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極地”號是我國高校首艘、國內第三艘具備極地科考能力的破冰船。2024年夏,“極地”號從廣州出發至北冰洋,開展首次極地綜合科考。船上的歷史學者費晟在觀察、記錄周圍環境與科學家工作的同時,也深化了對海洋環境史的思考。
“中山大學極地”號破冰船
圖片來源:中山大學
2024年7月26日至10月8日,我有幸作為唯一的文科學者全程參加了“中山大學極地”號破冰船北冰洋科考首航之旅。作為研究環境史的學者,我從中國南海出發挺進到北緯85°的北冰洋中央冰區,一口氣體驗了從熱帶到寒帶的幾乎整個海洋環境,遭遇了許多罕見的生靈,在此分享些許感受。
觀鯨
環境史研究中的衰敗論敘事
vs.大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
8月7日下午一點多,“中山大學極地”號破冰船的北極之旅即將結束鄂霍次克海的航程進入白令海峽。我享用完了午餐,正在二樓會議室與一位同行隊員飲茶閑聊,忽聽廣播大作,傳來船長的聲音:
“注意,注意,船舷左前方有鯨魚,有興趣的可以去甲板觀看。”
我與同伴一時四目相對,停頓三秒后,二話不說起身,如離弦之箭一樣沖向船頭。破冰船上海員的工作是三班倒,白天也會有人休息,為防擾民,船長不會輕易啟動全船廣播。此刻出現的鯨魚一定非比尋常。
到了二層甲板俯瞰,果然發現一個龐大的身影在水里潛行,形似掃帚的巨大尾巴上下搖擺,時不時掀起水花。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條鯨魚不甚規則的噴水孔以及棕土色的脊背。鯨魚一度與船平行前進,與船身相距僅幾米。簇擁在船舷邊的科考隊員們跟它一比,恰如小學生跟大象并列。當它開始背離船舷游走時,船長也會調轉船頭去追蹤。令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的是,大鯨魚在水面嬉游了至少五六分鐘才潛水隱遁。它不害怕破冰船,也沒有被大呼小叫的看客所驚擾。由于這條鯨魚噴出的水柱呈45°角,留守校園的海洋動物學家推測這是一頭抹香鯨,看體長已接近成年。
這次觀鯨堪稱在鄂霍次克海的奇遇,因為資深的船長和水手都說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富有松弛感的鯨魚。而這僅僅是一連串奇遇的開始。從鄂霍次克海駛入白令海后,我們接二連三地與鯨魚相逢,有時甚至目不暇接,因為船周圍鯨魚噴出的各種形狀的水花水霧此起彼伏。盡管再沒遇見膽大到敢露頭伴游的鯨魚,它們顯然也沒有急于隱匿自己。
這種場景,讓我不禁想起新近出版的芭絲謝芭·德穆思(Bathsheba Demuth)的《浮動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峽的環境史》。這是一本內容豐富且思想深邃的作品,講述了19世紀中期以來白令海峽兩邊的各種外來人群與當地居民及自然環境互動的故事。這里曾經是世界上鯨魚最密集的海域之一。每年五六月份后,這里的弓頭鯨群會穿越白令海峽進入北冰洋的波弗特海(近阿拉斯加與加拿大)度夏,然后在九十月份回游到白令海。根據鯨魚的這一習性,從19世紀開始,美國的捕鯨船就伺機大肆捕獵它們,以圖鯨油與鯨須。
在此之前的千百年里,以楚科奇人與因紐特人為代表的北極原住民也保持著捕獵鯨魚的傳統,但由于捕殺量很小且講究時令,并沒有造成鯨魚種群的消亡。但是到了19世紀中葉,資本主義驅動的太平洋高緯度海域捕鯨活動,尤其是白令海峽的捕鯨業,切實造成了鯨魚“稀少且狂野”,“一看到船只就溜走”,以致美國捕鯨船隊在形容這里的鯨魚時感慨:“曾經慢如蝸牛,現在來無影去無蹤如魂靈。”事實上,近北極的商業捕鯨活動直到20世紀后半葉才完全偃旗息鼓。這一活動是美國成長為一個太平洋帝國的早期驅動力之一,也是后起的蘇聯為了全面與美國較量而在太平洋錨定的重要發力點之一。近北極的鯨魚群為此承受了滅頂之災,而僥幸存續下來的鯨魚被迫養成了高度警惕人類的習慣。
