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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街事之戥子橋:落魄的神醫與逃跑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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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強 畫|馬桶

書接上回?

耀哥住在經武路的戥子橋附近,兩層的木板樓,紅墻碧瓦百葉窗,是一處殘存的民國時期的小公館,產權屬房地局。頂層上有一個寬綽的露臺,四五十平米見方,樓腳下種了幾棵構桃樹,結滿了紅果,逗來蒼蠅繞樹嗡嗡叫,粗鋸齒的樹葉子群手一樣伸上露臺的欄桿邊,多少遮擋了對面四煤棧和京廣線上拂來的擾攘。

南拉北運的列車日夜作息不歇氣,那時節,黑廂貨車比綠皮客車多,十來分鐘駛過一趟,黑乎乎一長溜轟隆而過,靠近鐵路四周的地面震顫起來,屋里叮鈴咣啷一通響,桌上的茶水泛起細漣漪,臨鐵路的窗戶時不時被震開,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開來。火車途經四煤棧時,拉響汽笛,鳴一長聲,鳴叫的笛聲有高亢有低回,有尖利,也有悠緩。

耀哥指著四煤棧的方向說,火車頭的叫聲各有各的一套,叫聲不同,是脾氣性格不一樣。遇上彎道時,火車會扯響汽笛叫一長聲,過八一橋進四煤棧之前有個緩行彎道,他屋里聽見的都是那里發來的一長聲,只有出現意外情況才會不停地扯叫短聲。前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短聲汽笛響得嚇人,夾帶著尖叫急促的剎車聲,那天壓死了一個在鐵路上撿煤渣的老倌子,說是一中的退休教師,他屋里人跪在鐵路邊哭了一早上。

耀哥姓陳,叫陳耀謙。他一向和領導搞不來,內行送外行管,慪足了氣,一慪氣嘴巴里就哇苦的。他實在忍受不了嘴巴里的那股苦味,從市新華書店辭了職,他罵領導是個管窺蠡測的蠢貨,摔門走人,挑了個成語當罵詞,耀哥有說不出的舒暢。

按耀哥的話說,從此他走上了原來生活的反方向,順著走走不好,反起走試試,他不蠻信邪。耀哥是早先幾個在黃泥街巷子里開店的書販子,十平米不到的店面,新書舊書雜七雜八堆成了山,一股嗆喉嚨的紙霉味。讀書人戲謔耀哥,喊那堆貨叫作汗牛充棟。店門口架兩把長條凳垛一扇門板,封面設計低俗的書刊雜志鋪排其上,單買八五扣,批發六五扣,一口清,沒價還,內行曉得那是些從二渠道販來的地攤貨。耀哥不請人工,自己守門面,西裝外面扎一花圍兜,收錢打包代郵購,每天與下頭縣鎮來的零售販子打交道,一天賺不得幾個煙酒錢,卻一臉的客氣。

他與街上的同行少有交道,像個局外人。黃泥街的書商私底下瞎猜,耀哥道行深,撈的是偏門,生意不在面上,發財多半靠的是盜版書。

行話說,偷印好比印錢鈔,耀哥對此嗤之以鼻,不作解釋,僅呸一句,他們曉得一節毛!至于耀哥發財的路數,文婆何秉文曉得一些底細,但他裝盡寶,從不對外講,連女友黃小梅問起,他照樣撬口不開,氣得黃小梅好多天不理他,罰他睡地鋪。

在街上混社會的流打鬼里頭,耀哥唯獨看得起文婆,說他毛病雖不少,但從不打亂講嘴巴緊,遇事悉力靠得住。前去年,省人民社發行的一本翻譯小說被出版署查禁,社里的司機是耀哥的朋友,透信給他,那批禁書被拉去了岳陽紙廠打漿銷毀。耀哥不待猶豫,抵押了下河街的老屋,提一箱子現金心急趕到岳陽。耀哥發毒誓,南邊市場見不到一片字紙,絕不惹麻煩,說服了廠長將近十萬冊即要傾入蒸煮器、打漿機的禁書按廢紙價全單收下,以碼樣價轉手賣給了新疆烏市的一個書商,他是耀哥在新華書店時的老客戶。毀版的禁書稀缺好賣,零售價翻了幾倍,那個書商信守了承諾,南方市場一本不賣。為了確保三千多公里的運途中不出岔子,耀哥租用了軍工單位岳陽3517廠的兩輛軍牌卡車,日夜兼程,三天兩晚,一路暢通趕到烏市交貨。途經陜西寶雞時,耀哥胃病發作,痛得他想死,還發低燒,司機勸他在寶雞歇一晚再走,他硬不肯,到路邊的衛生所開了藥,馬不停蹄繼續趕路。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打吊針,路人發笑,指看他用一根竹竿支在車窗外的藥瓶,猜想車上坐了個神經病。


