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著名思想家勒內·基拉爾(René Girard,1923 — 2015)在新書《欲望的先知》中探討了"厭食癥熱"的問題,從個體病癥的角度分析整個社會與時代的病灶。
勒內·基拉爾認為,厭食癥患者們的“以瘦為美”實際上是在無意識地追求一種“死亡美學”,與中世紀的宗教禁食儀式類似:通過禁食來追求一種“純潔”或“超越”的狀態,為了追求極致的瘦身理想,不惜犧牲生命。這種"殉道"歸因于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文化,而今天,它已成為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
01
馬克·安斯帕克( 以下簡稱安斯帕克) :
勒內·基拉爾,您是否能 跟我們講講發表這篇文章的緣由?是什么促使您開始思考厭食癥這樣的話題?
基拉爾:
我對這個話題的興趣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童年。我的家族中就有人患有厭食癥——并不是很嚴重,但確實存在——尤其是我在文中談到的一個年輕的堂親。因此,在我讀到克勞德·維格的《饑餓藝術家們》時,我的記憶被喚醒了。后來,當我決定涉足這一話題時,我就是以這本書為出發點的,因為我認識維格。
安斯帕克:
你們之間是否存在學術理論上的聯系?
基拉爾:
很難講。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那么偏執!盡管如此,在我寫作厭食癥相關的內容時,主要是這一現象中的傳染性、模仿性吸引了我。維格還沒有涉足當代社會學,但在 20 世紀 90 年代,美國社會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當時甚至出現了針對女性時尚媒體或高級時裝設計師的訴訟案。我深入研究了這一話題。我在校園內還有一個 “ 線人 ” ,是一名男學生,他對模仿理論有很透徹的理解。他與我分享了他對斯坦福大學內其他男生,以及可能導致厭食癥的壓力的觀察 ……
安斯帕克:
這種壓力是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的?年輕人會談論自己的體重嗎?會相互比較嗎?
基拉爾:
他們閉口不談,但又暗自比較;他們知道這個關注點的存在,并且知道它主導著學生文化的很多方面。
洛朗斯·塔庫 (以下簡稱塔庫) :
厭食癥一直折磨著女性。這次輪到男生深受其害了嗎?還是說他們只是想要節食減肥?
基拉爾:
這很難區分。過去,男生群體中確實從未出現這種程度的節食現象。因此,很多學生認為這一新現象是厭食癥蔓延至男性的表現,將其解讀為一種渴望變瘦的沖動。這是一種非常視覺化的現象,與他者的凝視緊密相關。當然,我的線人精通這一理論,所以他并不完全是個客觀公正的目擊者。
塔庫:
然而男性時尚的傳統標準從不標榜瘦子的形象。相反,人們認為男性理應雄壯有力,哪怕是青年男性也不應瘦弱不堪;然而,總是存在這種蒼白虛弱的青年女性形象……
基拉爾:
消瘦……我并沒有將這一研究持續下去,我也不知道這種現象在男生之間發展到了什么程度。我在斯坦福大學的線人去了威斯康星州的一所高中教書。他告訴我,他在那所學校里也觀察到了相同的趨勢,但他并沒有細說。
安斯帕克:
事實上,男性模特的體形似乎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皮膚黝黑、肌肉發達的青年男性發現自己不如蒼白消瘦的男孩子們受歡迎。《紐約時報》在 2008 年發表了一篇專門探討這一話題的文章。當下最炙手可熱的模特并非精瘦的類型,而是那些更為消瘦的男孩,他們往往有著細長纖弱的手臂和凹陷的胸部。據《紐約時報》所說,這種新趨勢始于 2000 年前后,自時裝設計師艾迪 · 斯理曼 (Hedi Slimane) 為迪奧男裝設計服裝后。 在迪奧的一場宣傳活動中,有一名男性模特的 BMI 指數為 18 ,接近于厭食癥的判斷標準。
塔庫:
看起來男性和女性之間確實越來越趨同。
基拉爾:
兩性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小。
安斯帕克:
新的男性模特形象毫不掩飾自己的女性化 (effeminate) 。照片上的一些男孩子如此嬌弱苗條,如此滿足于缺乏力量和活力,以致看起來一點勁都使不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他們展現出還需要他人照顧的模樣。扶養無法從事有報酬工作的閑散人士是索爾斯坦 · 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 (1899) 中描繪的一種炫耀性消費模式。在凡勃倫的時代,乃至不久前,往往都是男性摟著一個花瓶式的女性。如今,情況發生了轉變,女演員、女歌手開始炫耀她們的花瓶丈夫。
