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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任見《劉禹錫傳》（第3版）第七章 玄都觀桃花招禍殃

第七章 玄都觀桃花招禍殃

就在劉禹錫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遠郡的同時，淮蔡節度使吳少陽去世。其子吳元濟隱匿消息，徑自接掌軍務，擁兵自立。朝廷得知后，立即加緊部署，決定向反叛大唐的淮蔡節度使吳元濟用兵。

吳元濟遭受唐軍四面圍攻，形勢危急，趕忙派人向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師道一面上表請求赦免吳元濟，一面出兵策應淮西，派人進攻河陰物資轉運院，燒毀大量錢帛谷物，妄圖以此威脅朝廷罷兵，解救吳元濟之圍。

唐憲宗不為所動，堅決要平定叛亂。朝廷的用兵之舉，引起了割據稱雄的巨鎮強藩的恐慌，他們擔心自己最終也會被各個擊破。

19 秋情無涯

貶官的陰霾如濃稠的墨汁，肆意地在秋日的天幕上暈染開來，給原本就帶著絲絲涼意的季節，更添了幾分愁緒。

大多數文人墨客，在遭遇仕途挫折又逢這肅殺之秋時，往往愁上加愁，滿心悲戚。然而，劉禹錫卻不然，極其不然。

他于瑟瑟秋風中，昂首挺胸，高聲吟誦：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p>

冷風拂過他的衣袂，獵獵作響，他的眼神中是堅定與豪情。又道：

“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知春色嗾人狂。”

歷代的士大夫們，一旦遭受打擊，便常常借悲秋之作，來宣泄滿腹的灰心失意?？蓜⒂礤a的《秋詞》，卻似一把利劍，刷刷地斬斷了延續千年的蕭瑟凄涼舊調。

“自古” 與 “我言”，對舉成文，仿若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他以一己之力，唱出了 “秋日勝春朝” 這般振聾發聵的新聲。

在劉禹錫的如椽詩筆之下，一幅壯麗的畫卷緩緩展開。

抬眼望去，一碧萬里的晴空，澄澈如洗，沒有一絲雜質，仿若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鑲嵌在無垠之上。

一只潔白無瑕的白鶴，身姿矯健，正奮力地排云飛翔，它的雙翅有力地扇動著，每一次揮舞大羽，都似要沖破云霄，向著那無盡高處沖去。

意境，開闊得讓人的心胸也豁然開朗。

與晴空、碧霄、白鶴相互映襯的，是景色壯麗和諧的明山、凈水與紅葉。

山，清朗而峻峭，像是一位屹立不倒的巨人，靜靜地守護著大地；水，清澈見底，潺潺流淌，似在訴說歲月的故事。

深秋的郊野，在山朗水清之間，又經一夜嚴霜洗禮。璀璨的紅葉，像是被大自然精心點染過一般，突兀地出現在大片淺黃之中。它們在風中微微搖曳，散發著蓬勃的生機，絲毫不見秋的衰敗之態，依舊盎然動人。

望著這一切，劉禹錫極為感慨。深秋的明凈肅爽、絢麗動人，怎能不勝過容易讓人沉醉而失去斗志的春朝呢？

此種徹底擺脫悲秋俗套、別開生面的精神境界，誰人能有？后山不禁感嘆道：“惟禹錫劉子獨步也?！?/p>

劉禹錫還有一位同樣富有骨氣與精神的朋友，那便是元稹。

元稹年齡比劉禹錫小七歲，可在為官上，剛烈氣盛、勇作敢為的勁頭，堪稱一時楷模。

早年，元稹任左拾遺時，便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鳥，不斷地上書論政。

他精心撰寫的《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章，一封接著一封，多達十數通。每一篇表章，都飽含著他對時世的深切憂慮與對朝政的深刻見解，字里行間，皆是赤膽忠心的表露。

唐憲宗李純元和四年，早春二月，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身為監察御史的元稹便踏上了他的剛正不阿的履職之路。

元稹不畏強權，不徇私情，眼神中透著堅毅與決絕，對貪官污吏毫不手軟。

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等人犯下諸多罪行，元稹毫不猶豫地對其展開查辦，這一查，便是驚天大案。

元稹在查辦案件過程中，面對權貴們的威逼利誘，始終鐵面無私，不為所動。然而，也正因如此，他得罪了眾多權貴，最終被降職分司東臺。

到了洛陽后，元稹的熾熱正義之心并未冷卻。他依舊目光如炬，恪盡御史職守，又接連彈劾了一連串違敕不法人事。

元稹義正言辭地指出：

公安部門將嫌疑人械系，查問不清卻逾年不放，這是何等的瀆職。

河南尉竟然擅離職守，跑去從軍撈錢，簡直是無視律法。

武寧節度使王紹傳送監軍使孟升進喪柩，不僅違規給券乘驛，還在旅舍內安喪柩，成何體統！

浙西觀察使韓皋杖打湖州安吉縣令孫澥至死，草菅人命。

河南尹杜兼誣奏書生尹泰階，居心叵測；飛龍使誘趙實家奴為養子，行為不端。

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傷風敗俗。

判度支李元素誤命河南府、鄭滑、河陽等道科配牛車四千余乘，為鎮州行營搬運糧草，致使百姓苦不堪言……

這些案子，樁樁件件，或貪贓枉法，或草菅人命，或玩忽職守，或挾嫌報復，元稹均不避不畏，將其揭露，如同一把利刃，刺向黑暗與邪惡。

河南尹房式弄虛作假，詿誤朝廷，犯下嚴重錯誤。元稹得知后，決心追攝其虛造詐諼之嚴重后果，果斷下令，先讓房式停止職務。

可元稹的做法，卻如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千層浪。

有人飛表聞奏，朝中那些與被查辦者私交密切的豪強權貴們，頓時坐不住了。他們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紛紛露出猙獰的面目，趁機和宦官勾結在一起，去皇上面前，添油加醋地奏劾元稹，一時間，罷劾之聲不絕于耳。

奏告一多，唐憲宗李純也被這些言論所左右，竟認為元稹處事失當，行事越權。他先是下令扣了元稹三個月俸祿，又下令讓元稹放下手中公務，回長安述職。

元稹無奈，踏上了還京的路途。

途中，路過華州。夜幕漸漸降臨，天將暮時，元稹來到了華陰縣敷水驛，被安排入住上廳。

奔波一天的元稹，本想在此好好休息一晚。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他。半夜里，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宦官仇士良來了。

仇士良仗著自己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平日張跋扈慣了，此時一進驛站，便頤指氣使地要求元稹讓出上廳給他住宿。

元稹本就性情剛烈，平日里最討厭的就是宦官的作威作福。他眉頭緊皺，目光堅定，堅決不肯讓出房間。

元稹怒視著仇士良，大聲斥道：

“這是我先入住的房間，憑什么要讓給你這等小人！”

仇士良一聽，頓時惱羞成怒，指使手下去砸元稹的房門。

房門被砸得砰砰作響，木屑橫飛。

另一宦官劉士元更是拿著馬鞭，對著元稹大打出手。元稹躲避不及，被打得滿頭是血，慌亂之中，穿著襪子逃出上廳。

宦官們哪肯罷休，他們像一群惡狼，對元稹追打不舍。

仇士良、劉士元一幫宦官，絕非善類。他們平日里作惡多端，曾經殺過一個公主、兩個親王還有四個宰相，就連皇帝都對他們畏懼三分。元稹與他們過不去，實在是錯了對象。

加之元稹身為監察御史，在履職過程中，得罪了眾多朝廷大員，他們也趁機紛紛奏劾。

回到長安后，憲宗李純不但不責驕橫跋扈的宦官，反而以 “稹少年后輩，務作威?！?，與宦官廝打有辱身份為由，將元稹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為官京師的白居易、李絳、崔群等人，得知情由，心急如焚。他們全力諫諍，想要佑護元稹。

