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徐克和程小東聯手打造的《倩女幽魂》拿下過280萬的高票房,鋪陳了一幅凝練著寧采臣與聶小倩人鬼殊途、幽怨癡情的東方美學圖景,2025年3月21日,這部傳世之作4K修復版再度重映,當年為“不許紅日,教人分開,漆黑中抱著你,莫讓朝霞漏進來”的癡與怨而淚奔的人們,而今終于讀懂了“找癡癡夢幻中心愛,路隨人茫茫”的宿命感。
多年前,香港資深影評人列孚告訴媒體,在香港,你在手機上輸入“倩”字,緊跟著就會蹦出“女幽魂”三個字。“倩女幽魂”所指代的,不是蒲松齡筆下的文字,而是1987年的同名電影。
這是寧采臣和聶小倩的故事,第二次被香港電影人搬上銀幕,與上一版相隔27年。今天,1960年那版影片已經蒙塵,惟有張國榮和王祖賢的演繹閃耀依然。
《倩女幽魂》4K重映版海報。
1987版《倩女幽魂》影響深遠的原因,不僅在于視覺和美學層面的驚艷,更在于故事內核與價值觀上的革新。程小東和徐克這兩位幕后功臣,讓數百年前的故事和人物照進現實,從而打動一代又一代觀眾。
3月21日,本片將以4K修復版之姿,再次于內地公映。或許,當我們在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的困境,當犀利或悲戚的臺詞成為我們的“嘴替”,經典早已在解構中獲得了重生。
“宇宙是無限的,真愛才是永恒”
《倩女幽魂》其實有三重故事:愛、救贖、反抗。巧妙的是,它們正對應影片的三大色調:白、紅、黑。
注意,第一重故事是“愛”而非“愛情”,這不是一部簡單的愛情片。所以程小東在十幾年前的采訪里說,他最想拍的是愛情故事,“不要動作,不要特技,就是愛情故事”;所以在為男女主流淚之余,我們還能感到另一些別樣的悸動。
那樣的悸動,出現在很早的時候。
影片開頭,寧采臣與一群打打殺殺的人正面遭遇。閃躲間,那剛砍得人鮮血飛濺的劍客頓住腳步,丟給他一個雪白的饅頭。夜里,寧采臣在樹林里被狼群追趕,碰上同一名劍客與一個大胡子交戰。一不留神,他被夾在了兩劍之間。
寧采臣與燕赤霞。(圖/《倩女幽魂》)
“不如大家把劍放下,用自己的誠意來感動對方就好了。”寧采臣急中生智,展開斡旋,“你要知道宇宙是無限的,真愛才是永恒,要相親相愛,千萬不要互相殘殺,因為愛才是有力的武器!”
初次觀影的人,或許會被這突然上價值的臺詞逗笑,視其為編劇的冷幽默。這場戲當然有這樣的效果,但看到后面就會明白,影片的深刻內核,從一開始便交到了觀眾手上。
我們看到:燕赤霞和夏侯放下了武器,前者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勸打斷自己計劃的人逃跑保命;小倩目睹自己勾引的夏侯被吸干陽氣后,在枝頭黯然落淚;夏侯橫死,燕赤霞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為其收尸,許下“我不會讓你曝尸荒野”的諾言。
這是陌生人間的善意,是對手間的義氣,是廣泛存在而依然珍貴的愛。我們慶幸它不曾消亡,也難免感到遺憾。因為,另一種叫作“愛情”的愛,似乎越來越罕有了。
寧采臣與聶小倩。(圖/《倩女幽魂》)
