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離懸疑劇集的背景板,東北人眼中的白樺,是木材、燃料、補劑,更是精神養料。
“白樺鑲邊,山楊做墊,柞樹戴帽。”
這話是老劉說的。我和老劉是直系親屬,我管他叫爸,至于他稱呼我什么,完全取決于他的心情。老劉定居青島已有20多年,作為土生土長的東北人,他很少主動說想家。直到有個周末,我撥通他的電話,與他談起白樺樹,他才冷不丁帶出一句:“回去看看,也行。”
我向這位曾經的營林技術員發問,讓他從專業角度講講,白樺有啥特點。他不假思索,跟我說了本文開頭那句話,還附贈了翻譯:“白樺長在山的底部,平緩坡兒;楊樹擱當間兒(長在中間);柞樹樂意長在山的上半部分。”讀林校時,他的老師就是這么教授樹種分布規律的。這一規律有限定條件,僅適用于東北,原因并不特別——樺樹大多生長在這片土地上。
按照預設,我還能從他口中再撬出些故事。譬如:在白樺林里有過一段青澀懵懂卻刻骨銘心的愛情;抑或懸疑劇集中頻繁上演的,罪犯逃到林場,最后在白樺林中迷失。但老劉很快用林業知識打消了那些文藝假想:“白樺一般在溝塘邊長得齊齊整整,要想走丟,那這人腦瓜子準保缺根弦兒。 你要實在想扯這方面的,興許問DeepSeek能好好編一編。”
吳冠中作品《白樺樹》(1973)。(圖/《白樺樹》)
“沒有功用的樺樹,白扯”
老劉原籍黑龍江綏化,在農村的那些年,他沒見過白樺。實際上,彼時非林區的東北人,基本都是如此。到了現在,城市公園移栽這一樹種,才使得白樺樹成為日常景觀。老劉第一次見白樺是在牡丹江。他在當地讀林校,校園里有不少白樺,以及其他用于教學的樹種。他毫不諱言,上學時候對白樺并沒有多么上心。
真正使老劉與這個樹種產生聯結的,是1993年的畢業分配。20歲出頭的他,也像一棵樹苗,被運送至一個叫作青峰林場的地方。那是小興安嶺腹地,滿打滿算只有幾十戶人家。老劉身為外來客,站在山腳下,目之所及,除了白樺,還是白樺。
在那里,他做了營林技術員,最初的工作內容是負責采伐。當時,國家在東北大力發展林業,樹木被視作一種經濟資源。老劉穿迷彩服、圍紗巾,和采伐工人一道,整日在山林里跑。白樺,正是他們采伐的目標樹種之一。
電影《我們的田野》(1983)講述了上世紀60年代中后期五個北京知青在北大荒農場的生活經歷,五位主演登上1983年9月刊《大眾電影》封面。(圖/《大眾電影》封面)
我問老劉,白樺大概能占多少比例。老劉說,長到夠大了就伐,這玩意兒哪能數得過來。我又問他,多大算大。他說,18個徑兒。通俗地講,白樺的直徑長到18厘米,便符合當時的采伐標準,可要生長到那么大,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我接著問:“那不可惜么?”老劉撓撓腦袋說:“那咋整?靠山吃山,人得先活著。”
在他那代人眼里,樹必須得發揮功用,在此之外,談些別的“全是白扯”。除了做木材原料,白樺確實有很多發揮作用的地方。
最直接的功用是燒火。林場無處購買煤一類的燃料,遂在燒炕、燒鍋、生爐子時,人們最先想到白樺樹。比起其他樹種,白樺樹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樹皮格外好撕,像扯膠帶,只消找到一頭兒,便可將其一圈圈剝落。
白樺樹樹干上天然形成的圖案。(圖/Pixabay)
聽老劉說,林場還有人醉心于喝樺樹汁,飲用者說當中含有大量營養物質,能祛除某些疾病,效用被傳得神乎其神。與此相關的,還有林中動物的傳奇,說是經歷過漫長冬眠的狗熊,在禁食幾個月后,身體異常虛弱,尤其是胃功能受到極大損害。所以它們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扒開樺樹皮,大口吮吸樺樹汁,補充能量,修復身體。
后來,我瀏覽電商網站才知道,商家早就為樺樹汁打上諸多標簽,如“液體黃金”“應酬人士必備”,因此其售價不菲。出于好奇,我在某農業網站稍微涉獵了一些資料,最終得出結論:樺樹汁最大的功能是補充水分。
有關其用途,老劉為我講了一樁他親身經歷的往事。他工作時,與同事在林子里統計樹種,天空驟降大雨。幾個人誰也沒有帶雨具出門,可又怕懷中所揣的圖紙被淋濕。匆忙之下,他們只得躲到白樺樹下,扯下幾塊樹皮,頂在頭上。等到回家,各自衣物上沒有一個雨點兒。
老劉自我評價起來,這故事聽起來挺玄乎,但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也愿意去相信。畢竟,多年前的大興安嶺大火中,樺樹是為數不多的幸存樹種。在保全自我的同時,它確實還庇佑了周邊樹木的成長。