白令海峽的美國捕鯨船和正在捕獵露脊鯨的船員,時間不詳
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美國學者瑞安·瓊斯(Ryan Jones)在《滅絕的帝國:俄羅斯人與海洋怪獸》等一系列海洋史論著中講述了類似的故事。他特別強調,海洋史研究不能忽視藏在水下的流動物體,特別是動物。這些生命不易為人觀察,卻串聯起超越民族國家邊界的全球化歷史。將它們的故事簡單歸入漁業史的范疇是非常狹隘的,因為海洋生物本身是地球上海陸間能量流動的關鍵載體。無論它們是否具有商業價值,都可以幫助我們管窺人類竭盡所能觸探地球各個角落的歷程,包括最神秘的邊疆——極地。
身處汪洋大海之中,我不僅充分感受到個體人類之渺小,也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體會到其他生命的頑強以及大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在環境史研究中,常常見到一種衰敗論的敘事。在這種敘事風格下,人類與自然界其他要素互動的歷史常常被描繪為一種人類大肆破壞或干擾自然環境的歷史,上述兩位作者的作品也不例外。事實上這確實反映了近代以來絕大部分人類經濟活動的生態影響。但是,我們也絕不能低估人類理性的自我反思能力,更不能輕視大自然的韌性。
大致到1979年,白令海鯨魚的命運迎來了決定性的好轉。這一年,繼西方發達國家停止在此工業化捕鯨之后,蘇聯也正式關閉了這一產業。不僅如此,由于白令海峽成為冷戰中兩個超級大國斗爭的最前沿,這一帶的海洋尤其是公海的開發活動早已因高度的政治軍事敏感性而保持低調。幸存的鯨魚種群終于迎來了一個可以休養生息的時代。鯨魚的平均壽命通常有七八十年,但活到百歲以上也不稀奇。因此,僅僅半個世紀后,這里的鯨魚就恢復了活力。在往返穿越白令海峽的過程中,我們科考隊員拍攝到的照片與視頻中就記錄到包括抹香鯨、虎鯨與露脊鯨在內的多種鯨群。環繞破冰船四周頻繁出現的噴水現象一度讓人以為進入了一個間歇泉公園。
鯨魚種群的復興意義重大,因為它是海洋水體里能量最富集的單位。一鯨落,萬物生。白令海里生存著更大規模的可供須鯨類食用的浮游生物以及齒鯨類所需的其他魚群或海獸。可以相信,在此地濕潤涼爽且日照充裕的夏天,從陸地到海洋,都會源源不斷地產生能量,它們會附著于在陸海之間穿梭的動物流動傳遞,支撐起內容豐富的生態體系。白令海峽已經不再是《浮動的海岸》中那滿目瘡痍的鯨魚的國度。
防北極熊
人類社會在環境治理領域普遍遭遇的窘局
破冰船在穿越白令海峽后不久就進入了北極圈。白令海上的藍天白云很快消失了,天空變得陰云密布,而北冰洋的海水也顯得烏暗深沉。放眼望去,飛鳥大幅減少,水中的動物更難覓蹤影。
對環境史學者而言,一個常識是地球上一切能量除了核能,本質上都來自太陽。但是不到極地,也很難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在這里,海水被冰層大面積覆蓋,無法接收到太陽光并吸收輻射熱,于是海水中的浮游生物都很難生存,也就很難支撐起食物鏈上更高級的生物。而越往高緯度航行,冰區就越無垠。
然而,我又低估了北極生物的頑強生命力。當破冰船穿行在密集的浮冰中時,我們還是發現了匍匐或蹲爬在冰面上的海象群。海象雖然魁梧,但主要不以魚類為食,而是吃各種軟體動物甚至水生植物。這意味著它們除了在近岸的海灘求生,還會潛入海底淤泥中覓食。照此看來,至少在楚科奇海(靠近俄羅斯),哪怕在北緯70°以上的水體里,也不可能是寥無生機的。