“想不到臨分手
都見不到你最后一面”
當代人總以為,愛情消亡在自己的時代。可實際上,在1980年代,影片里純粹而無私的愛情,同樣被認為幾近消亡。
所以,當年列孚在影評里表露,本片最打動觀眾的,應該是當中前所未有的浪漫——寧采臣為了躲避樹妖姥姥,藏在裝滿水的浴缸里,小倩為了救他,站在缸邊吻他,給他做人工呼吸。“這類畫面處理,對青年男女的那種撼動,我覺得應該是蠻厲害的。”
水,是月老系在兩人腕間的紅線。
兩人因寧采臣落水而相遇,水象征了他的單純、無措,又烘托著小倩的性感與難以捉摸。后來,寧采臣為救小倩與蛇搏斗、搶走富二代的馬,進而落入浴缸的水中,便有了列孚提到的那一幕。
“東亞最后一場古典浪漫”。(圖/《倩女幽魂》)
后來,他們在水榭彼此相許。小倩告訴寧采臣自己不是人,讓他逃走保命,寧采臣卻大喊:“你說你不是人,那我更不是人啦!我會對我頭先做的事負責任的。”再后來,寧采臣決意幫助小倩,兩人在畫上寫下“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盟誓。
危急關頭,小倩哪怕永世不得超生,也要打碎自己的金塔(骨灰罐)救寧采臣,燕赤霞則在地府拼上性命,搭救自己口中這對“癡男怨女”。
反觀現在,人們在交友軟件上滑來滑去,周旋于無需負責的“快餐式約會”;變味的平權思潮將癡情、付出等字眼,粗莽地判定為愛情關系里陳腐、不公的代名詞;詩意的情話與情書在“crush文化”“嘴替文學”的盛行下,成了需要注解的史前文物……
2011版《倩女幽魂》劇照。
于是,寧采臣與小倩的愛情成了“東亞最后一場古典浪漫”,令十幾年前翻拍本片的導演葉偉信犯難:“寧采臣不想陽光照到小倩身上,用頭死死頂住窗板。燕赤霞幽幽地說,她已經走了。再拍采臣和小倩的愛情戲,確實沒辦法拍得更好了。”
當小倩說“想不到臨分手都見不到你最后一面,你要保重”時,我們方才拋開權衡與麻木,相信愛情的永恒是遺憾而非完美,是“我的選擇”而非表面的“公平”。
“我們上路吧”
在第二重故事里,救贖與成長交纏,寧采臣、聶小倩和燕赤霞都完成了自己的蛻變。與此同時,觀眾意外地發覺,他們的處境與做法,與當下的我們是那么相近。
烈日當空,寧采臣奔勞辛苦,笑得傻呵呵。口糧是硬到硌牙的,布鞋是磨破露趾的,山路是泥濘濕滑的,羅盤是幾近失靈的,雨傘是破破爛爛的。賬本淋濕了,收賬沒戲了。壞心的店家和陌生的路人也來踩一腳,眼睜睜看他走向危險乃至死亡。
落魄的古代文科生。(圖/《倩女幽魂》)
“徐克拍電影總是有一點寓意在里面。”列孚曾這樣對記者分析,“那個時代的香港知識分子處境尷尬,他讓書生變成收爛賬的人,確實有一種輕微的冷嘲在里邊。”
這樣的諷刺何嘗不適用于當下?
被“文科無用論”干擾的大學生、被人潮淹沒的早高峰乘客、困于加班日常的“996”和自稱“社畜”“牛馬”的打工人,都是這個時代的寧采臣;翻臉不認賬的店主,像極了絞盡腦汁克扣員工福利和獎金的上級;把女鬼當“工具人”的樹妖姥姥,宛如制造擦邊網紅的MCN機構,無下限地追逐利益。
樹妖姥姥與聶小倩。(圖/《倩女幽魂》)
當燕赤霞批判夏侯“為了天下第一劍的虛名,鋒芒太露,居心不正”,今天的職場不也充斥著“內卷”“表演式加班”“朋友圈工位打卡”的荒誕競賽?