好友們的言辭充滿了對正義的堅持與對元稹的支援，希望伸張直氣，以扶壯心。然而，他們的努力終究沒有收效。

劉禹錫聽說后，心中的憤怒如熊熊烈火般燃燒起來。他對朝廷如此包庇宦官的行為感到無比氣憤，又為元稹不屈從于閹豎淫威的氣勢感到由衷的敬佩。

為了褒獎和鼓勵元稹，劉禹錫特意挑選了一只花紋十分美麗的文石枕，還精心創作了一首詩，贈寄元稹。

詩中寫道：“文章似錦氣如虹，宜薦華簪綠殿中?？v使良飆生旦夕，猶堪拂拭愈頭風。”

劉禹錫在送枕與詩時，心中默默想著：元兄，你一定要堅強，堅強，堅強，莫要被這等挫折打倒。

元稹得到劉禹錫的石枕與贈詩以后，非常感激。

他感激劉禹錫在艱難時刻及時聲援的珍貴，很快回贈壁州產的馬鞭和答謝詩《劉二十八以文石枕見贈，仍題絕句以將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謝，兼廣為四韻》。詩云：

“枕截文瓊珠綴篇，野人酬贈壁州鞭。用長時節君須策，泥醉風云我要眠。歌盼彩霞臨藥灶，執陪仙仗引爐煙。張騫卻上知何日，隨會歸期在此年。”

劉兄，你的情誼我定當銘記，愿我們都能熬過這艱難時刻。

劉禹錫接到元稹的酬贈后，又揮筆寫下《酬元九侍御贈壁州鞭長句》：

“碧玉孤根生在林，美人相贈比雙金。初開郢客緘封后，想見巴山冰雪深。多節本懷端直性，露青猶有歲寒心。何時策馬同歸去，關樹扶疏敲鐙吟。”

從一來一往的贈答中，足以看出劉禹錫與元稹共同具有的正直不阿的品性和高尚的人格。他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友誼也一直保持了下來，歷經風雨，愈發深厚。

劉禹錫在朗州期間，還塑造了一個不畏艱險、射虎斬蛟、為民除害的壯士形象，再次表達了在 “永貞革新” 失敗后，劉禹錫不悔恨，不妥協，堅持政治理想，并為之斗爭不息的頑強精神。

那是一個陰風陣陣的日子，寒風如刀，割著人的臉，一只猛虎張牙舞爪地咆哮著沖向百姓，吼聲震得大地微微顫抖。

危急時刻，一位壯士騎馬走來，他神色鎮定地，驅馬向著猛虎走去。猛虎見狀，又是一聲怒吼，沖進黃茆叢中。

壯士目光堅定，毫無畏懼，將手中的弓箭拉得如滿月一般，大喝一聲，仿若洪鐘，只聽 “嗖” 的一聲，利箭射出。猛虎瞬間翻倒，飛血濺滿了林梢。

壯士獵殺了猛虎，百姓們歡呼雀躍，紛紛說道：“壯士，多虧了你啊，我們以后終于能安心生活了！”

壯士笑著回應：“為百姓除害，是我分內之事?！?/p>

到了明日，長橋上，傾城之人皆在傳說壯士的戰績。塑造壯士形象的詩人，便是劉禹錫。

劉禹錫以壯士之精神，表達了自己要繼續鏟除邪惡勢力的決勝之心。

“永貞革新” 失敗后，王叔文、劉禹錫等人，在政治上遭受了貶謫的沉重迫害，在輿論上，更是受到謠言的猛烈攻擊。

“吠聲者多，辨實者寡。飛語一發，臚言四弛”。

可是，王叔文的形象和節操，卻幾乎一直活在劉禹錫的意識深處。

劉禹錫對王叔文的懷念之情，在詩文中多次流露。

他懷念王叔文，不僅僅是對故人的思念，更是與其他永貞志士共勉，也是對自己堅定心智的磨礪。

在艱難的時刻，惟有堅守信念，才能不被打倒。

劉禹錫在心中默默念叨：叔文兄你雖已離去，但你的精神永遠與我等同在，我等定然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非。”這是劉禹錫對那段時光的深刻銘記，也是他對理想的執著堅守。

“永貞革新” 雖如曇花一現，僅僅持續了短短的一百四十六天，可那一百四十六天里，革新的方向恰似熠熠生輝的明燈，照亮了黑暗中摸索的前路，其正確性不容置疑。

然而保守派卻如暗處的惡狼，用流言蜚語當作尖牙利爪，對革新派進行惡意中傷。

此時，就如同已經英勇地除掉為禍猛虎的英雄，百姓們滿懷期待，還要去斬殺傷人害命的惡蛟，將世間的邪惡徹底鏟除。

呂溫，這位貞元末年的進士，在王叔文眼中，是最為看重的人才之一。當年王叔文陪侍東宮之時，向太子推薦人才，呂溫和韋執誼被歸為一組。

呂溫的政治主張，與王叔文、劉禹錫等人高度一致，可謂志同道合。

在王叔文、劉禹錫大刀闊斧地力行改革，雷厲風行地除舊布新之際，呂溫卻被朝廷派出使西涼。也正因如此，當王叔文、劉禹錫等十人遭遇大難時，呂溫得以幸運地躲過一劫。

直到唐憲宗元和元年呂溫才回到長安，官拜左拾遺。

永貞志士們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紛紛將希望寄托于呂溫，滿心期待著他能在朝堂之上繼續為革新事業發聲。

孰知世事難料，呂溫后來也因故一貶再貶。

元和五年夏天，熾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被這酷熱凝固了。就在此時，呂溫被貶為衡州刺史。

到衡州后，呂溫立刻給劉禹錫寄來消息，信中寫道：

“朱邑何為者？桐鄉有古祠。我心常所慕，二郡老人知?！?/p>

劉禹錫收到信，心中涌起一股別樣的情緒，既為老友的近況感到擔憂，又被字里行間的情誼所觸動，他高興地戲和道：

“文苑振金聲，循良冠百城。不知今史氏，何處列君名?！?/p>

他一邊提筆書寫，一邊在心中想著，呂溫文才既如金聲玉振般出眾，武略亦十分了得，那些做史的人，還真不知道該把先生列入哪一卷才好呢。

可是命運似乎總愛捉弄這些心懷壯志之人。

誰能料到，翌年，呂溫竟在衡州貶所溘然長逝。

這一噩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劉禹錫的心上。

知心朋友再獲相見的可能性，剎那間霍然歸零，劉禹錫悲痛不已。

他滿心悲戚，揮筆寫下：

“一夜霜風凋玉芝，蒼生望絕士林悲?？諔褲腊踩寺?，不見男婚女嫁時。遺草一函歸太史，旅墳三尺近要離。朔方徙歲行當滿，欲為君刊第二碑。”

此時的劉禹錫，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樹枝，淚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雙眼。

他想起與呂溫過往的點點滴滴，一同探討政治理想的日子，仿佛還在昨日，如今卻已陰陽兩隔。

柳宗元聽聞呂溫的死訊，亦是悲痛萬分，忍不住和劉禹錫一起，為遠在北方的呂衡州痛哭流涕。

他哀傷地寫道：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三畝空留懸磬室，九原猶寄若堂封。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

