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澤源

若問沃卓斯基姐妹的最高杰作是什么？

最主流的選擇自然是《黑客帝國》系列——它顛覆了好萊塢動作片的審美傳統，推動了美國電影工業的視效革命，還把對后現代社會的哲思融進了極具娛樂性的外殼中；論商業成績，《黑客帝國》系列在沃卓斯基作品中也是獨領風騷。

《黑客帝國》

更硬核的沃卓斯基迷，則有可能會選擇《云圖》。雖然票房成績一般，但《云圖》的格局之大，在沃卓斯基電影中無出其右者。而且在《云圖》中，兩位沃卓斯基將他們多重身份/多重現實的哲學觀推得比《黑客帝國》更遠；這是他們倆最滿意的電影作品。

《云圖》

但如果我們不局限于討論二人的大銀幕作品，大概又會得出另一個答案了。

如果說有一部作品能最完整地展現沃卓斯基式哲學觀和他們的創作野心，那么這部作品非電視劇《超感獵殺》莫屬。

《超感獵殺》第一季

《超感獵殺》是一出被過早砍掉的劇集。這既可能是因為它的制作成本太高，也可能是因為這部劇實在太難被歸類——

你可以把它定義為一部科幻劇，也可以把它定義為奇幻劇。這完全取決于你的個人標準。

因為《超感獵殺》的故事雖然發生在當下，卻建立在一個完全超現實的劇情前提之上：在這世界上，有個不易被覺察的族群叫做超感者（sensate），不論相隔多遠，他們都能感應彼此的內心，看到彼此正在見證的一切，甚至可以共享彼此的技能：語言、科學知識、電腦技術、車技，以及打架技巧……

當故事開場時，超感者正在被忌憚他們的人類組織追捕。超感者領袖安杰麗卡為保護族群秘密而自殺；但在自殺前，她激活了八位超感者的通感能力，使他們首次意識到彼此在地球另一端的存在。

這八位超感者的背景和職業千差萬別：來自墨西哥的未出柜男同性戀演員，來自肯尼亞的大巴車司機，來自冰島卻不敢歸家的女DJ，來自芝加哥的警察，來自舊金山的變性人黑客，來自孟買的醫藥公司職員，來自首爾的家族企業高管，和來自柏林的開鎖大盜。

通過「通感」這一強設定，沃卓斯基姐妹延續著《云圖》的探索。《云圖》試圖破除時間的障礙，而《超感獵殺》則試圖破除空間與皮膚的障礙，將不同個體之間的靈魂網絡打通。

劇中性格與背景各異的八個人。既能感應到彼此的快樂，也能感應到彼此的悲傷，并能在每個成員遇到困難時挺身而出，貢獻自己的技能，使受困個體脫離險境；

但對于沃卓斯基姐妹來說，本劇的重點不只在于超感八人組所要完成的任務，同樣在于每個成員的個人故事線：肯尼亞司機照顧罹患絕癥母親的苦衷，墨西哥演員在演藝事業與直面自己同性戀身份之間的猶豫不決，冰島女DJ對過往創痛的執念，變性人黑客在面對社會偏見時的勇敢回擊，柏林大盜對壘自己邪惡原生家庭時的復仇怒火，以及裴斗娜飾演的企業高管在犧牲自己保全家族與向世界道出真相之間，面臨的兩難困境……

幾乎每個個體，都要在服從社會規范和遵從內心的良知與直覺之間做出選擇。唯一的問題在于，他們是否有勇氣做出正確的決定？

《超感獵殺》第二季

這是沃卓斯基一直熱愛探討的問題。宿命論是否僅僅是我們為自身的軟弱尋找的借口？《黑客帝國》中的先知可以不向尼奧透露他的宿命，因為先知認為這并不重要。成為救世主的最有力前提，是要相信自己能改變命運。

而在《超感獵殺》中，每個人都做出了勇敢而正確的選擇。墨西哥演員為了挽救好友勇敢出柜，肯尼亞司機為不讓小女孩淪為犧牲品而直面屠刀，裴斗娜在獄中對被欺壓的女性獄友挺身相助，柏林大盜為了替好友復仇而勇闖虎穴……

主人公們邁出的一個個堅韌步伐，使《超感獵殺》成為了一部激勵人心的熱血劇。

更讓觀眾熱血沸騰的，是《超感獵殺》的八線敘事結構。在這個講述超感能力的故事中，主人公們通過自己的特殊功能，一次次打破著空間與身份的壁壘。而在主人公對內在性格局限與外在空間局限的一次次擊破中，八條故事線也如同八條涓涓細流般，匯成一片海洋，令整個故事激蕩出交響曲般的宏大氣魄。

在如此格局之下，對任何命題的探討都不會顯出露怯。沃卓斯基姐妹倆或許算不上什么知識分子，但她們對何為人類、抗爭與選擇的勇氣、生命的根源與意義這些命題的探討與呈現，并不比伯格曼或馬利克的電影缺乏感染力。在第一季第十集中，那段依次展現八位成員出生時刻的蒙太奇鏡頭，相信會讓所有觀眾都難以忘懷。

而支撐著八位主人公勇于活出自己、勇于坦誠對人的力量，終究還是源自愛。在《黑客帝國》中，尼奧之所以復活，要多虧崔妮蒂的一吻。在《超感獵殺》中，女DJ之所以能夠放下過去，帶族群逃出險境，力量也源自警察對她的告白。

但與《黑客帝國》相比，《超感獵殺》中的愛走得更遠。劇中的超感者，被沃卓斯基姐妹倆呈現為更理想的一種人類形態：他們比人類更具有思考、想象、悲傷與共情的能力。

而歸根到底，他們對世界擁有更廣博的愛。這讓他們能夠擊碎社會的規訓，文明的隔閡，以及將他人視為地獄的身份政治壁壘，體會世上的每一份喜悅、悲傷、憤怒、欲望，并將所有這些體驗都化為力量，來激勵每個需要幫助的人。

《超感獵殺》完結篇

從這個角度講，《超感獵殺》幾乎可以被視為一個優秀的心理咨詢療程。八人組成員之間的每一次通感，每一次為彼此賦予生命動力的邂逅，都能讓觀眾從中獲取到同等的力量：

因為這部劇在無時不刻地提醒著我們，即便人們愈發被限制在固定的空間中，思維與觀念也因為意識形態的壁壘而變得愈發割裂，但人類的悲歡依然是相通的。遇見知己和同類，從鼓勵和擁抱中得到勇氣的可能性，即便微乎其微，也依然存在——你并不是在獨行，你并不是在獨自承擔一切。

這正是早夭的《超感獵殺》留給世人的最重要遺產——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