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萬

「君主體制和共和體制是人建立的，鄉鎮卻近乎是上帝直接締造的。」

早在19世紀30年代，在論述起美國的小鎮時，托克維爾就如此略帶驚奇地評價道。托克維爾認為：「自由人民的力量卻是從鄉鎮而來。對自由來說，鄉鎮團體的作用，就像是小學對教學的作用。人民從鄉鎮團體中得到自由，學會享受自由，并讓自由效力于自己。」

直到現在，小鎮仍然是許多美國影視作品中的一個標志性空間，是美國神話恒定不變的核心。在典型的美國小鎮故事中，總能見到這樣的景象。孩子們成群結隊騎著自行車游蕩，在不同的朋友家中消磨放學后的漫長時光。

《美國風情畫》

再大一些的少年們人駕著或呼嘯轟鳴或叮當作響的汽車，在小鎮周圍的鄉間道路上揮灑荷爾蒙。而填充小鎮平靜生活與閑暇時光的，少不了充滿幻想的冒險情節與略帶驚悚的民間傳說。

在不同年代，小鎮中展開的少年故事都一再上演，不曾在銀幕上缺席。小鎮自身的面貌幾乎總是模糊不清的，沒有個性，無可辨識。但是，小鎮的這種同質的空間卻為離家的少年提供了戲劇情節展開的無限可能，用相對簡單模式化的人物搭配，就可以在自由廣闊的空間中，實現很多動人題材的探討，友情、初戀、成長都在其中。

同時，以少年為主角的小鎮故事，雖然誕生于同樣的生活與文化脈絡之中，又隨著時代的變遷，可以和種種類型交織在一起，呈現出不同的亞文化圖景。

《美國風情畫》中，小鎮少年駕著車流連在流光溢彩的街上，等著一夜瘋狂后各奔東西。《回到未來》中，小鎮少年乘坐著博士的酷炫汽車時間機器，逃離喧鬧的80年代回歸艾森豪威爾時期平靜的50年代。

《回到未來》

《伴我同行》中，小鎮少年結伴離開小鎮深入森林尋找另一個少年的尸體，體驗突如其來的成長，經歷認識死亡的那一瞬間。

《ET外星人》中，小鎮少年卷入營救外星人的歷險中，用純真情感打敗理性功利的大人世界。而《超8》，似乎可以說是《ET外星人》的21世紀升級版，小鎮少年們熱衷的超8電影制作活動充滿著懷舊情緒與對電影的媒介自指，而外星人的形象與政府陰謀論的調子都變得更為黑暗了。

《ET外星人》

《怪奇物語》可以算作這一脈絡的小鎮故事中距離我們最近的一部，這部流媒體巨頭Netflix于2016年推出的現象級劇集將觀眾帶回80年代的美國小鎮，用帶著幾分復古的筆觸，精妙包裝起21世紀的類型與敘事方式，書寫下了一段新的少年歷險。

在其中，我們看到了屬于80年代的冷戰背景與科幻元素，屬于新世紀的變種人超級英雄，消失于逆世界的小孩，以及接近于恐怖片設定的游蕩的怪物、神秘響起的電話與莫名閃爍的燈泡、墻壁上浮現出的面孔，種種類型元素雜糅拼貼，盡量滿足著最廣泛的觀眾群體不同層面的期待。

《怪奇物語》第一季

不僅劇集中四個少年的組合直接來自《伴我同行》的靈感，影片的故事情節也能找到許多小鎮少年電影的影子。能源部下屬的政府神秘機構的意外事件，導致了少年威爾失蹤。在尋找威爾的過程中，少年們發現了神秘少女小11，并將她留了下來。

隨著怪物繼續在行動，威爾的媽媽逐漸認識到威爾失蹤的超現實驚悚背景，而邁克的姐姐南希也因為朋友被怪物擄走而與威爾的哥哥喬納森共同卷入其間。警長也循著調查逐漸發現了神秘機構隱藏的秘密，相信了威爾媽媽的話。幾組人開始沿著各自的線索齊頭并進，直抵最后的校園決戰，在消滅怪獸的同時成功救出了威爾，小鎮似乎又重新恢復了寧靜。

《怪奇物語》第一季

但是作為一部劇集，《怪奇物語》八集近400分鐘的時長，又遠遠超出一部電影的體量，它又是如何在這么長的時間中保持情節的精彩與節奏的緊張激烈的呢？

秘訣首先在于，《怪奇物語》實際上設定了雙重「怪物」。超能少女小11與逆世界怪物，都是打破小鎮平靜生活的外來者。正是小11的超能力將怪物召喚而來，她也與怪物幾乎同一時間出現在小鎮中。甚至，因她而起的可以被觀眾與鎮民感知到的死亡，甚至比怪物更多。

與怪物所不同的是，在森林中搜尋失蹤的威爾時她被少年組發現，偷偷留在邁克家中，逐漸成為團隊的一分子，被少年們保護著逃離政府機構的追捕，并加入到尋找威爾的歷險中，感知著友情與關懷，穿上裙子戴上假發來到學校，她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少女。