小倩被逼勾引書生換取生存權,卻絕非等待拯救的“傻白甜”——她主動勾引,策劃逃亡,甚至為愛犧牲。反觀近年的影視劇,不少女主仍在“偽獨立”與“真嬌妻”間掙扎。難怪有人感嘆:“38年過去,銀幕上的女鬼竟比活人更先鋒。”
電影是造夢的藝術,《倩女幽魂》的玄幻世界和小倩的特殊身份,則制造了夢中夢的朦朧感覺。但是,現實觀照在虛構與真實間搭起了索橋,讓每個觀眾都深深信服。
當寧采臣替我們問小倩:“你是鬼,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我們相信了小倩的眼淚,也相信了她的回答:“你以為鬼可怕,其實人更可怕。有時候,人害人比鬼不知殘忍幾多倍……其實有些鬼,比人善良好多。”
王祖賢飾演聶小倩。(圖/《倩女幽魂》)
寧采臣答應小倩“我一定會把你從姥姥手上救出來”時,我們的男女主人公展開了救贖與自我救贖。
他們的蛻變讓燕赤霞重新思考自己選擇“躺平”和逃離體制內的做法:“講起做人,我退出江湖就是體驗了世人那些勢力跟虛偽,所以躲在古剎廢墟。在人面前我當自己是鬼,在鬼面前我又當自己是人,搞到現在人鬼都不分。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當他彈劍高唱“我自求我道”,00后在用《孤勇者》二創視頻解構職場PUA。也許總有一天,逃離996的打工人和勇闖體制內的應屆生會殊途同歸,聽懂張國榮的最后一句臺詞:“你看前面!我們上路吧。”
“你放心,邪絕不能勝正”
張國榮策馬向前,影片在明朗的彩虹下落幕,與開頭的黑暗形成鮮明對比。
在這部作品里,大篇幅的黑暗不只用來烘托陰森的氛圍,也代表了與純潔的白和溫熱的紅截然相反的骯臟與冷酷——這正是第三重故事所要反抗和摧毀的。
寧采臣的純善如一道光。(圖/《倩女幽魂》)
地上是一個官吏腐敗、道德崩壞的人間,信奉“金錢萬能”的惡勢力橫行霸道;地下是一個階級分明、剝削成性、不擇手段的陰間,永遠也只能被黑暗籠罩。
在人間,有人擊鼓鳴冤意味著“大人又有錢收了”;半夜報案但不主動交錢的人,會被下令“先打三十大板”,然后經師爺層層加碼,最終挨上六十大板;案子如果太復雜,“要加三倍錢”大人才會繼續審下去。
更離譜的是,這個衙門可以無中生有、小題大做,前提只有一個——加錢。倘若你像寧采臣一樣“想賄賂但是沒錢”,大人會親自支招:“你可以去偷,可以去搶啊!”
所以,辭職避世的前捕頭燕赤霞哀嘆道:“人的世界太復雜,難以分辨是非,跟鬼靈在一起反而黑白分明、清清楚楚。”但鬼終究不能在人間作亂。闖地府前,他明明白白告訴寧采臣,自己要利用他引小倩出來,把追來的惡鬼一網打盡。
“你放心,邪絕不能勝正。”燕赤霞這句話預示了陰間的牢籠被破,小倩得救的結局,也傳遞了主創們的信念。
《倩女幽魂》蜚聲國際。(圖/《倩女幽魂》韓國海報)
再看《倩女幽魂》,最震撼的或許不再是愛情,而是片中的終極隱喻:寧采臣瘦削而有力的背脊,是打工人用肉身對抗壓力與規訓;燕赤霞的劍光,劃開了“躺平”與“內卷”的隔閡,劃破了腐敗的遮羞布;小倩的選擇,寫下女性主義的另一種注腳。
徐克說,“經典不是被供奉的標本,而是流動的血液”。在躁動的今天,這部38年前的作品依然提醒我們:對抗變化的力量,始終源自人性深處的光與熱。
編輯 尤蕾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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