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農歷三月初三是紫云峰趕山街的日子。
這天，山路灰塵騰騰，一輛輛“鐵毛驢”扭著蛇彎，馱著背三弦的、戴蝴蝶帽的、挎繡花包的少男少女，緩緩駛向山巔，縹縹緲緲隱在紫云峰的叢林中。山上，馬纓花、杜鵑花開滿山坡，被風兒輕輕一挽，漾起一波波裙褶，順坡蕩漾而去，整座山峰宛如翩翩起舞的少女。顏色不怎么復雜，倒是紅得幾分單純，粉得幾分艷麗。密林間，鳥雀談情，山鼠逐戀，紫云峰的春夏甚是熱鬧。
坡腳，表姐表妹們扭動扭動腿腳，跨下摩托車，然后擗一根樹枝拍打褲腿上的灰塵，飄飄的紅塵，擋不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她們扶正花公雞帽，捋捋額前秀發，掏出小鏡子，眨眨眼，正正臉。老人們坐不慣飄飄顛顛的“雅馬哈”，她們哼著古老的爬山調，享受著以往走山路的味道，姍姍而來。
人群中，我見到了多年未謀面的表嫂。表嫂肩挎一個帆布包，甩著一根齊腰的粗辮子，一身粗布淡衣，沒有搽脂抹粉，只是穿一雙平底白皮鞋，在陽光照射下煞是扎眼。她沖我莞爾一笑，又恢復了嚴態，拉拉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嫂，你也來趕集。”她微微顰眉，“哎”應了一下。想想又小聲告訴我：“你表哥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用的背板、筲箕、花籃沒有了，我來轉轉，看給能買著幾樣。”我不再言語，只能另眼看表嫂，不管怎樣，她都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好表嫂。
上了折尺形的陡坎，表嫂有些吃力，雙手叉腰桿，扭動的脊背上，汗水潮濕了一半。兩旁茂密的樹林里鼓來幾縷涼風，夾雜著蠶豆味、松毛味、栗樹味……這段時間，村里都忙著采摘蠶豆，熬星星熬月亮燒柴火剝豆米，把表嫂熬成蠶豆人。聽說賣價不錯呢！表嫂一個人在家，表哥常年在外，兩個女兒念書，活兒自然落在她一個人身上。
趕山街的人群，人人都掛著古銅色的笑臉，踏著枯枝敗葉，乘興游逛，一路向白云飄飄的山梁涌去，人群熙來攘往，熱鬧得很。
好吃的東西自然要買一些，嘗個鮮。削了皮的菠蘿來兩片，香蕉稱兩斤，雞蛋糕也捎點兒，這些甜食山里的老人嚼得動，夠味，不膩嘴。草坡上，兩根樹杈撐起一堵花墻，苗族同胞的蠟染花裙掛了一半面坡，如幾道彎彎的彩虹。苗族姑娘紅蘋果笑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來來，試試嘛，靚萌萌的，好看得很。”她腳踏舞步抖一抖花裙，藍網鞋踢一踢，宛如調皮的浪花，“唷唷，來試試嘛！”
老漢們聚在窩棚里喝酒，肥嫩的羊肉吃在嘴里很是過癮，抹抹嘴巴，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兒。酒足飯飽，草煙鍋往褲腰帶一插，挽挽手袖就往農具市場轉悠了。望著琳瑯滿目的農具，老漢吐口唾沫搓搓手，左手抓起彎彎的犁依把，右手舉起裝作吆喝牛的樣子，表演者像模像樣地比畫駕牛犁地的姿勢，引得觀眾一陣哈哈大笑。如今，耕牛少了，大量的旋耕機代替了畜耕，犁耙成了一種擺設，成了一種紀念品，幾千年占據人民心田的耕種工具一旦要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多少有些不舍啊！“我家還有兩條老黃牛，今兒個碰上犁耙，怎么也要買一副帶回去的。”有的老漢把玩一陣舍不得放手，決意要買了，其中也有人應和說要買。其實老漢們買回去也不一定派上用場，充其量就是把它當作一種用來懷念的東西，看著心里踏實。兒女們去城里打工了，老人們不愁吃穿，只要身體健康硬朗，誰還忍心讓他們駕牛犁田耙地呢，就那兩只黃牛也是兒女們為了讓老人消磨日子而養的。
兩個背板合起來就是一個枷鎖，枷鎖的一半就是彝家人的背板。過去，背板的的確確是彝人的枷鎖，特別是成了鎖住彝族婦女的枷鎖，再也沒有比背板更殘忍的勞動工具了。從彝族姑娘嫁進家門為人妻的第一天開始，背板就架上了她們的脖子。從此，好鞋沒法穿，好衣穿不了，頭發不能綰，遠方也去不了，背板纏住了她們的自由，纏住了她們的希望，糾纏住了她們的一生一世。
現在，望著草坪上橫七豎八潔白如玉的背板，女人們扭著婀娜的身姿，拎起一個左瞧右看，撫摸著談笑著，試著把枷鎖一樣的背板順著肩膀套到脖子上，體會著當年背板是如何禁錮姥姥的思想，以及母親的肉體，當然也感受到先輩們是如何靠背板把柴或者栗炭背到幾十公里遠的鹽礦售賣，然后到鹽水溝里剮幾袋鹽硝回來煮鹽巴，過著苦苦咸咸與世無爭的日子。
如今，水泥馬路村村通，甚至通向田間地頭。旋耕機有了，三輪摩托有了，面包車多數家庭有了，背板的時代結束了，彝族女人解放了。解放了的彝族女人越來越漂亮，三四十歲都如花一朵朵，趕集、跳左腳舞……亮起一條條風景線，勤勞善良自由豪邁是彝女本色。
然而，背板終歸是要買的，偶爾背一回是一種鍛煉，不忘民族不忘祖宗，有了這些勞動工具心里才覺得踏實。婦女們笑著聊著，買了背板又去買大花籃，背板拴在大花籃上，乘著夕陽的余暉，把勞動工具背回家。
太陽落山了，我們也下山了。與我們一道下山的還有紫云峰的彩霞，紫云峰的涼風。
作者：普良武（作者系云南省作協會員）
轉載請注明來源《民族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