耀哥賺來的錢,一筆買下寶南街兩爿挨著的商鋪,租給瀏陽人開了一家蒸菜館,坐收租金;另一筆給了紙廠廠長,廠里銷售科長的兒子急等錢做心臟瓣膜手術,救人命的錢一分不少。

耀哥那一單生意做得悄山靜水,鬼不知人不曉,黃泥街的書商們得知真相扼腕嘆服,已是好多年以后的事。那本被查禁的翻譯小說,如今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有購,普遍認為仍舊是最佳譯本。那一單化廢紙為錢鈔的買賣,一路鞍前馬后、跟著耀哥收錢送錢提號碼箱的幫閑,正是文婆何秉文。

文婆接應了大明寶從號子里撈人那樁砍腦殼的了難事,從韭菜園出來,他沒再多想,徑直穿過八一橋到戥子橋,上門求助耀哥。他知道社會上會幫他的,只有耀哥,平日里海式聊天的酒肉朋友,不過是些逢事躲好遠、圖嘴巴快活的下家。這種了難事萬不可聲張,只能埋起做,透出一點風聲都會是抱柴撲火,惹禍上身。

那天四煤棧的鐵路上格外繁忙,滿載煤炭和木材的貨車鳴著長聲汽笛,一趟一趟哐過來開過去,耀哥屋里的露臺被震得如一個簸動的篩子。他正和幾個社會上的朋友圍一桌喝散裝啤酒,一爐鍋青椒紫蘇煮鱖魚當作下酒菜。幾乎沒人動筷子,摻兌了水的散裝啤酒雖然薄淡,但多喝也醉人,他們一個個冠子都喝烏了,說話好大聲。

耀哥頸根通紅,一見文婆上樓來,高舉茶缸喊他,文婆,快來看熱鬧。

文婆看他們幾個玩一種喝啤酒的游戲,在一旁心里著急說不出。耀哥一眼看出他有心事,說,文婆,么子事?

文婆搖頭掩飾,沒什么。

耀哥說,你冇事不會往我屋里來,莫性急,等酒喝完了再單獨說。

酒桌上的,文婆大多熟識,都是耀哥一路的老口子。彭家井打機械流的丹少爺,面白身修話不多,除了精通車磨刨洗,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十歲就在基督教堂里給唱詩班伴奏,人稱北門街上的肖邦。可惜困難時期,他父親拿屋里那架紅旗牌鋼琴換了幾袋碎米十幾斤網油。那碎米和網油,丹少爺臉塊餓得發青,硬是一口都不肯吃。自那以后,丹少爺再沒挨過琴鍵。唯有一回,端端妹子嫁人,丹少爺破例為她彈奏一曲,手指拇在黑白鍵上落滾靈動,時暴風時細雨,一往而深,他閉著雙眼運音樂的味,其實是怕人看見他眼睛里噙了淚。

端端妹子在婚禮前約他見一面,只要丹少爺答應娶她做堂客,她就跟他走,哪怕赴湯蹈火下油鍋,死在一坨都愿意。兩個人在糧食碼頭上相依坐了一晚,丹少爺喝了一瓶邵陽大,醉得娘娘一樣,他對著河水哭喊,我爺娘不肯,我是個冇卵用的懦夫,我配不上端端!


待大醉醒來已是早上,端端妹子走了,他身上蓋著她的外套,聞到衣服上端端的香氣,丹少爺嚎啕大哭。

端端妹子在婚禮上扮演新娘,昨晚的事好似從未發生,她笑容可人,杯杯見底,兩斤多白酒都沒喝醉,只有玩得好的耀哥他們清楚,她哪里是喝酒,喝的杯杯是黃連苦水。

端端妹子命薄,結婚不久出了車禍,芳齡不到二十一埋在了解放山。至今丹少爺不彈琴不談愛,他坐在鬧嗚的酒桌邊上,端杯喝酒,難得見他開金口,嘴角上浮著有或無的淺笑。文婆知道,在那張笑臉背后藏著說不出的悵惘苦楚。

