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終于弄到了有家難回的地步。
林,家住郊外。地方不大,也就20平米,以前是家店鋪。
林和雨結婚的時候,作為木匠的岳父,采用上等的木料,親手為他們一鑿一斧地制作了一件主家具后,就一病不起,直接進了小盒子。
后來,林和雨幾經周折,弄到了這間20平米多年失修的破房,兩人當了幾天泥瓦匠,經歷了抬進抬出的多次折騰,才將大立柜等幾件必用的家俱塞了進去。顯得十分狹小和擁擠。
林那輛上下班非用不可的自行車,不得不用鐵鏈鎖在門外。
最可悲的是,婚前定做的一副席夢思床,因無地自容,竟被開除家籍,放在了一個與家沒任何關系的地方——林所在廠子里的庫房,殘遭冷落。這是雨絕對不答應的。
床是夫妻的象征,更是家的象征。它是睡眠和做愛必備的空間。為了這張床,林和雨吐了不少的口水,互不相讓。雨提出將書柜取締,林提出將梳妝臺取締。
林在家里的空間,是與寫字臺、書柜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而雨不同,抹口紅,描眉,擦粉這一系列工序都必須在梳妝臺前有條不紊地完成。
眼看婚期一天天逼近,雨無奈,請來了母親。林知道,雨搬來了救兵。林只好投降。但想到書柜將由此被搞到另一個與他不相干的地方,不免惆悵,但還是任憑雨將書柜的書掏空,堆在寫字臺上,以致堆成了一座小山。騰出的書柜很快就被兩個收破爛的用三輪車清理走了。席夢思因此獲救。而林卻因此悶悶不樂。
2
婚后第二年,雨給林下了道圣旨,要他趕做套現代組合式家俱。那年月,這玩藝兒風靡。這是作為具有模特般魔鬼身材的雨,以性感漂亮要挾男人的資本。她可以整天拉個吊死鬼臉,不與林說一句話,吃一鍋飯,睡一張床。總之,林要想動她,門都沒有。林壓住惱怒,也不理睬她。可后來,兩人為組合式家俱,竟然動了手。林的手長,給雨給了兩個好看的嘴巴,恰巧讓雨的母親一雙老眼從門縫里捕捉到了。林的手變得多余,當著雨的母親,不知該放在什么地方,呆板地停在了胸前。
雨的母親像頭母獅怒吼過來,來呀,有本事也給老娘兩巴掌。
林自知理虧,便不吱聲。
季節變了。秋天來了。一套嶄新的組合式家俱占居了三分之一的空間。而那件大立柜仍然屹立在家的主要位置。
空間的競爭,仍然占居著林與雨的主要生活。組合家俱的入戶,大大方便了雨的美容,她只需要坐在一把椅子上,就可通過組合家俱自帶的梳妝臺完成一日多次的換裝和梳理。在雨自告奮勇地廉價處理舊梳妝臺的同時,林的寫字臺也被雨列入了重點清理對象。原因很簡單,組合式家俱優點多多,兼有寫字臺功能。但林沒有答應。
林吃了幾天不冷不熱的飯,不知是營養不良,還是身體出了毛病,神思恍惚,日見其瘦。滿腦子都被0.25平米的寫字臺占居著。這張寫字臺伴隨著他點燈熬油,設計過一張張技術圖紙,進而填補了廠里的多項空白。沒有它,也就沒有林。
3
轉眼到了暑天,林和雨有了個孩子。更覺房子的狹小和擠壓。一天,雨和孩子午休,林躺沙發上看書,一回頭,突然對眼前的大立柜發生了興趣。如今組合柜已取代了大立柜,處理大立柜自然比處理寫字臺更有空間意義。
這事被提到了家庭會上。孩子才滿月,沒有話語權,林做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1:1。當然這種推測的靈驗率極高。雨重重地放下手里的飯碗,深表不滿。
虧你想得出。雨說。
最后驚動了林的岳母,虧你還是大學生,知識分子,這話你也想得出來。
林當然明白岳母的話外音和潛臺詞,立柜再不值錢,那也是老頭子對他們的一片心啊,如今柜在人走,怎么能說處理就處理呢。
寫字臺沒處理掉,立柜自然也沒賣成。
