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銀娥
檐角燕窩傳來第一聲呢喃時,外婆的銅盆已經(jīng)盛滿新麥面。藍布圍裙兜著曬了半宿的粉,簌簌往下落,像撒了一路的星星。她總說:"燕子銜泥日,正是和面時——春分的面要吃得敞亮。"
那時我總蹲在灶臺邊看她揉面。外婆的手背爬著淡褐色的斑點,粗糙的指腹揉起面來卻有股巧勁兒,三翻六轉(zhuǎn),面團就變成軟乎乎的云。"揉面要學(xué)柳枝抽芽,急不得。"她忽然把我的小手按在面團上,掌心的溫?zé)岷龅芈蟻怼ツ甏悍炙龓彝谒j菜,溪頭的泥土也是這樣暖,露水沾濕了褲腳都不覺得冷。
案板邊的竹篩里,躺著春分的信物:紫桿白根的薺菜還沾著晨露,嫩芽蜷得像小拇指;香椿碎是外公生前在西窗下種的,每年掐尖時外婆都要念叨:"雨前椿芽嫩無絲,過了春分就老咯。"最妙的是她從院角折的桃花,粉白花瓣泡在青瓷碗里,像極了我偷戴她胭脂時的笑臉。
"春分到,蛋兒俏!"外婆總在這日煮碗荷包蛋。灶臺上的鐵鍋咕嘟咕嘟冒熱氣,她撈出圓滾滾的雞蛋,往我額頭輕輕一磕:"小囡吃了,長得比門前柳樹還直。"金黃的蛋液在湯里綻開,把她鬢角的銀發(fā)染成金絲。我總偷偷把蛋黃撥到她碗里,她假裝沒看見,又往我碗里添勺面湯。
九歲那年春分,我非要幫著切面。竹刀在手里打擺子,面片厚薄不均,倒像溪里的鵝卵石。外婆卻把這些"歪瓜裂棗"全下了鍋:"哎喲,我們囡囡的手勁兒趕上小牛犢了!"她舀起一勺湯,青碧的水面漂著薺菜碎和桃花瓣,喝一口,春天的鮮甜順著喉嚨往胃里鉆,連指甲縫都染上了草木香。
去年春分帶孩子回去,外婆的銅盆還在老地方,可她的手已經(jīng)握不穩(wěn)面杖。"婆,我來揉。"我學(xué)著記憶中的手勢,面團卻總粘在盆邊。她忽然笑出聲,從圍裙兜里掏出個藍布包——層層疊著曬干的薺菜和桃花瓣,"去年曬的,香得很。"陽光穿過窗欞,照見她腕間的銀鐲子,那是外公走那年,用半擔(dān)新麥換的,磕磕碰碰這么多年,還亮錚錚的。
小孫子踮著腳夠銅盆:"太姥姥,我也要揉!"外婆把他的小手攏在面里,祖孫倆的影子疊在案板上,像棵老桃樹帶著新枝。如今我們的面換成了機器做,可每到春分,我仍會在湯里撒把曬干的薺菜。上周視頻時,外婆忽然說:"昨夜夢見你外公在西窗下種香椿,說今年的椿芽特別肥。"鏡頭里,她顫巍巍捧起那只青瓷碗,碗底沉著幾瓣桃花,恍若三十年前那個沾著露水的早晨。
窗外的雨絲又密了些,是春分的雨,細得像外婆揉面時的呼吸。碗里的面湯蕩起漣漪,映出童年的銅盆、竹刀,還有外婆永遠沾著面粉的手掌。原來有些味道,早就揉進了血脈里——就像她總說的,春分的面要吃得敞亮,可這碗面里的光陰,永遠是偏著我的,藏著整個春天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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