清明節那天,耀哥喊文婆幫忙,陪丹少爺去解放山掃墓,平常每年都是他作陪,這次他到廣州書展訂貨趕不回。文婆陪著丹少爺在南站路邊上的花圈壽服店買了香燭紙錢,丹少爺揣兩個牛眼睛杯子一瓶邵陽大,在端端妹子的墓前清除了雜草,抹干凈墓碑,坐了個把小時。兩只酒杯斟滿酒,丹少爺干一杯,灑一杯敬端端妹子,一邊喝一邊和她扯談,文婆找來個破鐵桶在一邊燒紙錢。裊裊煙火里,丹少爺勻勻凈凈地打著講,說的都是一些家長里短,說她屋里爺娘身體蠻好,老兩口吃得睡得;小妹考上了北京經貿大學,今年沒回,是到北師大的男朋友家過年去了,讓她莫掛念。

丹少爺喃喃說著話,空眼望著遠處的天和云,仿佛邊上的文婆不存在,那時刻,只有他單獨和端端妹子在一起,打他們天人兩隔的良心講。文婆這才曉得,丹少爺一直在照料她家的老人,似如做了端端妹子家的入贅郎。

那天上山的時候落好大的雨,半路上突然停了,現出了霞光,文婆想怕么是端端妹子地下有知,求老天爺開了天。文婆從來不信鬼啊魂啊的,那天在解放山,扶著醉醺醺的丹少爺下山時,他想,人怕莫真的是有靈魂。

丹少爺邊上坐的是清水塘街上擺檳榔攤子的張九齡,身材單瘦,煙不離手,都喊他九哥,文婆喊他張老師。文婆在鐵佛東街的娭毑屋里住過一年,那年他在八中讀初一。大肚婆數學老師生毛毛休產假,九哥任了文婆班上一學期的代課老師。那個學期,文婆的數學成績平生獨一回超過了六十分。

九哥上課在講臺上抽煙,抽一種叫紅桔牌的劣質煙,嗆死個人。有一回上課時斷了糧,九哥半天從口袋里摸出一抓零殼子,叫文婆去三角塘口子上的南貨店買煙,一包紅桔二角二,數來數去只有一角八,錢不夠數,文婆讓老板拆散一包,買回來一把散煙應了九哥的急。九哥夸他是個靈泛伢子。那些不動腦筋的學生經常被九哥拿來開玩笑,箇都不曉得,你豬頭木撐呢,你蠢不帶發呢,你孺子不可教呢,當然都是無關侮辱的笑罵。

九哥講課有特點,從沒見他帶過備課本,一張紙一根粉筆上講臺,紙上是簡略到幾行字的提綱。九哥語言幽默生動,白口內子隨手拈來。他時常講起自己讀書時的丑事,比如有一回解大手,只帶了書,忘記帶解手紙,沒紙刮屁股,手里的書撕還是不撕,他跍在那里糾結啊猶豫不舍啊,到底舍不得撕書,撿來一塊石頭擦的屁股,逗得學生們笑翻天。

他講數學驗算比講故事還有味,每解一道題,推理剖析,舉一反三,像是破了一個案,真叫一個引人入勝。不管什么時間,只要那根粉筆寫完了,不等響下課鈴,九哥拍拍身上的粉筆灰,喊一聲下課,同學們頓時興奮地一哄而起,如破欄而出。比別的班上先下課早放學,文婆他們為多出的那一丁點自由很得意了一陣子,唱著歌結伙從走廊上飄過,遭人嫉恨。

當時有個貴州轉學來的同學,身胚瘦小被人欺,是調皮下家彭學軍的下飯菜。彭學軍是個武高武大的留級生,小名叫光蒂油,一餐斤把米吃不飽。光蒂油專打貴州同學的太溜,取小名喊他貴貴。打太溜,是用手掌削人的后腦殼,一掌過去削出響來,極具羞辱性。每天進教室之前,貴貴除了領受光蒂油一太溜,還必須向他進貢,孝敬幾根煙或幾粒糖,交不出貢來要罰跪,光蒂油?眼一指,貴貴,矮噠!

九哥容不得此類惡事,二話不講,卡住喉嚨將光蒂油頂在了黑板上,狠狠甩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怒罵道,彭學軍,你這個法西斯,再敢欺負同學,曉得一回老子打你一回!

一幫學生伢妹子,哪里見過這般孔武凜然的教書人,簡直遇上了嫉惡如仇的江湖好漢,禁不住歡叫蹦跳起來,但他們都幫張老師捏一把汗。整個年級組人人知道光蒂油不是個敨松下家,他爺彭駝子曾是六號門的狠角色,油鋪街、文昌閣一帶沒人惹得起。光蒂油一指九哥,?起眼睛說,張九齡,你這個臨時工,敢討邋遢嫌,等噠!他提起書包沖出教室,告刁狀搬救兵去了。

