誰都覺得自己的傷口最疼。帶著像命運一樣留在我們身上的處處傷口,無論如何也要繼續(xù)活著,這就是人生。
時間不會白白流逝,我們在一年年變老,也在其中醒悟——每個人都會痛苦,都會孤獨。每個人都渴望被認可、被理解、被愛。這就是人。時光荏苒中,我領悟到這個人盡皆知的簡單道理,這個小小醒悟的結(jié)果就是《父親的解放日志》。
有人說,鄭智我的這本書“背叛了整個韓國”;而更多人卻在讀完后淚流滿面:原來我們從未在時代與命運中真正看見自己。在當下韓國,鄭智我的文字正像熱騰騰的米飯一樣,慰藉了千千萬萬人。
02
韓國赤色分子×一生“徒勞”的倒霉蛋
“直到死后,他才走上韓國人正常的人生流程。”
父親死了。
一頭撞在電線桿上死的。
嚴肅古板地活了一輩子,最后竟然撞在電線桿上,結(jié)束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人生。
10萬字,只寫父親3天的葬禮。小說開篇即定調(diào):這不是一場控訴,而是一場追悼。
女兒高娥依在父親高尚旭的葬禮上,迎來一群“怪人”:有名望的官員、出獄的犯人、叛逆的不良少女、斷了來往的親戚……上到七八十歲,下到十幾歲,魚龍混雜,他們擠滿靈堂,滔滔不絕地分享著與她父親的故事。從他們口中,娥依發(fā)現(xiàn),這個生前被稱為“赤色分子”、脾氣差、老頑固的父親,正在無數(shù)人的記憶碎片里,以全新的面貌活過來。
高尚旭是韓國前游擊隊員,一名虔誠的社會主義者。1948年潛入智異山,1952年為了重建黨組織,偽裝自首;1974年左右他再次入獄,那時娥依才上小學四年級,服刑六年后,高尚旭回到家鄉(xiāng)求禮郡生活。在娥依的印象中,幼年被父親扛在肩上哈哈大笑、被抱在懷里安然入睡的溫馨記憶,早被這反復的牢獄之災給消磨殆盡。等到父親再次出獄,她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胸部隆起、需要穿胸罩、開始經(jīng)歷例假的女中學生。眼前的父親就像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
父親一把抱住了我。我的身體卻僵硬得好像一個稻草人,心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好熱啊、好餓啊、好渴啊,以此來緩解尷尬的心情。父親應該也感覺到了,我們之間變得格外疏遠了。
從青春期重新認識父親,難免帶上一些叛逆的委屈。
她看不慣父親身上“社會主義”的習性——總是屁股癢癢地坐不住,走街串巷地幫完這家忙那家;出獄成了沒耐性的新手農(nóng)民,一板一眼地照搬書里教程“紙上種田”,次次失敗,害得母親一個人照管偌大的農(nóng)田;把母親辛苦曬的美味柿餅都分給鄰居,自己的女兒眼巴巴等著,卻一口也沒吃上;在家只聊國家大事,從不和女兒談心,家里的話題只有大事和國家大事……
她煩透了父親的“麻煩”——被警察盯梢了一輩子,動不動就被抓進監(jiān)獄;與立場不同的發(fā)小相愛相殺;把陌生人帶回家里過夜,結(jié)果本就不富裕的家差點兒被偷空;被父親牽連受罪的小叔,隔三差五就上門辱罵,而父親就會呆呆坐在檐廊上喝酒……
她把人生所有不如意都歸咎于父親——從小在學校被區(qū)別對待,被未婚夫悔婚,與表哥決裂,不懂穿衣打扮、與同齡女孩格格不入……因為父親的赤色身份,娥依的成長飽受欺負和非議。
直到死后,他才走上一個正常韓國人正常的人生流程。
如今,不再有監(jiān)視、欺凌和歧視,父親以一個不被認同的身份死去,死亡讓他終于融入了韓國的大社會,被允許擁有一場普通韓國人的葬禮。在此之前,娥依一直無法理解父親,也不愿意去理解一個被公認的“背叛者”。
然而就是一個在女兒眼中徹底的“失敗者”,在這些吊唁的人口中,卻呈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他們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將那個被時代碾碎理想?yún)s始終溫暖助人的社會主義者父親重新拼湊起來。
吊唁者中有人愛父親,有人恨過他,他們之間也有彼此意見相左、水火不容的,但大家都因為父親聚在這個小小的吊唁廳里,互不干涉地用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們都與父親相知相交,彼此之間也有過不可逾越的圍墻。但在葬禮上,一種微妙的和平涌動,一種或許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實現(xiàn)的和平。
也許,父親一直為之奮斗的,就是葬禮上的這個畫面。死亡不是終點,當他活在所有人的記憶里時,才得到真正的解放。
03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活著才是一場盛大的抗爭
小說中的父親,至死都堅信社會主義和唯物論,他“一本正經(jīng)”的處事風格一度成為女兒戲謔的對象,書中這樣描寫父親的意外死亡:
一頭撞在電線桿上,連人生的最后一幕都像極了他的風格,充滿幽默。當然,恐怕一頭撞上去的那一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戳著這樣一個攔路虎。父親堅信是老百姓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了人類的歷史,而自己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認真地邁出了那一步。只是那里剛好戳著一根電線桿罷了,不經(jīng)意地,偏偏就立在那里。真是絕了。
父親生前,連褲腿上沾的泥土,都視之為“人類的起源”;他堅信是普通人的腳步丈量出歷史,最終卻荒誕地撞向一根突兀的電線桿。
這充滿黑色幽默的結(jié)局,恰恰撕開了生命的真相:在死亡絕對的公平之下,意識形態(tài)之爭變得蒼白,唯有活著時的溫度真實可觸。
書中,智異山腳下的求禮鄉(xiāng)民們不懂主義,卻懂“做人的道理”。當一位被歷史定義的“罪人”離世時,他在求禮這個小鎮(zhèn)建立的人情關系網(wǎng),呈現(xiàn)出鄉(xiāng)下人情感共同體的濃厚溫情。殯儀館的黃社長細心關照安排葬禮流程;年糕店姐姐主動請纓籌辦酒席,料理祭祀食物;因父親的“罪孽”而被牽連、受盡冷落和苦難的親戚,也簇擁著忙前忙后,為父親的死亡感懷流淚。
在死亡面前,所有標簽與恩怨忽然失去了重量——人們只是圍聚在一起,替一個生命完成最后的體面;而活著才是一場盛大的抗爭,不是為了戲劇化的英雄敘事,而在于有限時間里對虛無的持續(xù)抵抗。
當殯儀館的火化爐亮起時,所有人都會成為平等的灰燼。但也正是在這終極的平等面前,生前的每一聲問候、每一次對視,甚至每一次爭吵,才顯露出驚人的重量。
父親撞向電線桿的那一步,人們圍攏在葬禮上的每一個瞬間,都在訴說著同樣的真理:生命的尊嚴從不寫在結(jié)局之中,而在于活著時自己認真踏出的每一步。
人生終究會撞上那根“電線桿”,但走過的那段路,值得鄭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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