進入北極冰區,除了海象與海豹,最令人期待的動物還是北極熊。北極熊是北極圈內野生動物中當之無愧的頂級掠食者,從海豹到魚類甚至植物,都可以納入它的食譜。這也造成了北極科考與南極科考迥然不同的壓力。因為南極沒有猛獸,而在北極,除了突發的氣象災害與冰裂落水的風險,科考隊始終要安排一批隊員留守駕駛臺瞭望防熊。大家不確定野生北極熊是否害怕人類,但是都確定北極熊奔跑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40—60公里,假如它們喜歡人肉,奔襲冰站就在須臾之間。
北極冰面是一馬平川的,其實運動的北極熊并不容易被障礙物遮掩。但是,當人一直盯著遠方無垠又碎裂的冰塊間隙時,很快就會雙眼迷離,無法分辨色澤與冰面接近的北極熊。更要命的是,北極的大霧說起就起,飄移迅速,十幾分鐘就可以從地平線襲來,嚴嚴實實地籠罩破冰船及船邊的冰站。因此,不能排除北極熊會乘著霧色悄悄貼近。科考隊在冰站作業時始終安置著防熊的鐵籠,纜繩吊頂,一旦有危險,就讓隊員們鉆入,再用起重機懸起。此外,船上還配備了會發出鞭炮炸鳴聲的無人機以及磷光信號彈,可謂聲光電一體化驅熊。
可事實上,除了在航行途中遇到在浮冰上奔逃的北極熊,科考隊下船作業時并沒有遭遇真正的熊出沒。以至于在大部分時候,我們防熊瞭望的隊員感到乏味和疲倦。但是,沒有任何人敢提議解散瞭望防熊的隊伍。誰能保證這里絕對安全呢?
今天的科學研究已經表明,北極熊確實不喜歡密集的厚冰區,因為在這里它們最喜歡吃的海豹很難竄上冰面透氣。但是,厚冰區的情況遠比我們想的復雜。當破冰船闖入連片冰區駐泊設立冰站時,我們不止一次發現在船身后破開的水道與碎冰中有海豹探出腦袋。原來,厚厚的海冰并不均質,海豹們完全可以在大塊厚冰的夾層中留駐。萬一北極熊在遠處潛水,然后穿過冰區在船身后水道突然竄出呢?“獵物海豹已經來了,獵手北極熊還會遠嗎?”
在生態體系異常單一的北冰洋中央冰區,大家一方面感到孤寂,另一方面又被一種由動物引發的焦慮氛圍所縈繞。我們明明身傍對北極熊而言堪稱巨怪的紅色破冰船,身披價值不菲的防寒衣裝,手持各種先進設備,但肉體依然在寒風中震顫,心靈始終在熊襲的風險中發抖。為了預防一個低概率的自然風險,我們依然要投入高額的防范成本,這何嘗不是人類社會在許多環境治理領域普遍遭遇的窘局?這反映了今天我們對個人權利尤其是生命安危的高度重視,也再次說明大自然變化莫測而人類理性十分有限。面對未知的自然,人類做事不得不審慎再三。
“海天使”說明了什么
極地對于氣候變化問題的研究價值
2017年翻譯出版的《冰雪王國:美國軍艦珍妮特號的極地遠征》描繪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1879年7月從舊金山啟航的美國軍艦珍妮特號為了探索北極被困北冰洋浮冰漂流了三年。最終探險隊被迫棄船跋涉到西伯利亞,在損失包括隊長在內的近三分之二隊友后方得脫險。
這是一本可以引發多向度思考的書,比如它昭示了當時美國正依托太平洋世界加速崛起。因為就地理科學看,北冰洋與太平洋相通,太平洋暖水會從白令海峽東岸進入北冰洋,然后低溫的北冰洋水又從白令海峽西岸流入太平洋,珍妮特號從北美西海岸進入北極圈確實是更順流省力的。但當時有實力和興趣探索北極的多是西北歐國家,所以絕大部分的探險隊都不以白令海峽為入口。不僅如此,這些國家都在爭奪率先抵達極點的殊榮。因此,美國珍妮特號劍指極點的探險就更富有象征意義。又比如,我第一次知道珍妮特號上也有華人,他們是來自廣東的廚師和服務員。此前我一直認為有據可查進入北冰洋的第一位華人是另一個廣東人——康有為。光緒三十四年,也就是1900年,康有為與女兒在挪威坐船進入北冰洋觀光,還記下了對極晝的感受。