呂溫的才華與抱負，就這樣被無情地埋沒了。柳宗元站在貶地的庭院中，望著天空中孤獨的飛鳥，思念與惋惜呂溫。

元稹，這位真正同情與支持 “永貞革新” 的官員，面對呂溫的突然歿去，性情剛烈的他也難以抑制內心深深的悲痛。他接連寫下多首詩，抒發心中的哀傷：

“氣敵三人杰，交深一紙書。我投冰瑩眼，君報水憐魚。髀股惟夸瘦，膏肓豈暇除。傷心死諸葛，憂道不憂余。

“望有經綸釣，虔收宰相刀。江文駕風遠，云貌接天高。國待球琳器，家藏虎豹韜。盡將千載寶，埋入五原蒿?！薄?/p>

元稹在書房中，一邊吟誦著這些詩句，一邊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為呂溫的離世感到痛心疾首，更為革新事業失去杰出的人才而惋惜，憤怒而無奈。

元和七年，命運的陰霾再次籠罩在劉禹錫的頭上。他在朗州時常往來的朋友董侹和顧彖也都相繼逝世。

劉禹錫悲痛萬分，懷著沉痛的心情，作詩哭之，又為董侹撰寫墓志，為顧彖撰寫墓表。

茲后，劉禹錫常常獨自徘徊在郊外的山林間，回憶著與朋友們過往的歡樂時光，淚水時不時地滑落。

他感慨人生的無常。人到中年，命運坎坷，友情家事皆如變幻莫測的風云，難以預料。

元和八年，命運似乎又露出了一絲曙光。妻子薛氏為劉禹錫生了個女兒。劉禹錫滿心歡喜，看著襁褓中可愛的女兒，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劉禹錫夫妻二人十分快慰，滿心盼著家中兒女能茁壯成長。

然而，命運的災難總是猝不及防。誰料想，次年秋季，冷風瑟瑟，落葉飄零，夫人卻突然撇下兩個兒子和一歲的女兒，不幸病故。

沉重打擊，讓劉禹錫陷入無盡的苦痛之中。

伉儷九載，他們一同走過了許多歲月，可分離的日子卻不少，舒心的日子更是不多。

夫人突然撒手而去，留下劉禹錫和年幼的子女，共同咀嚼著無邊的悲傷。

劉禹錫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望著夫人曾經用過的物品，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他惋惜道：

“悒悒何悒悒，長沙地卑濕。樓上見春多，花前恨風急。猿愁腸斷叫，鶴病翹趾立。牛衣獨自眠，誰哀仲卿泣?！?/p>

又悲嘆道：

“郁郁何郁郁，長安遠于日。終日念鄉關，燕來鴻復還。潘岳歲寒思，屈平憔悴顏。殷勤望歸路，無雨即登山?！?/p>

想起與夫人一起度過的時光，看著曾經與夫人共同生活過的地方，那些曾經的點點滴滴，都如同鋒利的刀刃，刺痛著他的心。

“人之所以取貴于蜚走者，情也，而誕者以遣情為智，豈至言耶？”

劉禹錫放不下對夫人的無盡思念，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在《傷往賦》中，他寫道：

“予授室九年而鰥，痛若人之夭閼弗遂也，作賦以傷之，冀夫覽者有以增伉儷之重云?！?/p>

回憶與夫人相處的過往，“嘆獨處之悒悒兮，憤伊人之我遺。情可殺而猶毒，境當歡而復悲。人或朝嘆而暮息，夫何越月而逾時。太極運乎三辰，轉寒暑而下馳。有歸于無兮，盛復于衰。猶昧爽之必暮，又安得而怨咨？”

“我今怨夫若人兮，曾旭旦而潛暉。飄零日及之萼，倏忽蜉蝣之衣，川走下而不還，露迎陽而易晞。恩已甚兮難絕，見無期兮永思?！?/p>

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踱步，又在痛苦中走出家門：

“我行其野，農民桑者，舉案來馌，亦在林下。我觀于途，裨版之夫，同荷均挈，荊釵布襦。羽毛之蕃，鱗介之微，和鳴灌叢，雙泳漣漪。

“薨薨伊蟲，蠢蠢伊豸，游空穴深，兩兩相比。何動類之萬殊，必雄雌而與俱！物莫失儷以孤處，我方踽踽而焉如！”

世間萬物皆有伴侶，可自己卻形單影只，孤獨感讓他愈發思念夫人。

回到家中，“我復虛室，目凄涼兮心伊郁，心伊郁兮將語誰？坐匡床兮撫嬰兒，何所丐沐兮，何從仰飴？襦褲在身兮，昔圍蹉跌；褩囊附臂兮，余馥葳蕤。

“誠天性之潛感，顧童心兮如疑。嘵然有難繼之墓，漠然減好弄之姿。指遺袿兮能認，溯空帷兮欲歸?！?/p>

看著年幼的子女，既心疼又無奈，不知道該如何獨自撫養他們長大。

“我入寢宮，痛人亡兮物改其容。寶瑟偃兮弦柱絕，瑤臺傾兮鏡奩空。寒爐委灰，虛幌多風。隙駒晨轉，窗蟾夜通。步搖昏兮網粘翡翠，芳褥掩兮塵化蛩蛩。

“閱刀尺之余澤，見巾箱之故封。玩服儼兮猶具，繁華謝兮焉從！想翩躚于是非，求悉索與冥蒙。信奇術之可致，嗟此生兮不逢。徒注視以寂聽，恍神疲而目窮。還抱影以獨出，紛百哀而攻中?！?/p>

走進與夫人曾經的居屋，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的悲痛達到了頂點。

他多么希望夫人能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可這一切，都只能是奢望了。

“系曰：龍門風霜苦，別鶴哀鳴夜銜羽。吳江波浪深，雌劍一去無遺音。悲之來兮憒予心，洶如行波洊浸淫。悵緣情而莫極，思執禮以自箴。已焉哉！

“苒苒生死，悠悠古今。乘彼一氣兮，聚散相尋。或鼓而興，或罷而沈。以無涯之情愛，悼不駐之光陰。諒自迷其有分，徒終怨于匪忱。彼蒙莊兮何人！予獨累嘆而長吟……”

劉禹錫在痛苦中掙扎，試圖從悲傷中走出來，卻是那樣的艱難。

劉禹錫與薛女士結婚，算來十年不足，九年有余。

永貞革新期間，他們新婚燕爾，本應是甜蜜恩愛的時光，可惜劉禹錫卻忙得不可開交，全身心地投入到革新事業中。

接著，革新失敗，他成了逐臣，流落朗州，與夫人兩地分居多載。

后來好不容易接妻子到朗州，有了生養子女的天倫之樂。然而，由于地理環境等原因，劉禹錫在朗州的日子并不好過，多虧了妻子時常寬慰他，給予他精神上的支持。

夫妻二人時常掛懷遠在北方的長輩，尤其是老母親已入高齡，妻子前不久還在跟劉禹錫商量，留允郎和劉禹錫在朗州，她帶著侖郎和幼女返回北方，好對老人有個照應。

可誰能想到，賢明的妻子竟然不幸辭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劉禹錫怎么也接受不了。

他感嘆命運的無常，覺得自己仿佛被命運狠狠地捉弄了。

夫人故去之后，劉禹錫既要照看年幼的子女，又實在心傷不已。操持著家中的大小事務，謝絕了一切交游，就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心中的哀痛有所消減，但仍然毫無文思。在這樣的日子里，他決定把近年的詩文簡單規整一番。

《天論上、中、下》，《謫九年賦》、《望賦》、《何卜賦》、《砥石賦》、《楚望賦》，詩《武陵書懷五十韻》、《游桃源一百韻》、《桃源行》、《泰娘歌》、《競渡曲》、《采菱行》等，看著自己創作的這些詩文，心中感到欣慰。