基拉爾:
這就像新的牛仔褲在出售前要先做舊一樣。沒有什么比刻意讓人意識到你想要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更差勁的了。同樣的觀點早已出現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以《無事生非》中的貝特麗絲和培尼狄克為例。誰先跟對方說“我愛你”,誰就輸了。這讓我想起那些自行車賽,太早領先沒什么好處。
安斯帕克:
讓另一個人領先于你,這樣你就有了一個模仿對象,與此同時,又可以讓他看不見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不露聲色地贏得勝利,不讓他人看到你的欲望。極簡主義文學也采取了同樣的策略,作者藏在一張冷淡的面具之下,隱藏起他們想要打動讀者的欲望。展露這種漠不關心就是試圖給人留下印象的一種方式,是一種所謂的優越感的證明。我想到了《局外人》中已得到充分研究的中性敘事,您分析說這是一種文風上的技巧,年輕且尚未出名的加繆借此來隱藏他想要贏得讀者的欲望。
塔庫:
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對食物展現出冷漠的態度。文雅的女士們會在外出進餐前在家里先吃點東西,以免顯得自己很貪吃。如今卻有一部美國電視劇叫《絕望主婦》,里面的五名女性把時間都花在烤蛋糕和吃蛋糕上,但同時她們個個都瘦得皮包骨……厭食癥不再受歡迎;你仍然要保持苗條身材,卻不能停止進食。
基拉爾:
貪食癥也是同一原理。貪食癥是一個非常具有美國特色、非常實際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進食,把自己塞飽,然后丟棄食物。這是技術進步的最高境界。
塔庫:
但是我們要如何理解特別瘦的女性的魅力呢?譬如凱特·摩絲這位超級名模,人們認為她極其美麗、極其性感,雖然她臉頰凹陷,臉上也沒什么血色。
基拉爾: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現象,是在一家百貨商店里。我注意到,一個穿著泳衣的假人肋骨根根分明。效果相當詭異,卻是有意為之,這就讓我產生了思考。那大概是 15 年前的事了。古怪的是,這股潮流似乎永無止境。因此,它必定存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人們往往認為時尚的本質在于多變,然而這里卻出現了不變:向著同一個方向發展的潮流已經持續了 100 多年。我想我可以拿奧地利末代皇帝的妻子茜茜和拿破侖三世的妻子歐仁妮為例,兩人在某次國際聚會上見面時互量了腰圍。
塔庫:
與此同時,美的標準也在不斷演變。例如,瑪麗蓮·夢露和艾娃·加德納都不是又高又瘦的類型。她們身材嬌小、體態豐滿,卻被認為是絕代美人。
基拉爾:
事實上,男性無疑更喜歡這種體形。但女性時尚已經成了女性內部的事務,這是
一片女性的競技場,男性并不一定有一席之地。
02
塔庫:
您是如何看待“時尚受害者”的?這些女性深陷于對時尚的癡迷之中,無法想象任何其他的生存方式。
基拉爾:
就像其他所有的癡迷式欲望一樣,例如對財富、權力的欲望,這是一種源自競爭的激情。這些女性想要得到他人的仰慕。她們想要站在世界的中心,因此她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超越他人。但這并不僅僅是一種個人怪癖。時尚受害者的存在,無疑是一場社會危機的征兆,是一個時代的標志。過去有過類似的現象嗎?我想不到任何例子……
塔庫:
就算我們能找到例子,那也不是一種普遍現象。過去,時尚是精英階層的專屬;今天,它已覆蓋全體成員。
基拉爾:
這一現象已經完全民主化了。在茜茜和歐仁妮的時代,它僅存在于最高的社會階層。毫無疑問,根據女性的體重就可以觀察出階級差異。社會精英階層的女性平均體重會更輕。新藝術運動之后,人們將極其苗條的女性奉為一種審美理想。但在大約 1920 年之前,這種對瘦的追求僅限于貴族。之后,這一現象才慢慢向下延伸至社會上的每一階層。 “ 擁有苗條身材 ” 這一表述,在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已很流行了,但還沒有觸及社會階梯的基層。如今,這一切都被民主化了,除了那些因為拒絕參與其中而被淘汰出局的人。
安斯帕克:
貧困女性被淘汰出局,因為她們無法正確飲食而體重飆升。
基拉爾:
在美國,貧困女性要比其他人更胖,因為她們吃容易長胖的食物,也因為她們不節食。兩種因素共同作用。
塔庫:
我們該如何解釋這種不斷向著極端發展的身材狂熱?今天的女性似乎完全執迷于自己的身體。
基拉爾:
這與當代的審美觀有關,當下以個人為中心,個人才是最重要的,這將一切社會價值排除在外,尤其是與宗教相關的價值。而這正是這種現象的主要表現形式。
安斯帕克:
您的意思是,在普遍缺乏價值觀、缺乏模范生活方式的情況下,人們只能回歸自己的身體?身體是自我的最后堡壘嗎?