但是《冰雪王國》最引我關注的細節是,珍妮特號居然在1879年9月進入北極圈后不久就被凍在浮冰上動彈不得。這塊大浮冰帶著船漂流了兩年多,直到北緯77°左右才裂解。同船若干位冰雪研究的專家都提醒我,通常9月是北冰洋的冰最少的時節。我們在8月中旬進入北極圈,的確沒有迅速遭遇浮冰。不考慮在科學導航下主動規避的因素,此時在北緯70°左右的楚科奇海域,即便有浮冰出沒,也沒有一夜之間成片凍結的風險。因此,珍妮特號最大的不幸可能在于它遭遇了一個更加冷酷的夏季。
被凍在浮冰上的珍妮特號,W.W.梅,1882年繪
資料圖片
珍妮特號上的隊員耗盡隨船補給后,冒險捕獵北極熊充饑。圖為版畫《獵熊歸來》,1884年出版
資料圖片
在氣候變化問題的研究中,有一個著名的概念叫“北極放大效應”。其最直觀的內容是,在全球氣溫上升的大勢中,北極的氣溫上升速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兩倍甚至更多。科學研究顯示,至少在過去幾十年中,北極地區的溫度是急劇上升的,北極冰蓋(主要是格陵蘭冰蓋)和海冰的面積也就快速減少。氣溫上升與海冰融化的關系是螺旋式加劇的,因為失去冰雪覆蓋的海水會吸收更多的太陽輻射熱,然后進一步加速海冰的融化。這個后果將明顯影響全球海平面上升,還直接干擾北極生態系統。
之所以說北冰洋可能正在加速暖化,從對北冰洋動物的研究中也可以找到重要證據。中國海洋大學的王曉宇博士跟我多次提起了倒霉熊的故事。因為北極熊能夠沿著冰面馳騁游蕩,它可以分布到北極圈內的絕大部分地區。但是海冰融化如果在短期內加劇,北極熊就有可能來不及逃回穩固的冰層與陸地,只能隨破碎浮冰漂移。如果它沒有找對方向逃到更靠近大陸的浮冰上,就有可能順著流向不定的浮冰一路遠行,直到餓死或者冰塊融盡,它墜入大海。
對于本次科考而言,關于氣候變化問題搜獲的關鍵證據之一是淺表水層中的動物。在回程再次進入白令海之前,科學家們用垂直網捕撈海水中的生物樣品,結果發現了一只成年的若螺類生物個體,俗稱“海天使”。這是一種浮游的軟體動物,好像透明的蛞蝓。它幼蟲時帶殼,成年后殼就脫落,然后身體兩側會長出一對能撲棱的薄翼(其實是足)。這只海天使活力十足,在幾個小時之中,它都像海馬一樣豎直身體在海水里搖曳。薄翼扇動,姿態確實頗似童話中的天使降臨。王曉宇博士說這個發現可能再次說明北冰洋在加速太平洋化。因為這種若螺類生物主要分布在日本海北部到白令海,原本在北冰洋是很難生存的。而我們在楚科奇海能捕獲成年若螺,意味著太平洋的海水不僅可能把太平洋生物帶入了北冰洋,且這些生物能在北冰洋安居生長,說明北冰洋的海水環境可能與北太平洋越來越趨同。不久之后,垂直網又捕撈到一群會自主發出熒光的浮游生物,基本也被判定為是原生于太平洋的物種。
說到氣候變化與螺類軟體動物的關系,集美大學的李成龍博士也給我補上了一課。工業革命以來碳氮排放量的增加本身可能加劇氣候變暖,而海水溫度的上升可能加劇海水酸化,降低海水的文石飽和度,即鈣元素的飽和度。一旦這個飽和度下降,貝殼類軟體動物的外殼就難以生長,從而會有滅頂之災。目前看來,北冰洋未來極有可能成為全球大洋中文石飽和度最低的海域,這反過來也說明北極放大效應。因此,極地對于氣候變化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各段題圖分別為:
瑞安·瓊斯與安吉拉·萬哈拉編《跨越物種與文化:鯨魚、人類與太平洋世界》(2022)封面圖;
因紐特人雕刻作品《北極熊捕獵海豹》,以海象牙雕刻動物,骨頭模擬冰面,20世紀;
“海天使”,生活在寒冷海域的冰層之下。
均為資料圖片
壯游(2025.1.19) | 重思海洋環境史研究——“中山大學極地”號破冰船北極首航的生靈奇遇
費晟 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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