詩文，見證了他的人生經歷，也承載著他的思考與情感。

20 紫陌紅塵

在繁華喧囂的市井街頭，或是寧靜清幽的鄉村巷陌，時常能聽到悠揚的歌聲。

劉禹錫的詩，恰似清泉，上源直溯《詩經》的悠悠古韻，下則汲取民間的鮮活養分。于西南州郡，每逢民間迎神鼓舞之時，人們口中所唱，“率多禹錫之辭” 。

在朝野之間，士子們作詩，也 “多以禹錫為活譜” 。

京口之地，貴公子們風度翩翩，襄陽城中，諸女兒們婀娜多姿，他們趁著月色，折花嬉戲，口中吟唱的，多是劉郎之詞。

京口和襄陽，并非劉禹錫宦游與居住之處，然而此地的青年男女，不論貴賤，皆癡迷于劉禹錫的詩歌，由此推之，其他地方對其詩歌的喜愛程度，更是不言而喻。

劉禹錫的詩句，猶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取意高妙，奔軼絕塵。

他描繪風俗，毫無俚俗之氣；追思古昔，亦無愧色。

劉禹錫的詩作，大量運用比興、諧聲雙關、重疊回環等藝術手法，將民歌中清新剛健的語言與悠揚宛轉的節拍巧妙融入，故而他的詩文如同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民間泛起層層漣漪，產生了極為廣泛的影響。

此時的劉禹錫，其文人詩已踏入高蹈、出俗的絕妙境地，立意之美，取境之妙，鮮有人能企及。

且看《團扇歌》：

“團扇復團扇，奉君清暑殿。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上有乘鸞女，蒼蒼蟲網遍。明年入懷袖，別是機中練。”

劉禹錫創作此詩時，或許正于庭院中踱步，秋風輕輕拂過，吹動著他的衣袂，觸動了他的情思？

他望著手中的團扇，心中感慨，思緒飄遠，仿若看到了往昔的種種？

又有“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今朝兩相視，脈脈萬重心?！?/p>

詩句之中飽含著深沉的情感，似是與友人相對而坐，眼神交匯間，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p>

秋日的清晨，秋風瑟瑟，帶著絲絲涼意。

劉禹錫獨自站在庭院中，抬頭望向天空，只見一群大雁排成整齊的隊列，向著遠方飛去。一聲聲雁鳴，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仿佛也在訴說著他內心的孤獨與落寞。

“洞庭秋月生湖心，層波萬頃如熔金。孤輪徐轉光不定，游氣濛濛隔寒鏡。是時白露三秋中，湖平月上天地空。岳陽樓頭暮角絕，蕩漾已過君山東。

“山城蒼蒼夜寂寂，水月逶迤繞城白。蕩槳巴童歌竹枝，連檣估客吹羌笛。勢高夜久陰力全，金氣肅肅開星躔。浮云野馬歸四裔，遙望星斗當中天。

“天雞相呼曙霞出，斂影含光讓朝日。日出喧喧人不閑，夜來清景非人間。”

劉禹錫站在岳陽樓上，俯瞰著洞庭湖的壯麗景色。月光灑在湖面，波光粼粼，宛如熔金。

遠處的君山在月色中若隱若現，如夢如幻。耳邊傳來巴童的《竹枝》歌聲與估客的羌笛吹奏，交織在一起。此時的詩人，心中充滿了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贊美之情，也將美景融入了詩句之中。

劉禹錫所推崇的詩的理想境界，乃是言外之義、象外之境。

他與僧人交往頻繁，其詩論之中，顯然有著佛學的深刻影響。

依照佛學認識論，無論是客觀外境，還是內心之境，皆非實存，一切境相皆是非有非無、虛幻不實之像。

詩僧皎然較早運用佛學觀點，來探究詩的意境虛實結合的二重性問題。在《詩議》中指出：

“夫境象不一，虛實難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聞而不可見，風也。雖系乎我形，而妙用無體，心也；義貫眾象，而無定質，色也。凡此等，可以對虛，亦可以對實。”

也就是說，“境象” 乃是虛實結合體。實，賦予意境鮮明的形象性；虛，則可蘊含無窮意義，予人廣闊的想象空間。

權德輿曾說：“凡所賦詩，皆意與境會。疏導情性，含寫飛動，得之于靜，故所趣皆遠。”

皎然、權德輿關于虛靜成詩的思想，堪稱劉禹錫詩歌認識的堅實基礎。

劉禹錫認為，詩乃 “文章之蘊” ，相較于一般文章，詩更為凝煉、含蓄、微妙，“心之精微，發而為文；文之神妙，詠而為詩?！?“義得而言喪” ，“境生于象外” ，此即為詩的意境。

“意” 是詩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境” 是詩中所描繪的景物形象?！耙狻?與 “境” 的完美統一，便是意境。

劉禹錫堅信，“義” 無法脫離 “言” ，“境” 不能離開 “象” ；但 “義” 與 “境” 又遠遠超越 “言” 與 “象” ，“言” 、“象” 有盡，而 “義” 、“境” 無窮。

“義” 、“境” 是實與虛、有與無、有限與無限的統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桃蹊柳陌好經過，燈下妝成月下歌。為是襄王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月落烏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日暮江頭聞竹枝，南人行樂北人悲。自從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盡時。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雨中收。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聞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世路山河險，君門煙霧深。年年上高處，未省不傷心。”

這些詩句，宛如一幅幅生動的畫卷，展現在世人眼前。

劉禹錫在創作時，或許正置身于春江大堤之上，目睹女郎們的歡聲笑語；或許在桃蹊柳陌之間，聆聽著人們的歌聲；又或許在瀟湘之畔，感受著深沉的哀怨。

他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融入詩作，讀者仿佛身臨其境。

劉禹錫在給老上級杜佑的信中提到，韓非的文章，堪稱最善于表達內心激憤的典范。

然而，一般人閱讀韓非的文章，覺得與其他書籍并無二致。惟獨司馬遷看了，內心特別悲憤。

劉禹錫認為，若非自身遭受不幸，難以體會韓非文章的深刻之處。

“昔稱韓非善著書，而《說難》、《孤憤》，尤為激切，故司馬子長深悲之，為著于篇，顯白其事。夫以非之書可謂善言人情，使逢時遇合之士觀之，回無以異于它書矣，而獨深悲之者，豈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劉禹錫在寫這封信時，心中或許也在感慨自己的遭遇，與司馬遷有著相似之處，故而對韓非的文章有著更深的理解。

呂溫去世后，朋友們為呂溫編選文集，劉禹錫撰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說道古代著書立說之人，皆將 “立言” 置于 “體物” 之前。

劉禹錫此言，的確是有感而發。

他自己的文學活動，與政治斗爭緊密相連，“永貞革新” 使他遭受排斥與打擊。他的大量詩文，皆是被貶期間的發憤之作。

正是被貶謫的生活，讓劉禹錫身處巴、楚之地，發出瘴厲之嘆；鎮守朗、夔之時，萌生拘囚之思。

“謫于沅、湘間，為江山風物之所蕩，往往指事成歌詩；或讀書有所感，輒立評議。窮愁箸書，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

劉禹錫在被貶的日子里，雖身處困境，卻從未放棄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他將自己的滿腔悲憤與對生活的感悟，都傾注在了筆下的詩文之中。

劉禹錫的政治思想，以 “致君及物” 為根本。

他稱贊裴度 “致君及物，其德兩大” ，稱贊呂溫 “重氣概，核名實，歆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 ，稱贊韓愈 “以推賢盡材為孜孜，故人心樂其道行，行必及物” 。其文學思想與政治思想一脈相承，即將輔佐皇帝治理社稷與關心民瘼相結合，“致君” 與 “及物” 二者合一。

韓愈主張 “文以載道” ，柳宗元強調 “文以明道” ，“以輔時及物為道” ，劉禹錫則稱 “文之細大視道之行止” ，關鍵在于 “文章之用” ，即 “有為而為之” 。