基拉爾:
我是這么認為的。我們的社會完全是物質至上的,很難再找到新的價值觀。
塔庫:
不僅缺乏價值觀,還缺乏儀式感。青少年厭食癥不正與我們生活中的“去儀式化”息息相關嗎?不再存在公認的成人之道。年輕人給自己舉辦了成人禮,那顯然是從模仿對象身上復刻而來的。他們想要通過禁食來超越自己的極限。過去還存在宗教儀式:齋戒、大齋節等。現在這些幾乎都不存在了。對年輕女孩來說,禁食不正體現了一種對純潔的渴望嗎?
基拉爾:
基于我所關注的問題,我的重點仍然在競爭上。但是你剛剛提到的因素當然是存在的;它們可能一開始就存在,也可能很輕易地疊加在一起。牽涉其中的人們很可能看不到自身的競爭性動機,并且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到這些動機的支配。奇怪的是,中世紀的修女院可能比現代世界中的我們更好地意識到了危險所在。苦修手冊考慮到了這一點。在中世紀,那些想要獲得苦行者稱號的人之間就存在競爭性的禁食。這是一種積極的目標,一種不折不扣的爭奪地位的雄心壯志,與現代的厭食癥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現代的厭食癥與凝視、與攝影的世界相關。在此之前,這是一種權力意志,表現為想要比鄰人更能禁受住苦行,更能抵擋住餓意。在厭食癥患者身上,饑餓感被完全壓制了;在我看來,這更像是某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表現。他者仍然扮演著關鍵的角色。但這一角色在某種程度上受到很多外部因素的影響。在修道院里,兩個修女在爭奪主導權時,他者的介入要更為簡單,也更為直接。
安斯帕克:
修女院并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它是一個以高度無差別化為特征的環境。修女們穿著完全相同的服裝,蒙著她們的頭發和身體;在日常生活中,也遵循著相同的程式。她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同一個封閉的空間中。如果她們想要在這樣一個受限的環境中獲得獨特的地位,就苦行狀態展開競爭可能是唯一的途徑。
基拉爾:
是的,出發點是不同的,但競爭趨勢永遠是這個問題的核心。一旦展開競爭,限制就不存在了。
安斯帕克:
乍一看,現代社會和修女院幾乎沒有什么相同之處,但兩者之間可能存在很多自相矛盾的相似點。 在修女院或是修道院中,每個人的性別都是相同的;在我們的社會中,性別之間的差異也正在慢慢消散,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兩者擁有了相似性。代際之間的差異也在慢慢消失,成年人努力地“保持年輕”,年輕人則過早地實踐“成人”行為。最基本的人類學分類已搖搖欲墜。考慮到洛朗斯·塔庫提到的傳統宗教儀式的衰落,無差異化的趨勢不正是促進了對于瘦這類無意義的目標的爭奪——這種任何文化護欄都無法遏制的競爭——嗎?
基拉爾:
現代社會取締了宗教,卻催生了新的儀式。這些儀式比過去的更加沉重、更加可怕——它們以一種有待界定的方式回應著遠古的宗教形式。
安斯帕克:
對于身體的嚴酷考驗,例如追求極致的瘦,還有穿孔、文身等?