保護小11與尋找威爾走失的真相對于少年組來說，逐漸成為同樣重要的兩個任務。直到最后的校園決戰中，她用自己的能力保護了邁克和其他小伙伴，在將怪物傳送回逆世界時，與怪物一同失蹤。

《怪奇物語》第二季

秘訣其次在于，影片中齊頭并進的多線敘事。少年組是三個少年加超能力少女，青春期組是威爾的哥哥、偷拍過南希的喬納森和邁克的姐姐南希以及后來加入的南希男友史蒂夫的尷尬組合，成人組是失蹤的威爾崩潰邊緣的媽媽與她的前男友、飽經喪女之痛折磨的警長。這些相互關聯的主要人物組成了不同的組合，時而爭吵分別，然后重新和解，同時從不同方向、用不同方法逼近故事的真相。

當然，《怪奇物語》中，最為動人的還是少年們的故事，孩子們的友情關系驅動著情感線索的發展，抵御著劇集中的恐怖與緊張。第一集在地下室中投入地大玩《龍與地下城》的情節就將四個孩子的特質展露無遺。他們都共享著一些Nerd的特質，沉迷于小團體共同構筑的世界中，各自在家還要時時無線電呼叫，用彼此的緊密聯系將自己同外部世界區隔開來。

但是，四個少年也各有不同之處，威爾是個會拋出火球拯救大家而不是自顧自地使用防御術，給團隊創造逃命機會的善良小孩。邁克身上兼具正義感與責任感，堅定不放棄地尋找威爾，會自作主張冒著風險留下小11，也會為了保護達斯汀跳下水庫，無愧于團隊的核心樞紐。

達斯汀心寬體胖樂觀搞笑，輸出了不少笑料，一直是團隊粘合劑。盧卡斯應該算是眾人中最具運動天賦的孩子，他的彈弓是團隊為數不多的輸出火力，他的心直口快更是對他們第一季的關系造成了最大的危機。

他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與最艱難的一次和解，恰恰由盧卡斯在爭吵中說小11就是怪物而起。邁克聽罷直接同他扭打在了一起，導致小11情緒失控用超能力將盧卡斯甩飛出去，隨后她也消失不見脫離了小隊。

而下一集也就是第6集中，他們的和解更是經歷重重危機后才得以實現。達斯汀在邁克和盧卡斯間安撫講和未果，在邁克和盧卡斯再次吵翻后，他自己卻被霸凌他們的大個子拿刀控制，以此來逼迫邁克跳入懸崖水庫。為了拯救朋友，邁克毅然決然跳了下去。就在即將落水的那一剎那，邁克被趕來的小11用超能力救下。這還是小11第一次出于救人的目的主動使用超能力，這之后她正式被少年們的小團體所認可接納，也從困擾她的記憶夢魘中逐步走出。

可惜的是，第二三季中劇集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各種亞文化梗的引用與塑造中，單純屬于少年友情的舞臺反倒變得稀少起來。在第二季中，我們看到了克蘇魯般無可明狀的怪獸，看到了超能少女通過其他同類認識自己的自我認知成長之旅，看到了陰謀論記者的招式，看到了仿佛《無因的反叛》中走出的復古暴力少年，以及少年突如其來的初戀。

到了第三季，我們看到了只剩文化模因的蘇俄陰謀與冷戰題材，《天外魔花》與《怪形》般的入侵焦慮，以及更多的愛情，更快更高更強的怪物，更大力度的懷舊。這一季的故事就像片中改變了小鎮的Shopping Mall一般，提供一站式游樂化的購物或觀影體驗。

《怪奇物語》第三季

正如詹明信在《后現代主義：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論述「懷舊」時所提到的，「歷史性」本來就不是指過去的再現，也不是對未來的再現，而是一種和現在的關系，這個關系以某種方式將現在陌生化，并且使我們與即時性保持一種距離，而這個距離最終被描述成為一種歷史視角。

懷舊電影的正式機制訓練了我們以炫目的影像的形式消費過去，在沉湎于特定的過去某代人的奢侈影像的同時，回避其當下的時代。

對照之下，21世紀金融危機后的小鎮，似乎已不復當年的樂觀向上，染上了一層銹色，變成了《美國工廠》《三塊廣告牌》中的頹敗景象，小鎮的居民也變成了《無依之地》中的房車流浪者，變成了《鄉下人的悲歌》中充滿個人缺陷的Hillibilly，變成了「紅脖子」與特朗普選民。

就在《怪奇物語》第一季播出的同一年，特朗普意外當選美國總統。他們的成功，或許離不開現實世界中小鎮衰敗后的懷舊情緒。

在《怪奇物語》的少年歷險故事與懷舊童話中，80年代陽光明媚的小鎮中的少年憑借著自己的智慧與勇氣，憑借著友情親情與團結戰斗，幫助朋友逃離了呈現黑暗腐敗景象的逆世界，打敗了穿梭其間的怪物，一切都顯得無比自然美好。

《怪奇物語》第四季

誰不想回到這樣的小鎮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