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還掛在花椒葉上,山雀的啁啾聲就掀開了麥積山的霧簾。十五歲的春生蹲在溝渠邊涮鐮刀,刀刃劃過青石的聲響驚動了正在飲水的白山羊。他望著山腰處飄散的炊煙,數到第七縷時,看見阿爺佝僂著背從崖畔轉過來,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被晨風灌得鼓脹,像只蹣跚的老山羊。
這是2006年的春天,秦嶺南麓的褶皺里,麥穗正在灌漿。
春生家的羊圈是用青石壘的,石縫里長著蒼耳和狗尾草。母羊"黑蹄"的肚子墜得快要拖地,春生蹲在圈門口數胎動,阿爺的旱煙味和羊糞的腥膻在晨光里糾纏。自打爹媽三年前去蘭州工地,這二十三只黑山羊就成了春生最親的伴。每回電話線里傳來電流般的叮嚀,春生總把聽筒貼緊耳朵,仿佛能聽見黃河水拍打鐵皮工棚的聲響。
"春羔落地要守三天三夜。"阿爺往搪瓷缸里兌燒酒,皺紋里嵌著去年收麥時落的灰。春生摸黑給母羊續草料,月光淌進圈里,照見墻上糊的舊報紙——某處"農民工子弟入學難"的標題下,爹穿著褪色工裝的照片正被蛛網籠罩。后半夜黑蹄開始刨地,春生握緊阿爺留下的銅煙鍋,看胎衣裹著的小生命在麥秸堆里掙動,像團被風吹亂的蒲公英。
麥收前的連陰雨來得猝不及防。春生赤腳蹚過泥濘的麥場,褲管沾滿蒼耳籽。教室屋檐下的燕子窩被雨打濕半邊,穿碎花裙的支教老師正踮腳修補。"城里來的蝴蝶。"春生聽見男生們竊笑,卻忘不了她發梢沾著麥芒的模樣。那天他交完農業稅計算題,瞥見老師備課本里夾著褪色的火車票,終點站是兩千公里外的上海。
"天水花牛蘋果要套袋了。"阿爺蹲在供銷社臺階上卷煙葉。春生盯著玻璃柜里的復讀機,包裝盒上印著戴耳機的少年,背景是閃著霓虹的高樓。郵遞員的自行車鈴驚飛檐下的鴿子,匯款單別著媽手抄的單詞表,油墨印著"安全員培訓合格證"。春生把曬干的艾草捆成把,恍惚聽見磁帶里飄出的英語單詞,和山澗的溪流聲纏成一股。
黑蹄死在中秋前夜。它的乳房脹得發亮,卻再也喂不飽三只羔子。春生摸著漸漸冷硬的后腿,想起去年伏天爹回來時,曾用這雙手給羊圈換過新頂棚。阿爺從樟木箱底翻出紅布包,里頭裹著六十年代的知青日記——泛黃的紙頁上畫著麥積山石窟的佛像,某頁夾著干枯的野菊。
"當年插隊的周老師,臨走前在崖畔栽了棵槐樹。"阿爺把熬好的草藥灌進羔子嘴里。春生望向云霧繚繞的山梁,那里正傳來推土機的轟鳴。新修的盤山公路像條蛻皮的蛇,啃食著野杏林邊的老墳場。最小的羔子總愛蹭他褲腳,絨毛間還帶著黑蹄的氣息。
第一場雪落在臘月二十三。春生攥著期末考卷往家跑,凍紅的指尖捏著"全鄉第三"的獎狀。山道上遇見收藥材的貨郎,收音機里正播著"農民工返鄉專列開通"。阿爺在窯洞前劈柴,灶臺上煨著洋芋攪團,蒸汽模糊了墻上的獎狀——那是爹二十年前的三好學生證。
年夜飯的油燈下,春生發現阿爺的煙鍋桿裂了道細縫。電話里媽說工地發了防寒服,卻掩不住咳嗽聲。守歲時山風撞得木窗欞吱呀響,春生把暖水袋塞進阿爺被窩,聽見老人在夢里念叨:"麥積山的菩薩,要護著在外頭奔命的人..."
開春的移民搬遷表送到家時,山桃正開得潑辣。春生蹲在崖邊刻木雕,小刀劃過棗木紋路,一只未完工的山羊漸顯輪廓。支教老師采來野芍藥插在礦泉水瓶里,"市重點中學給了特招名額"——她的睫毛沾著花粉,像棲著金色的蝶。
阿爺撫摸著知青日記里的麥積山速寫,忽然哼起荒腔走板的秦腔:"天河注水的古城喲..."春生望著公路上遠去的搬遷車隊,想起黑蹄下葬那天,山雨把車轍沖成蜿蜒的河。最小的羔子已長出彎角,正低頭啃食石縫里的苦苦菜。
暮色漫過山脊時,春生把木雕山羊放進老師的手提包。最后一縷天光掠過麥積山石窟的飛天神女,八百年前的彩繪依然鮮艷如初。遠山的輪廓漸漸隱入夜色,如同那些即將消失的、帶著羊膻味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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