他想,和樺樹同處在一片土地上的人,應當也不會差太多。
從圖中可以看到白樺樹皮的紋理。(圖/Pixabay)
林中白樺,
見證了東北人的來來往往
東北作家班宇的小說里,常有白樺樹出現。《逍遙游》里,白樺烘托著某種凜冽的環境;《羽翅》《槍墓》里,白樺的年輪記錄著東北所遭遇的傷痛與留下的瘢痕。
坦誠地講,讀那些篇目時,我對白樺的印象不深。直到動筆寫稿,我才意識到,其實老劉和小說中的人有著類似境遇,而其見證者,正是那一棵棵白樺樹。
《逍遙游》 班宇 著 春風文藝出版社|理想國,2020-5
“樹不讓砍了”是這個世紀之初發生的事情。對樹來說,這顯然是好消息,它們能自在生長,再無顧忌。而對于以此為生的人而言,他們不得不調整人生軌跡,尋找其他謀生之道。那時我剛幾歲,依稀記得老劉搞過一些副業,在家里弄出不小的陣仗,譬如成箱成箱地飼養黃粉蟲,為承包溝塘養殖林蛙而服務。
他習慣稱那里為“蛤蟆溝兒”——在家以外,那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蛤蟆溝兒”被樺樹林包圍,在他為生活絞盡腦汁想新辦法時,我則在林間玩耍,無憂無慮。這一回,白樺沒幫上任何忙。也許,再高大、再繁茂的樹木也難抵洶涌的時代浪潮。
讓普通人感受到時代更迭的,是放進兜里的紙鈔數量。活計收益甚微,老劉以每天兩包的速度消耗著香煙,待煙頭燃盡、完全化灰,他做了新的決定:往南走。下崗潮后,許多東北人都是這樣抉擇的。他們并非不愛故土,只是在面對更為實際的生存問題時沒有退路,權衡之下,只得妥協。
從林場離開的那天,老劉已把家中物品寄送到目的地。我們坐上每天只有一個班次的客車,沿著沙土墊成的路,晃晃悠悠地離去。路的兩側,一邊是低矮的灌木叢和看不到邊沿的農田,另一邊則是充滿秩序感的樺樹林。從那往后,老劉身處異鄉,摸爬滾打,沒再回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自然,他沒再見過山腳下的那些樹,甚至沒有念叨過。
《Hello!樹先生》里的東北農村景象。(圖/《Hello!樹先生》)
成年后,為更新身份證,我回過林場。家鄉給我的印象,像是一塊琥珀,封存了某些故去的物事。剩下的十來戶原住民,依然靠山為生,他們深諳時令,知道什么時候該走入林間,打松子,采雞腿蘑、猴頭菇,也不時到附近的河中捕魚。
對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來說,這些已是略顯陌生的生活方式。白樺樹則顯得更親近一些。畢竟,多年以前,我在掏出要收集的卡片后,就把沒有吃的干脆面扔到了林間。找回它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像重拾有關這里的記憶一樣,絕非易事。
現實之外,白樺始終是文學中表現詩意的意象。它有相當強的生命力,壽命一般是150—250年,有的甚至能活3個世紀。出于這個原因,再加上其出色的適應能力與抗寒能力,白樺有了堅韌、頑強的意義。
它也具備了審美層面的價值。在更北的俄羅斯,它是文藝作品中的常客。葉賽寧就寫:“在我的窗前,有一棵白樺,仿佛涂上銀霜,披了一身雪花。毛茸茸的枝頭,雪繡的花邊瀟灑,串串花穗齊綻,潔白的流蘇如畫。在朦朧的寂靜中玉立著這棵白樺,在燦燦的金暉里閃著晶亮的雪花。白樺四周徜徉著姍姍來遲的朝霞,它向白雪皚皚的樹枝又抹一層銀色的光華。”
俄羅斯圣彼得堡的一片白樺林。(圖/Unsplash)
關于白樺,能述說的實在太多。譬如:鄂倫春族人用白樺樹皮制作小船;愛人一起在白樺樹上刻下永恒誓言。可慚愧的是,那是老劉和我都未曾有過的生活經驗,無法一一延展。于是,在通話的最后,我們又從文學回到當下。
我問他想不想再看看白樺樹,他支吾著給了我那個回答。
離家的孩子,怎么會不想那里的風物和一草一木?掛掉電話,我開始想象,有朝一日,我同老劉返鄉,就停在白樺的陰涼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無須去做。然后像波拉尼奧所寫的那樣——“想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時間,地球變暖,越來越遙遠的星辰”。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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