自從有了孩子,林的家庭地位日見其下。林被暫時取消了對床和雨的占有權,從床上被驅逐到了立柜對面的沙發上。患有神經衰弱的林,在夜里具備了多種角色和義務:嚴防賊人門外撬鎖偷車,隨時協助雨給孩子換洗尿布,為雨做夜餐。還有,他有有周期性頭痛,特別是在夜里無法入睡的時候得自做按摩。按摩一般需要五六分鐘,最多不過十分鐘。按摩后神經一旦放松,他就莫名其妙地想占有床,進而與雨睡覺。自從孩子的胚芽生在雨肚里的時候,直到現在,他沒碰過雨的身子。按理,都是孩子的父親了,對于性這種問題,應該冷淡了,可林感覺他的性欲正在日益強化,總是將短褲頂得像個小帳篷。有天晚上,廠設計室的同事為慶賀林的一個項目設計通過專家終審,請林出去小飲了幾杯。林趁著酒興隔蚊帳張望,看到了雨幾乎裸露的曲線,三下五除二很快摸到床上,壓在了雨白嫩的身上。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林,隨后一把將林推下床去:你想干嗎,回沙發上去。
林一個趔趄從床上下來,腦袋就遭遇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的撞擊,一陣眩暈的疼痛刺激全身。他一回頭,原來是立柜。立柜穩穩地站立著,而他的腦袋卻被搞出一個血包,順手一摸,聞到了一股血腥。林認為,這是一起嚴重的性羞辱事件。它所包含的深層內容,只有哲學家知道。
林絕對不能容忍這種有損尊嚴和人格的事件再次發生,林要給雨一點記憶,揮拳就向帳內打了進去。
4
林腦袋上的血包第二天就成了同事的笑柄。林把一切都咽進肚里。林有委屈,而雨更是想不通,雨不明白她整天勞作,辛辛苦苦地喂養孩子,為什么會換來林的拳頭。雨找不出答案來安慰自己,只是摟著孩子委屈地哭了一夜。
林腦袋上的傷疤,成了他心里永遠的痛,林逐漸感到了立柜對于他與日俱增的壓迫感。過了些日子,林早上起來在門外看到了被切斷的鐵鏈殘骸,那輛破自行車已成了賊人獲利品——就更加惱恨了。
車子丟了,林變成了“短腿”。每天得6點起床從郊外步行近三里路去趕早班車。一周下來,林遲到了3次,全月獎金被扣了個干凈。對林來說,這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每遲到一次,廠里的曝光臺就會留下恥辱,而這個黑點至少要完好無損地保存到年底,與評先進和工資升級直接掛勾。林想,苦讀四年大學,如今這樣被糟踏在雨的手里,整個人精神恍惚,瘦得不像個人樣,不免心生悔恨。
以后的日子里,林不再一下班就回家,埋頭于寫字臺那塊小空間,而是到處周游。賞夜景,進舞場,看電影。一個從來不會打麻將的人,成了麻迷。每到周末,林總要坐公交車去郊外或是公園轉悠。那里,有清澈蕩漾的人工河,有撒滿月光的小樹林,有空曠無邊的大自然,有涼爽清新的空氣……。在這些賞心悅目的地方,林可以做深呼吸,也可以在地毯一樣綿軟的綠草坪上打滾兒,想打幾個是幾個,順打反打,都由林自己決定,當然,還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從來用不著擔心打滾會從沙發上掉下來這樣的簡單問題,也不會上演被立柜碰擊腦袋的慘劇。心情異常好的時候,還可以仰望星空,吼幾曲最想唱的歌兒,比如《毛眼眼》、《走西口》之類。
對于林這種夜不守舍的可憎行為,雨是無法理解的。雨企圖通過她那雙犀利的目光恫嚇林,給予警告,不料弄巧成拙,更加劇了林的外出行為。林的岳母也因此對林憤憤起來,質問過林,林尷尬地笑笑,沒事,悶得慌,就是出去走走。
5
初秋的某一天,云層很密。林值了夜班休息在家,雨抱著孩子到外面溜噠。這個時候,林的上司找上門來,從黑皮包里拿出一份技術革新成果申報表,要林填報。林知道這位對他還算器重的上司對他的關愛,也清楚自己為搞這些革新項目所付出的代價。但林并不在乎,在申報表上未著一字。但林覺得很欣慰。在上司疑惑目光的掃瞄下,林轉身到門外支起爐灶,很是利索地收拾了幾盤涼菜,取了盤醬牛肉,就坐在沙發上與上司對飲上了。林夾起一片薄而大的牛肉,做出一副似乎要用眼光穿透肉片的嫻熟動作,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兒,隨后在酒杯里經過浸泡,便很利索地放進了嘴里。這種游戲似的吃法令五十開外的上司大開眼界。但林高興這種吃法。林有足夠的閑心悠然地品味與乙醇相容的有機物。林感覺這樣可以盡情地釋放心底的不快。