劉禹錫還對 “道” 與 “志” 加以區分。

他劃分 “道” 與 “志” 的標準是：前者為得位者，非空言，施于人；而后者為尚未得位，是空言，尚未施于人。

他認為，“道” 是已實現的 “志” ，而 “志” 是尚未實現的 “道” 。

他明確提出，文章應當是 “見志之具” ，這個 “志” 就是在 “大中之道” 指導下的 “致君及物” 、刷新政治之 “志” 。

劉禹錫反對 “篤好其章句，泥溺于浮華” 的駢文，然而他自己的駢文卻寫得極為出色，尤其是寫給皇帝的 “謝表” ，最為得體。

“少時，亦嘗以詞藝梯而航之，中途見險，流落不試。而胸中之氣伊郁蜿蜒，泄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燋桐孤竹，亦名聞于世間?！?/p>

劉禹錫回憶起自己年少時，也曾憑借詞藝努力進取，卻在中途遭遇險阻，流落他鄉。但他心中的那股氣，猶如蜿蜒的巨龍，無法消散，只能通過寫作章句來排解愁緒，沒想到竟因此在世間聞名。

他在創作時，或許會想起那些艱難的歲月，心中既有對過去的感慨，也有對未來的期許。

劉禹錫，這位文學大家，對于朋友詩文的評點、解析，可謂鞭辟入里、精妙絕倫。

他自身在文學領域造詣深厚，自然更能理解朋友創作時的心境。

文學，應當注重對社會現實生活的反映與表達，尤其擅長明辨事、理、情、致等文學要素。

在與朋友探討詩文時，他常常眼神專注，辭語懇切，時而輕輕點頭，時而微微皺眉，對每一處細節都能給出獨到的見解，盡顯大家風范。

時光悄然流轉。到了唐憲宗李純元和九年的冬天，凜冽的寒風呼嘯著，似乎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變革。

朝廷預備起用人才，一道詔書如冬日里的驚雷，打破了劉禹錫、柳宗元等人被貶生涯的沉寂。

這道詔書，宛如曙光，照亮了他們黯淡已久的前路。

十二月，寒冬依舊，冷風如刀割面。劉禹錫帶著家小，毅然踏上了北上的征程。一路上，馬蹄聲聲，車輪轆轆，家小坐在車內，雖被厚重的衣物包裹，仍難掩對未來的期待與緊張。

劉禹錫騎在馬上，身姿挺拔，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心中是對重逢的渴望與對未來的憧憬。

終于，他們抵達了湘江。

江水悠悠，波光粼粼，劉禹錫遠遠便望見了柳宗元的身影。

十年前，他們在此處黯然分手，如今故地重至，眼前的景象已然面目全非。

劉禹錫快步迎上前去，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竟無語凝噎。

曾經意氣風發的他們，如今面容上都刻滿了歲月的痕跡，鬢角的白發悄然生長，訴說著這十年的苦痛和滄桑。

劉禹錫輕輕嘆了口氣，說：

“子厚，一晃十年，這世間變化如此之大，你我也不復當年模樣了?！?/p>

柳宗元微微點頭，感慨：

“夢得，好在如今我們能被召回京師，這十年的苦悶與期待，終是有了盼頭。”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中帶著對過往的釋懷，也帶著對未來的期許。

此時，他們心中的苦悶和期待早已如輕煙般飄散，只盼著回到朝廷后，能重新大干一番事業，情緒也變得愉快輕松起來。

柳宗元似乎對前程有著更為樂觀的估計，他在《汨羅遇風》中，滿懷豪情地寄語汨羅江的風浪：

“為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

堅定的語氣，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他定不會辜負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元和十年的春正月，新年的氣息還未消散，長安東郊已然熱鬧非凡。劉禹錫和柳宗元歷經長途跋涉，終于抵達了這里。

在驛亭中，劉禹錫望著窗外的景色，思緒難禁。想到韓泰等其他幾位友人也即將回到長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興致勃勃地走到壁前，拿起筆，略作思索，揮筆寫下了《元和甲午歲，詔書盡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懷續來諸君子》一詩：

“云雨江湘起臥龍，武陵樵客躡仙蹤。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鐘?！?/p>

寫詩時，他的眼神中透著堅定與期待，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將重返朝堂，大展宏圖的景象。

詩中，他以沉居江湘多年的 “臥龍” 自比，期望能像 “躡仙蹤” 般重返尚書省為郎官，將自己對這次承召還京的期冀心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用 “十年” 被貶的痛苦，來襯托 “今夜” 聞鐘的興奮，悲喜交集的心情，躍然筆端紙上。

到達長安后，來不及休息，劉禹錫匆匆趕回家里。

家中，蒼老的母親早已在門口翹首以盼。劉禹錫快步上前，恭敬地拜奉母親，允郎、侖郎和小女兒也跟在后面，乖巧地向祖母請安。

母親看著眼前的兒孫，溫情慈愛，卻又忍不住為失去的兒媳悲戚落淚。

老人她輕輕撫摸著孩子們的頭，嘆息道：

“這些年，你們受苦了?！?/p>

劉禹錫安慰母親道：

“母親，如今我們回來了，往后的日子定會越來越好?！?/p>

安頓好子女后，劉禹錫便迫不及待地與故友們重逢。

故友相見，分外激動，大家圍坐在一起，撫今追昔，感慨不完。劉禹錫看著重逢的朋友們，心中最惋惜的，還是時光的流逝，歲月的遷轉，故友的離去，生命的變幻。

他不禁吟誦道：

“彩仗神旗獵曉風，雞人一唱鼓蓬蓬。銅壺漏水何時歇？如此相催即老翁。”

雖然他們的心靈在這十年間受到了很深的創傷，但他們并未失去對生活的信心。

他們滿心盼望著陽春三月，長安百花盛開的時節，能在新的職位上重新發揮才能，將逝去的歲月補回來，盡快實現自己的宏愿。

刑部侍郎楊憑，作為柳宗元的岳丈，欣賞這兩位才華橫溢的晚輩，對劉禹錫和柳宗元寄予厚望，說道：

“你們二人，才華出眾，此番歸來，定能為朝廷做出一番大事業?！?/p>

劉禹錫和柳宗元感激不已，先后和詩感謝。

劉禹錫的詩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貞一來時送彩箋，一行歸雁慰驚弦。翰林寂寞誰為主，鳴鳳應須早上天?！?/p>

柳宗元也在詩中表達了自己的決心：

“翔鸞闕底謝皇恩，纓上滄浪舊水痕。疏傅揮金忽相憶，遠擎長句與招魂。十年毛羽摧頹，一旦天書召回?？纯垂蠒r欲到，故侯也好歸來……”

十年前，劉禹錫在監察御史任上還兼領監祭使一職，當時的奉禮郎是權德輿的門婿獨孤郁。兩人相處十分融洽，宗廟典禮，郊野祭祀，不僅一同前往，而且還將這些差事變成了樂事。每當祭祀之時，兩人配合默契，在鏗鏘的禮樂聲中，行著揖讓之禮，引得觀者如云。

如今，十年后的今天，獨孤郁不幸臥病在床。劉禹錫前去探望，看到曾經意氣風發的好友虛弱地躺在床上，極是傷感，輕聲說道：

“昔別一年少，今悲喪國華。遠來同社燕，不見早梅花……”

唐憲宗李純元和年間，朝局變化猶如一場跌宕起伏的戲劇。

憲宗雖為宦官所擁立，且重用宦官，但還并非完全成為被宦官操縱的傀儡。在元和十年以前，任用的宰相如杜黃裳、武元衡、李吉甫、裴垍、李藩、權德輿、李絳、韋貫之等，都頗具才干。

