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三旨”寫作法

文/周長行

我發現曹雪芹的“三旨”寫作法，是在第三次通讀《紅樓夢》之后的再次“翻翻”時。因此，我有必要簡述一下“三讀紅樓”的“心得”。

筆者第一次通讀《紅樓夢》是在1963年至1969年期間，青少年時期，可叫做“學生時期”的通讀；第二次是在1969年至2024年——青壯年時期，亦可稱之為“盛年時期”的通讀。

兩次通讀，橫跨六十多年。大都是今天讀一個回目，隔幾天或幾個月再讀下一個回目，有的竟隔兩三年。時代與謀生，決定讀書人的“讀書狀態”。期間我也看過小人書《紅樓夢》，影視劇《紅樓夢》，還讀過俞平伯、周汝昌、劉心武等先生的“紅樓研究”，也讀過那個時代猛烈批判“紅樓”的相關文章和專著，但，統統被我認作通讀。

通讀按下“暫停鍵”時，我總要做個記號，以便于下次接著再讀。讀讀停停，斷斷續續，讀得散亂，上氣不接下氣，支離破碎，故談不上完整的讀后感。

但閱讀渴望從來沒有泯滅，反而愈“隔”愈強。終其一生我始終記掛一本文學書，這便是《紅樓夢》。只有第一，沒有第二，因而是“唯一”。也通讀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但只通讀過一次。《紅樓夢》迄今是我唯一讀過三遍的書。

第三次通讀（人民文學珍藏版《紅樓夢》，下同），則是從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歸于晚年時期的閱讀吧。與前兩次相比，這次通讀算得上一氣貫通，地地道道的“通讀”，不斷流不斷氣，幾乎一天不隔地讀下來。然而，速度卻慢，細嚼慢咽，進一步退兩步，常常“回頭看”，僅第一個回目就反復倒騰了個把禮拜。概源于這次通讀感受到的東西多，發現的東西多，角度多，想打跑的“攔路虎”也多。比如不認識的字與詞，一定要查字典或詞典或仔細閱讀注解。比如“幾世幾劫”的這個“劫”字，注解中說道：佛家用語，梵文音譯“劫波”之略，意為“遠大時節”。佛教認為，世界有周期性地生滅過程，它經歷若干萬年后，就要毀滅一次，重新開始，此一周期稱為一“劫”。

若有一處弄不懂，搞不清，我就沒興致讀下去。就這樣通讀過第三遍之后，還是覺得沒有讀夠，還想讀，又有選擇性地“回訪”了一些章回和片段，但覺得有些問題仍被蒙在鼓里，比如這部天才之作的操作“奧秘”到底在哪里？不經意間，我在第一回里竟然“破天荒”般地發現——曹公的“三旨”寫作方法。

若不信，請看《紅樓夢》第二頁，曹公寫到：“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一句話道破“天機”，《紅樓夢》的這個“夢”字，就為著警醒世人眼目，進而看清楚這個“世界”的。這就是曹公給《紅樓夢》定下的寫作基調和宗旨。這是第一個“旨”。

第二個“旨”和第三個“旨”，皆出現在第五頁同一段話中。曹公寫到：“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第二個旨，周長行注，下同）；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第三個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定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中略）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曹公的“三旨寫作法”，經我“再四”（曹公在書中不大喜歡使用“再三”，大都用“再四”）揣摩，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寫作規矩。開篇他就說道：“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君釵哉？”于是他又自云道：“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直到這時，我才算徹底明白，曹公開篇并不急于講故事，而是首先講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寫紅樓夢，怎么寫？并給自己定下了“三旨”的寫作規矩。白紙黑字明擺著的，他寫《紅樓夢》，也遵循當時的“主旋律”啊，力避“傷時罵世”，即便是被他稱之為“大旨”的談情說愛，也非一味淫邀艷約，私定偷盟之可比。在此“三旨”的規范下，曹公在“理治”“野史”“佳人才子”“風月筆墨”等套路化的書籍之上，另辟蹊徑，只講“石頭”故事，潑高貴干凈之筆墨。但凡“動情”處，無論是第六回的“賈寶玉初試云雨情”，還是第九回的“戀風流情友入家塾”；無論第十二回的“賈天祥正照風月鑒”，還是第十一回的“賈瑞起淫心”等等，曹公皆說話算數，寫得精準、克制、點到為止、恰到“三旨”的好處、妙處。正如他自己所說“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紅樓夢》寫得真好、真切、真誠，從文化含金量上看來，也是真正的“豐富而厚重”，誠為“百科全書”。“三讀”紅樓夢之后，我才感到我打開了“讀”的大門，一只腳踏進了門檻，另一只腳正準備踏入。怪不得偉人毛澤東說“紅樓夢要讀三遍”的呀。

（寫于2025年3月23日）

【作者簡介】周長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著作：①長篇報告文學集《鯤鵬騰飛的地方》（1988年8月，廣州文化出版社出版發行）；②《大京九解說詞》（與人合作。1996年3月，中國鐵道出版社出版發行）；③長篇報告文學集《趙忠祥寫真》（1996年11月，新華出版社出版發行）；④長篇紀實文學《喬羽戀歌》（1999年4月，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⑤長篇人物傳記《不醉不說 喬羽的大河之戀》（2007年7月，團結出版社出版發行）；⑥長篇報告文學集《偉大的我們》（2011年8月第一版，2011年12月第二版，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⑦長篇報告文學《大浪淘金》（2012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