半瓶酒下肚的時候,林的眼神突然有點異樣,臉上泄出一片紅光,手也開始抖動,不聽使喚。對于上司的驚愕、疑惑和說話,林視而不見,眼光森嚴地盯住立柜不再移動。
自從林和雨住進這間房子后,他們很少約同學朋友來過,高大結實的立柜與床的間隔,最多也就鉆過一只老鼠,這樣狹窄的空間自然是很難容下客人的。
林在三兩酒下肚之后,壓抑了許久的心開始翻動。林請上司幫忙,決意要將這件占據在他心頭很久的立柜清除到門外。
立柜很快被清理到了門外比較通風的地方。需要說明的是,在清理這件龐然大物的時候,嵌在立柜上的一塊穿衣鏡嘩啦啦粉碎在了地上,尖利的鏡片劃破了上司的胳膊,血很快流放出來,浸染了泥濘后干涸的地面。地面有很多深淺不一、大小不等的腳窩子,這是雨天里林和雨的腳們踩出的幾何圖形,幾次險些將雨的高跟拐掉,曾贏來雨的一片罵聲。這樣的幾何地面,對五十開外且兩手承受重力的上司來說,顯然是種考驗。看著上司胳膊上腫得老高的傷痕,林的眼里放出了惡毒的微笑。
上司前腳剛走,林很快就叫來三輪車,將立柜開除了家籍。林感覺出了口惡氣。
雨抱著孩子從外面回來了,與林大吵了一架,說立柜找不回來,就別想再進這個家。
林的岳母來了,捶胸頓足,哭天喊地,指著林的鼻子大罵林是個敗家子,賣家賊,說這么結實的家具要處理連聲招呼都不打,說賣就賣了。
林不吭聲。接下來的日子繼續以吵架為主要內容。雨的心里很不暢,岳母的心里更是塊疙瘩,母女倆統一思想,統一號令:林必須把立柜找回來,否則就不共戴天,勢不兩立。可林的心里暢快多了,林偏不找。
6
中秋節到了,林在單位里躲避了幾天戰火,買了些月餅和水果回家與妻孩團聚,還沒進門,就遇上那天拉走立柜的兩個三輪車夫來索取柜門上的鑰匙,雨像頭母獅怒吼出來:那是我的立柜,你們給我原搬回來!
兩車夫一看兇神惡煞的雨,扭頭就跑。雨追趕了一條街,最終無功而返。
后來,林就住進了廠里的單身宿舍,再后來,林接到了雨的電話,雨要與林離婚。
(《零度空間》,首發于《延河》2010年第10期)
【作者簡介】
程莫深,本名程正才。甘肅慶城人,出生于甘肅臨洮,祖籍重慶云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發表作品總量超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夜迷離》、小說集《雨季》等5部。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工人出版社等多個選本。曾獲“人民文學.貝塔斯曼”文學獎特等獎、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等獎項。《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青年報》《北京日報》《青年作家》《文藝人才》《新民晚報》、新華網、人民網、中新網、光明網、鳳凰網、中國作家網、作家網、中詩網、中國文學網、東方網、西部網、美洲文化之聲國際傳媒網、《紐約商務傳媒》等國內外80多家媒體,對其創作成果作過報道和評論。歷任《長慶石油報》、長慶新聞中心總編輯、《中國石油報》長慶記者站站長、長慶油田作家協會副主席。現為《文藝輕刊》主編、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西安市新城區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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