其中，杜黃裳、武元衡兩人與王叔文的永貞革新派觀點雖有不合，但在限制宦官權力、削減藩鎮割據、加強中央集權等方面，與革新派也較為一致。

劉辟，這個王叔文早就想除掉的代表藩鎮利益的兇徒，在西川節度使袁皋死后，支度副使劉辟竟要求自領 “三川”，唐憲宗堅決不允。劉辟惱羞成怒，興兵作亂。

在平定劉辟之亂時，杜黃裳力主用兵，決策正確，擇將得人，還奏請不以宦官監軍，展現出非凡的膽識。

裴垍平日 “小心敬慎，甚稱中旨”，“齊整法度，考課吏理，皆蒙垂意聽納”。 但他堅決反對宦官專權，就連吐突承璀這樣深受憲宗寵信的宦官，也難過裴垍的關，甚至，憲宗都忌憚裴垍，告誡吐突承璀：切勿再言。

“守正不受請托，考核皆務才實” 的裴垍，所薦舉過的官員如李絳、崔群、韋貫之、裴度等人，后來都相繼入相，并且均政績斐然。

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在還京待命之際，武元衡為門下侍郎，韋貫之為尚書左丞，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裴度為御史中丞，李絳為禮部尚書，權德輿為刑部尚書，崔群為戶部侍郎。

除武元衡政治觀點略異外，韋貫之、裴度、李絳、權德輿、崔群等，對劉禹錫都懷有好感。

崔群、李絳是劉禹錫的好友，權德輿是劉禹錫的父執，裴度與劉禹錫母系中的盧璠、盧頊兄弟同為劉太真的門生，因而兩人交誼深厚。

從他們與劉禹錫的關系和對劉禹錫的態度來看，劉禹錫重回尚書省似乎指日可待。

然而，命運卻總是喜歡開玩笑。

春三月的一首題詩，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徹底改變了劉禹錫的命運。

長安的春天，向來有看花的風俗。每到春時，長安百姓觀牡丹，“車馬若狂”，賞百花，“不以耽玩為恥”。

劉禹錫同柳宗元等朋友相攜，去長安玄都觀看花。

玄都觀里，桃花滿園，粉嫩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宛如粉色的云霞。

劉禹錫漫步花間，觸景生情，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想起自己被貶的十年，又看到眼前滿園的桃花，一時靈感迸發，揮筆寫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p>

劉禹錫向來認為桃花花品不高，曾有詩句 “城東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限時”，盡顯他對桃花的輕蔑。在此詩中，他以桃花喻權貴，字里行間充滿了戲謔、諷刺之意。

玄都觀里轟動一時的桃花，是在劉郎離開長安后栽的，朝堂之上眾多的官員，又何嘗不是劉郎被排擠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來的呢？

劉禹錫的詩，向來別具一格，出章便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轟動了整個京師，廣為流傳。

沒想到，劉禹錫這首詩卻觸動了極為敏感的唐憲宗李純。

李純這個通過逼宮方式登上皇位，且涉嫌謀殺自己父皇的人，本就對永貞黨人抱有宿怨。劉禹錫的詩，讓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損害，頓時被深深地激怒了。

十年前，他為 “二王八司馬” 定案，宣稱 “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如今十年過去，時間不可謂不長，“執政有憐其才，欲漸進之者，悉召至京師”， 剛剛召回，劉禹錫便在待命之時，詩涉譏刺，讓執政者不悅。這樣的人，還能得到任用嗎？

劉禹錫的詩，尖銳無比，憲宗朝中對這首詩惱怒的人不在少數，正所謂 “一坐飛語，如沖駭機”，在這樣的局面下，劉禹錫在京師，還能待得下去嗎？

21 萬貨明珰

唐憲宗李純元和十年三月，原本 “執政有憐其才，欲漸進之者” 的美好設想化為泡影，才子們不再被考慮用作朝官。

回想起正月，朗州司馬劉禹錫、永州司馬柳宗元、虔州司馬韓泰、饒州司馬韓曄、臺州司馬陳諫等一眾被貶官員，滿心期待地被召回京師，那場面，恰似寒冬過后盼來春陽，他們滿懷的全是對未來的憧憬。

僅僅兩個月后，新的三月詔書如同一盆冷水，無情地澆滅了他們的希望。

詔書頒布：劉禹錫為播州刺史，柳宗元為柳州刺史，韓泰為漳州刺史，韓曄為汀州刺史，陳諫為封州刺史。

雖說這并非再次貶謫，人人都有所量移，職位看似還略高了一點，可實際上，幾乎都被派到了比原先貶地更為僻遠的地方。

當然，平心而論，“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一詩雖有影響，還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威力。

致使這么多人在待命三個月之后，又不得不遠赴他鄉任職，關鍵原因并非劉禹錫的不同政見者武元衡等人 “爭言其不可” 重用，本質上還是因為他們屬于 “叔文之黨”，唐憲宗李純心中對此仍然有所猶疑。

劉禹錫，作為“語涉譏刺” 之詩的作者，無疑是讓皇上惱火的根源，所以他遭受的打擊比柳宗元等人更為沉重，被安置到最為偏遠、窮山惡水的播州。

播州，地處貴州北部大婁山區，屬于下下之州，州民總數不足五百戶，放眼望去，一片窮瘠荒涼之景。

播州山巒疊嶂，交通極為不便，百姓生活困苦不堪。

劉禹錫的老母已至風燭殘年，體弱多病，此番劉禹錫離京，勢必要帶著老母同行?？勺屢晃话耸鄽q的老人，同兒子一起跋山涉水，遠赴偏遠窮苦的播州過日子，實在難以想象。

劉禹錫心中憂慮，無奈，暗自思忖：

“昨者詔書始下，我驚懼得不知所措。想要向皇上申訴，卻叫閽無路，滿腹都是跌入深壑的擔憂。如草木般低賤的身軀，誠然不足惜，可我對母親的一片烏鳥微志，實在令人哀傷?！?/p>

正在劉禹錫感到一籌莫展、陷入絕望之時，好友柳宗元挺身而出。

柳宗元眉頭緊鎖，焦急地說：

“播州那地方，根本不是人能居住的，夢得你家中還有高堂老母，年高體衰，萬萬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我打算上疏朝廷，愿用我要去的柳州和你交換播州?！?/p>

柳宗元這位知心朋友，不忍心看著劉禹錫偕同母親前往荒僻之地受苦，可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他知道柳州的條件相對要好一些，于是毅然決然地決定，拿自己的柳州和劉禹錫交換，這份情誼，真可謂金子般貴重，不枉摯友一場。

御史中丞裴度，與劉禹錫的母親盧家素有深厚交誼。他聽聞劉禹錫被貶于播州，心中不忍看著年高的盧氏太太顛簸遷徙。于是，進宮向憲宗諫言。

裴度言辭懇切地說道：

“禹錫誠然有罪，然而他的母親年事已高，若與兒子就此生死離別，實在令人哀傷?。　?/p>

憲宗李純聽后，神色嚴肅，說道：

“為人子者，尤其應當做事謹慎，不能讓自己的親人擔憂，所以劉禹錫必須承擔他應該承擔的責任?！?/p>

裴度并不退縮，繼續說道：

“陛下一向提倡孝敬，且以身作則，臣以為劉禹錫的貶所還是應當再斟酌一番，以免有損陛下倡導的孝理之風。”

李純聽后，陷入沉思良久，隨后緩緩說道：

“朕所堅持的，在于責備那些為人子者行事不當，當然也不愿傷害他們親人的心?！?/p>

其他幾位宰相，如武元衡等，在這一點上，也紛紛表示支持裴度的意見。

退朝后，唐憲宗不禁感嘆：“裴卿對朕的關愛，還是如此深切啊?！?/p>

第二天，朝堂之上，李純重新頒布詔書，改授劉禹錫為連州刺史。

裴度為劉禹錫求情終有成效，劉禹錫因老母羸弱多病，得以移至條件稍好的郡地。

連州，曾是劉禹錫第一次遭貶的地方，后來改貶到朗州，依舊十分偏遠，雖說比起柳宗元的柳州還是要稍遜一籌，不過此次赴任，兩人又能夠結伴而行了。

劉禹錫遵從老母的意愿，將老母和兒女們安置在洛陽。

臨行前，他再三叮囑家仆，一定要善加服侍與照料家人，而后才滿含不舍，與老小家人依依惜別，和柳宗元一道踏上前往任所的路途。

雖說未能擔任朝官，但畢竟屬于量移，也算是有所升遷。除了放心不下各自的老小，兩人的心情倒也并非十分灰暗。

一路上，他們并轡而行，時而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未來的打算，時而回憶起往昔的崢嶸歲月。