基拉爾 :
是的,但本質永遠是他者——這個他者可以是任何人,是一個堅不可摧、無處不在的整體的化身。而他者是我們固執地想要引誘的對象。他者是不可逾越的障礙。這很快就會變成對于純粹的形而上命令的屈從。如果沒有真正的宗教,你便會得到一個更可怕的宗教……
安斯帕克:
宗教被取締后誕生的可怕宗教中有一位偉大的先知,那就是弗朗茨·卡夫卡。您在作品中探討了他的《饑餓藝術家》。卡夫卡在巴爾扎克和他自己之間做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比較——“巴爾扎克在他的手杖上刻有這樣一句座右銘:‘我摧毀一切障礙’;而我的座右銘是:‘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
基拉爾:
這明確地證明了時代的變化。巴爾扎克仍然代表了天真的現代主義征服一切的姿態。但到了卡夫卡的時代,一切都變得更扭曲了。人們開始告訴自己,一個可以被摧毀的障礙根本就配不上障礙這個名字。對卡夫卡來說,剩下來的那個障礙正是無處不在的他者。這正是無處不在但又沒有姓名的模仿模范。
03
塔庫:
對于一個無處不在的模仿模范的觀點,我有一些困惑之處。在之前的分析中,您總是能在各處找到模仿模范。這是否有可能成為您的理論的缺點?模仿理論的應用范圍不存在任何限制嗎?
基拉爾:
模仿理論并不適用于所有人際關系,但即使是在我們與最親近之人的關系中,我們必定也能意識到這種機制所描繪的現象的存在。實際上,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就像一幅漫畫。由于我們所有人都參與了這種夸張,因此與過去的常態相比,“模仿”反而變得更加難以察覺,這本身就是一種悖論。這就是我的論點的悖論之處。也許這個說法有些夸大其詞,但我相信它是真實的;我堅持這一點,是因為我也相信:今天的真相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逼真性。
塔庫:
您是否認為,有些人不喜歡模仿理論,是因為它聚焦到了那些過于私密的事物上?
基拉爾:
大多數人完全可以將模仿理論視作一種單純的社會性諷刺,并不針對他們個人。足夠幽默的人會說:“是的,我確實沉溺于某些行為;我確實可能為了純粹的模仿而行事。”時尚常常沒有意義;人們只是單純地模仿,并不去思考意義所在。個體成了自己所逃避的意義的載體。
安斯帕克:
剛才洛朗斯·塔庫問您模仿理論是否存在局限性。我想要就飲食失調癥這一具體話題再次問您這個問題。很多觀察者發現了,宣揚極瘦身材的文化模式的危害——這影響到了所有女性;而嚴格意義上的厭食癥——一種有害健康甚至可能致死的疾病——仍然相當罕見。那么,為什么最嚴重的病癥會發生在某些女性身上,而不侵擾其他女性呢?研究飲食失調癥的精神病學專家熱拉爾·阿普菲爾多費在接受法國的《解放報》采訪時說:“厭食癥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精神疾病。它存在心理方面的體質傾向和家族遺傳。在其最普遍的形式中,這種疾病反映的是一種自戀障礙,而不是為了模仿時尚模特。”
基拉爾:
我反對傳統心理學上的解讀方式。我不認為存在弗洛伊德意義上的自戀。我們都既以自我為中心,同時又相互依存;這兩者是并行的。我們都會將自己與他人做比較,我們都很容易陷入模仿性競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發展到病態的程度。為什么有些女性比其他女性更容易患上厭食癥?個體或多或少都會產生競爭意識;在瘦身方面是這樣,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患厭食癥的女性想要在她們的門類里拔得頭籌。在金融世界,也是一樣。唯一的區別是,人們并不認為,想要比其他人更富有的想法很病態。相比之下,想要變得更瘦的欲望若是發展得太過分,就有可能危害身體健康。但若是一個女孩厭食且參與了這一競技場上的競爭,那么她就很難在真正獲勝前放棄——那意味著放棄冠軍頭銜。在極端的情況下,最終的結果將會是悲劇性的,但這不應該讓我們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對瘦的癡迷是我們整個文化的特征;這并不是這些年輕女性的過錯。
04
安斯帕克:
希爾德·布魯赫在她對飲食失調癥的經典研究中,列出了她對 51 位厭食癥患者及其家人的臨床觀察而得出的共同特征。她特別指出,患者的父親 “ 尤其注重外表形象,崇尚優雅的體態美 ” 。
基拉爾:
所以就有了瘦身!父親在這里很重要,代表了社會整體;他們是社會文化的傳播載體。在弗洛伊德對父親和母親的探討中,他們的重要性仍然十分模糊。他從來沒有說清楚父母之所以重要,是出于生理原因,還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主宰著孩子的生活。弗洛伊德在這個問題上始終模棱兩可。
安斯帕克:
事實上,希爾德·布魯赫還說,患者父親對外貌的關注,以及他們想要孩子“成功”的欲望,無疑是很多中上層家庭的共同特征,盡管這些特征在厭食癥患者的家庭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基拉爾:
厭食癥是一個家庭正逐漸瓦解的時代會出現的現象。把全部力氣花在從患者家庭中尋找解釋,只會將自身禁錮在一個狹小有限的框架中。
安斯帕克:
好的,讓我們拋開家庭問題,回歸對社會大背景的考量。此前,我強調了這樣一個事實,厭食癥現象的加劇發生在一個無差異化日益加劇的大背景下,這里指的是性別和代際之間的無差異化。我們可以說發生了差別危機,甚至用您的表述來說是“祭牲危機”,這意味著一場無法借助祭牲儀式來解決的危機,因此容易導致自發且難以控制的迫害行為的大爆發。在您文章的結尾處,您比較了時尚雜志中“擺弄姿態的人體骨架”與中世紀的死亡之舞 (danses macabres) 、死亡象征 (memento mori) 。我想,我們是否應該從受害者的視角來解釋凱特·摩絲這樣骨瘦如柴的模特的魅力。
塔庫:
實際上,這種現象反復出現,似乎與青春期有所關聯。浪漫主義時期的“活死人” ( living dead) 似乎與此存在相似之處。瀕死的境地正是時髦的巔峰。
安斯帕克:
最近,“海洛因時尚”一詞被用來形容那些有著黑眼圈和癮君子般迷茫眼神的瘦弱模特。凱特·摩絲不僅有著消瘦的外表,而且因吸毒聞名。她吸食可卡因的照片流出后,立刻引起了負面反應,廣告宣傳也被取消了。然而到最后,這一丑聞反而為她的事業注入了一劑興奮劑 (非刻意雙關) 。我們很容易找到更多的例子:布蘭妮·斯皮爾斯、艾米·懷恩豪斯……當然,這些都并非什么新鮮事。所有自尊心強的青春偶像都得嘗試自我毀滅,以粉飾他們作為注定要消亡的神的形象。但我的感覺是,整個過程正在變成對其自身的諷刺。
基拉爾:
和以瘦為美的現象一樣,其中也存在模仿性升級。犯下更大過錯的需求導致了一些行為,這些行為一旦被模仿,就無法與有組織的社會兼容。社會生活面臨失序。安斯帕克:這種社會崩潰的第一批受害者就是那些愿意為追隨模仿性時尚做出極端犧牲的人。我想到了那些在時裝秀上倒下的年輕模特,例如 2006 年 8 月 2 日在西班牙的一場時裝秀上去世的 22 歲烏拉圭女模特。據說,她整整兩周沒有進食,而此前的數個月中,她的食譜里也只有生菜和健怡可樂。 這些人是真正的 “ 時尚受害者 ” 。他們為了實現群體所推崇的理想而獻出了生命。
基拉爾:
這有一點像自殺式恐怖分子。對那些支持其行動的人來說,是一種殉道。
塔庫:
時尚的殉道者……
基拉爾:
當我們看到時尚雜志中一些詭異的照片時,我們并不會就此發現我們自身文化中的殉道行為。而一個健康的社會,會在這些照片中發現死亡的輪廓。這確實是一種潛藏于無意識的東西。
安斯帕克:
那么那些年輕女性呢?無論她們是不是時尚模特,她們確確實實因為迎合這些理想形象而死去。如果她們是為實現群體所推崇的理想而拼盡全力,最終犧牲,那么我們是否能將她們稱作祭牲受害者呢?這是我想問您的最后一個問題:我們是否應該將其視為您的人類學理論意義上的犧牲者?
基拉爾:
讓這些女性使自己死于饑餓的命令來自整個社會。這是一個得到一致同意的命令。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確實像一場有組織的祭牲。令人擔心的是,它是無意識的,而這表明我們的文化中存在返古的趨勢。
文字 丨 選自《欲望的先知:與勒內·基拉爾對話》,[法]勒內.基拉爾 著,錢佳音 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1月
來源 丨楚塵文化
版權聲明:【文藝所使用文章、圖片及音樂屬于相關權利人所有,因客觀原因,如存在不當使用情況,敬請相關權利人隨時與我們聯系及時處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