路過宜城縣北的善謔驛時，兩人懷著崇敬的心情，前去謁奠驛后的智臣淳于髠的墓地。

劉禹錫望著淳于髠的墓碑，感慨系之，吟誦道：

“生為秦贅婿，死作楚先賢。應以客卿葬，故臨官道邊。寓言本多興，放意能合權。我有一石酒，置君墳樹前。”

路過江陵府時，這座千古必爭的名城，又激發了劉禹錫和柳宗元的創作靈感，他們為其來了一番深情歌詠：

“渚宮楊柳暗，麥城朝雉飛?？蓱z踏青伴，乘暖著輕衣。今日好南風，商旅相催發。沙頭檣竿上，始見春江闊?！?/p>

十年前，兩人在湘江黯然作別。如今到了南岳衡山腳下，又要分手了。

分別之際，兩人心中難舍，互相贈詩，以表深情。

劉禹錫寫了《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柳宗元寫了《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劉禹錫又寫了《重答柳柳州》。

劉禹錫寫道：

“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p>

柳宗元回應：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行行便濯纓?！?/p>

兩人你唱我和，句句飽含著深厚的情誼與對彼此的牽掛。

劉禹錫與柳宗元，十多年來患難與共，友誼真摯無比。然而，自此之后，他們兩人只能借助歌吟酬唱來表達思念，來切磋文學，再也未能見上一面。

這個二度湘鄉之別，事實上竟成了永訣。

夏末之季，劉禹錫歷經長途跋涉，終于到達連州。

稍作安頓后，作了《謝上連州刺史表》，也給宰相裴度、武元衡和張弘靖各寫了一封感謝信，言辭感激與敬畏，正所謂 “無任感激兢惶之至”。

此后，他便迅速進入工作狀態。

到山區調查研究時，劉禹錫親眼目睹五嶺山高峰陡，人煙稀少，可即便如此，所見百姓依舊相當勤勞。他不禁感慨，寫下詩句曰：

“桂陽嶺，下下復高高。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勞。”

就在劉禹錫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遠郡的同時，淮蔡節度使吳少陽去世。其子吳元濟隱匿消息，徑自接掌軍務，擁兵自立。朝廷得知后，立即加緊部署，決定向反叛大唐的淮蔡節度使吳元濟用兵。

吳元濟遭受唐軍四面圍攻，形勢危急，趕忙派人向成德的王承宗、淄青的李師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師道一面上表請求赦免吳元濟，一面出兵策應淮西，派人進攻河陰物資轉運院，燒毀大量錢帛谷物，妄圖以此威脅朝廷罷兵，解救吳元濟之圍。

唐憲宗不為所動，堅決要平定叛亂。

朝廷的用兵之舉，引起了割據稱雄的巨鎮強藩的恐慌，他們擔心自己最終也會被各個擊破。

王承宗和李師道，在唐憲宗命令宣武等十六道進軍討伐吳元濟的時候，提前發難。

六月初三日，天還未亮，整個京城還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

武元衡早起入朝，當他由住所走出靖安坊的東門時，一群賊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以箭射之。武元衡的隨從們嚇得驚慌失措，一哄而散。賊人抓住武元衡的馬，殘忍地將他殺害，隨后割下他的頭顱，迅速逃走。

大約在同一時間，另一伙賊人在通化坊襲擊了主戰大臣御史中丞裴度，擊傷了裴度的頭部。

裴度從馬上重重地摔到溝里，幸虧他戴的氈帽較厚，阻擋了刀鋒，才得以死里逃生。

血案發生后，京城瞬間陷入恐慌，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百姓紛紛緊閉家門，街頭巷尾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消息傳到連州，劉禹錫得知后，心情哀痛而又復雜。

他與武元衡曾在御史臺共過事，兩人的關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政治見解雖有不同，但也不曾劍拔弩張。武元衡反對憲宗再次啟用劉禹錫，其中也難說就是個人恩怨。

如今，武公為國捐軀，薨于墻下，劉禹錫心中感慨：前不久自己寫去的感謝信，武相還沒收到呢。

念及于此，劉禹錫終是覺得十分難受，他說道：

“初，公為郎，余為御史，繇是有舊故。今守于遠服，賤不可以誄，又不得為歌詩聲于楚挽，故代作《佳人怨》，以裨于樂府云。”

于是，悼念武元衡，他揮筆寫下：

“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墻東便是傷心地，夜夜流螢飛去來?！?/p>

元和十年正月，春寒料峭，長安城中的氣氛卻因一道召回令而悄然升溫。

劉禹錫的好友元稹，也在這被召回京師待命的人群之中。

這個時期的元稹，仿佛看到了自己重返朝堂、大展宏圖的希望。然而，命運的齒輪卻無情地倒轉了，僅僅到了三月二十五日，陰霾再次籠罩。元稹又被貶為通州司馬，不得不背上行囊，遠赴遙遠的蜀地。

劉禹錫等一眾友人聽聞元稹被貶的消息，心中憤懣與無奈。

白居易的遭遇也令人唏噓。

武元衡如往常一樣早起上朝遭遇不測，兇手的利刃無情地奪走了他的生命，白居易義憤填膺，當即奉上奏表，請求嚴懲殺害武元衡的兇手。

在朝堂上，白居易滿臉怒容，言辭激烈：

“如此惡行，若不嚴懲，朝廷威嚴何在？”

白居易的正義之舉被小人利用，以“越級言事”等莫須有的罪名被貶為江州刺史。

白居易接到詔令時，憤懣，不甘，但他也只能無奈地準備啟程。

就在白居易臨行之際，中書舍人王涯又上書諫阻，論以 “居易所犯狀跡，不宜詔授州郡”。

于是，朝廷追回詔書，在七月三十日，改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

這一連串的變故，讓人心寒不已。

劉禹錫等 “永貞黨人” 以及元稹、白居易等同情支持 “永貞黨人” 的朝臣皆被遠逐，而且他們都已人過中年，歷經滄桑。唐憲宗李純的一系列舉措，無疑是對革新力量的沉重打擊。這下他該放心了吧？

劉禹錫的貶地連州，地處南方，靠近大海，春日里，海風輕拂，帶來絲絲濕潤的氣息。連州物產豐富，州民多達十余萬人，與“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跡罕至” 的播州相比，簡直別若天壤。

劉禹錫初到連州，走了幾處地方，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還算不錯。

作為刺史，劉禹錫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重大，上任以后，便馬不停蹄地對連州的基本情況進行全面摸底。

他帶領下屬，穿梭于山川之間，仔細觀察這里的山川走勢、地形地貌；深入民間，了解物產的種類、歲貢的詳情；還向當地老者請教氣候的特點、疾病的防治等情況。

劉禹錫對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生產情況也格外關注，常常與少數民族百姓促膝長談。

他在筆記中寫道：

“山秀而高，靈液滲漉，故石鐘乳為天下甲，歲貢三百銖…… 林富桂檜，土宜陶旊，故侯居以壯聞。

“石侔瑯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麗聞。環峰密林，激清儲陰，海風驅溫…… 化為涼颶…… 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涼墟也?！?/p>

他還對歷屆郡守的政績作了大致考察。對于前任中，“或久于其治，功利存乎人民；或不之厥官，翹颙載于歌謠” 的郡守功臣，如 “宰臣王晙、幸卿劉晃、儒官嚴士元、聞人韓泰” 等，心懷敬仰，謙遜地說道：“余不佞，從群公之后?！?/p>

劉禹錫童年時期生活在江東地區，回憶起那段時光，溫情復來。

“網魚漉鱉，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雞頭，蛙羹蚌臛，以為膳饈，布袍芒屐，倒騎水?！?，兒時的經歷，讓他對南方的農民生活更多關心。

“永貞革新” 失敗后，他被一貶再貶，長期沉落下僚，遠居邊荒，反倒使他有了更多接觸社會下層的機會，親眼目睹了農民的疾苦。

每有災荒，他便心急如焚，趕忙設法先行蠲免稅賦和發放救濟。

有一次，他看到百姓們在災荒中流離失所，不禁眼眶濕潤，對手下的官員說：“百姓乃我之本，必須想盡辦法，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有一日，劉禹錫登上郡樓，極目遠眺。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只見花草齊整，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燕子在天空中歡快地飛翔。

田塍如一條條細線，縱橫交錯，白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參差。農婦身著白纻裙，農夫披著綠蓑衣，他們齊唱著田中歌，聲音嚶嚶嗡嗡，如同《竹枝》曲一般動聽。

劉禹錫聽著，卻只聞聲音，難以辨清俚語詞匯。

時而，田間傳來一陣大笑，他猜想，必定是他們在相互嘲嗤逗趣。

遠處，水平漠漠，煙火在墟落中緩緩升起。黃犬在村道上往復還跑，赤雞一邊鳴叫一邊啄食。

路傍有一位郎官，頭戴烏帽，衫袖修長，自稱上計吏，年初剛離開帝鄉。田夫走上前去，對他說道：“君家之事，我等定是知曉。你一去長安，便眼界大開，都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了?！?/p>

計吏笑著回應：“長安可真是個大地方，我去過多次，給度支府送過很多大禮。你們瞧著，再過個三二年，我就能做更大的官人了。”

劉禹錫看著這個“小品”，心中感慨萬端。

南方稻農春天插秧勞動的圖景，如此美好動人，農民們以田間勞動為樂，在插秧的同時不斷發出爽朗的笑聲。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朝廷統計署的官吏 —— 計吏的小丑嘴臉。

農民期冀的是勤勞換取豐收，計吏所渴求的卻是爬到 “高位”。 農民鄙視計吏浮夸吹噓的惡劣品質，計吏所炫耀的卻是出入京師各地的鉆營伎倆。

農夫的淳樸和計吏的無恥，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計吏還恬不知恥地吹噓他在京城如何行賄，如何得逞，可見朝政腐敗已是全方位的了，連度支司也未能幸免。

劉禹錫不禁想起 “永貞革新” 時，王叔文曾親自任計相—— 度支副使，自己和韓曄、凌準等人都在計司任職，他們堅守清正，執法嚴格，一度使得 “奸吏衰止”。

可如今，“永貞革新” 失敗后，各級奸吏故態復起。對連州計吏以浮夸虛報為能事的丑惡表現，劉禹錫深為憤慨，他當即作詩諷詠，希望能引起執政者的注意，對不良現實加以匡正。

然而，他心中也明白，這不過僅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不會有效果的，但他仍不愿放棄。

連州是漢族和其他民族的雜居地區。過去，其他民族多次舉行反抗官吏的壓迫與剝削的斗爭。劉禹錫到任連州后，深知民族關系的重要性，常常深入少數民族聚居地，與當地主要的少數民族莫徭族交流溝通，尊重他們的習俗，關心他們的生活。

莫徭族的百姓也感受到了劉禹錫的善意，與他相處得很好。

劉禹錫對莫徭族在艱苦條件下頑強生活的堅毅精神，表示由衷的敬佩。他看到莫徭族的生活場景，作詩描述曰：

“莫傜自生長，名字無符籍。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種開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

他還目睹了莫徭族的狩獵活動。那是一次極為壯觀的場景。

“海天殺氣薄，蠻軍步伍囂。林紅葉盡變，原黑草初燒。圍合繁鉦息，禽興大旆搖。張羅依道口，嗾犬上山腰。

“猜鷹慮奮迅，驚鹿時跼跳。瘴云四面起，臘雪半空消。箭頭余鵠血，鞍傍見雉翹。日暮還城邑，金笳發麗譙?！?/p>

莫徭族的男人彪悍勁捷，技巧嫻熟，狩獵經驗豐富，不僅使用弓箭、羅網，使喚猛犬、獵鷹，而且齊心協力，配合默契，忙而不亂，表現出高度的智慧和嚴密的組織性。

作為刺史，劉禹錫對于被歷代集權統治者誣蔑為南蠻鴂舌之人的莫徭族深為關心了解，以贊揚的筆調和濃厚的興趣，而不是歧視的態度，描寫他們的生活、婚姻狀況、生產和狩獵活動，讓更多的人了解這個獨特的民族。

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寄給劉禹錫一篇《箏郭師墓志》。

劉禹錫收到后，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讀完后感慨不已，隨即作《與柳子厚書》作答：

“嗟夫！郭師與不可傳者死矣！弦張柱差，枵然貌存。中有至音，含糊弗聞。噫！人亡而器存，布方冊者是已。余之伊郁也，豈獨為郭師發邪？想足下因仆書重有概耳?！?/p>

劉禹錫對郭師本不了解，讀了柳宗元為郭師撰寫的墓志后，“能令鄙夫沖然南望，如聞善音，如見其師。尋文寤事，神騖心得。倘佯伊郁，久而不能平?！边@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心里都深藏著一曲悲悼王叔文的哀歌。

當柳宗元輕輕撥動郭師遺下的箏弦時，劉禹錫便感到弦外有音，立刻引起心靈的共鳴。

“豈獨為郭師發邪？”顯然不是。

他們都在默默地悼念王叔文，心照不宣。

劉禹錫和友人們追編王叔文的文集，并不避諱時人的閑言。

在他們心中，寄托著對王叔文被殺的不平與悲嘆。

他們堅定地認為，王叔文之所以被貶被殺，并非他有什么過錯，而因為他是 “萬貨” 之中的 “明珰”。

市場上的百貨琳瑯滿目，貪婪的人首先注意的是貴重的珠玉。名望高了，就成為誹謗的目標；謠言中傷，聰明智慧的人也難以提防。

劉禹錫他們所堅持的，不僅僅是對王叔文的懷念，更是對正義和理想的堅守。

劉禹錫傳

任見 著

本書簡介

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等名句，早已為后世所傳揚，但劉禹錫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還是一位卓越的哲學家，政治家。

研究劉禹錫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沒有。任見先生的《劉禹錫傳》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劉禹錫的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的要求，創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劉禹錫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劉禹錫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容基本上恢復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

任見《劉禹錫傳》

目錄

第一章 詩童靈悟名不虛傳

第二章 如此意境豈是淫調野曲？

第三章 赤心官吏與社稷大業

第四章 死對頭請客是不是鴻門宴？

第五章 桃紅館里柔媚的笑容

第六章 耀眼明燈照亮亙古長夜

第七章 玄都觀桃花招禍殃

第八章 最宜紅燭下偏稱落花前

第九章 前度劉郎今又來

第十章 蘇州乙姝兒二世

第十一章 受紲雄鷹仍欲展翅高飛

第十二章 經邦之志濟世之道

第十三章 “詩豪”夢得

第十四章 超塵拔俗劉禹錫

第十五章 傳主年譜·紀念聯語·對應年表

本書章節索引

著者任見簡介

后山學派燕山小隊（原京北燕山書屋）編輯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名家漫說”，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國家出版基金優秀項目《絲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