那天下午放學,校門外圍滿了看熱鬧的,氣氛異樣緊張,文婆先一步跑去探個究竟,只見八中門口的熙寧街被板車回龍頭堵塞了大半邊,一眼望去怕有一二十輛。所謂回龍頭,是一種特制的單車龍頭,前輪加座墊,尾部帶彎勾,懸掛在板車前部的套孔中,合成一輛三輪板車,卸完貨的搬運碼子騎上它風馳于街頭巷尾,有一種雄渾蠻野的威風。

眼下,每輛三輪板車上坐著好幾個搬運碼子,都是鐵起一副臉的壯漢,抽煙嚼檳郎,個個口如狼,那來勢揎得翻一條街,對付一個吃粉筆灰的,他們是大炮打蚊子,宰雞用牛刀。領頭的正是彭駝子,一記油光頭渾身黑糙肉,肩上搭一條黏糊灰黑的羅布手巾,鐵塔一般屹在街頭。光蒂油子仗爺勢,也打一赤膊伴在他爺邊上,樣子滑稽,像個叉腰的白皮豬!彭駝子聲如洪鐘,飯缽大的拳頭揚起,喝道,一個教書的,講狠講得老子腦殼上來了那還得了!打我崽的那個惡霸老師,快些滾出來,老子今日倒看你有好狠!


那幫拖板車、踩回龍頭的蠻漢子跟著彭坨子起吆喝,粗暴的吼聲在熙寧街上回響,嚇得堂客細伢子躲起好遠!

門口守傳達的孟老倌見勢不對,慌忙去關校門。此時九哥出現了,他赤手空拳,叼一截煙蒂巴,扒開阻勸他的老師和學生,一個人走向那幫搬運碼子擺出的回龍頭板車大陣仗,九哥顯得那么勢單力薄,簡直是雞蛋尋起石頭碰。他幾步走到了比他高出一截的彭坨子面前,剛才亂哄哄的熙寧街倏地安靜下來,圍觀看熱鬧的噤了聲,眾目睽睽,一齊望著彭坨子飯缽大的拳頭和身形單薄的九哥。

如是二人交手,勝負立判不用猜,但接下來的場景,人們都懷疑眼睛看錯了,威猛如山的彭坨子舉起的飯缽大的拳頭竟頹落下來,他瞪眼望著九哥,喉嚨好粗喊了一聲,啊吔,是你啊!

九哥踩滅了煙蒂巴,趨前一步,踮起腳伸手勾住彭坨子粗憨的脖頸,臉塊貼近他的耳朵,輕聲細語說了幾句什么,聲音小到只有彭坨子聽見。他仔細聽著,不停點頭,臉上漸漸收起了惡相,裂開嘴巴露出諂笑。

他退出一步,抱拳打個拱手,九哥,老弟改天來賠罪,說著他轉背一手擰住了光蒂油的耳朵,吼出一聲,小化生子,書不讀書吃住同學,老子打脫你的腳!

這時,那幫搬運碼子都認出了九哥,朝他點頭搖手打招呼,紛紛爬上板車,踩著各自的回龍頭一哄而去,像一堆草木灰被風吹散,方才擁擠的熙寧街頓時寬出了好多。

九哥以一敵眾,不戰而屈,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數學代課老師,是何方大俠,沒有人知道。暑假過后的新學年,休完產假的數學老師原職復位。文婆和同學們再沒有見過那個叫九哥的臨時工,只是偶爾說起,喟嘆一番。貴貴同學也走了,他轉學回了貴州凱里,文婆至今記得送他上長途汽車時的情景,幾個同學一齊用跟貴貴學來的貴州話吼叫,灑淚而別:跟到好人學好人,跟到巫婆跳大繩!

好多年后,文婆聽耀哥說,張九齡曾經不得了,是長沙六號門的二號角色,他才長博學,斷事如神,拖板車下苦力的搬運碼子沒有人不服他的行。當年彭坨子幫九哥提鞋開車,他打架惹禍出了名,九哥救他的命,豈止一兩回。問起九哥那天趨在彭坨子耳邊說了什么,他不蠻記得,反正不是什么好話,大概是說,細屄(bie)不讀書,式如是頭豬,又蠢又倔又咬人,快滾遠些!如今的九哥再不提當年的愚勇,閑在屋里帶崽陪堂客,擺個檳榔攤子討生活,隔好遠聞得見他身上噴作一股桂子油的味。

酒桌上唯有一個人文婆不認得,那是一矮個子,叫龔民輝,人不起眼,臉上缺和氣,看得出是個結筋的人。長沙人說結筋,類似北方說的性格擰巴難打交道。龔民輝腳下一雙沾了黃泥巴的舊解放鞋,褲腳扎起半截,像是農貿市場來的菜販子。賣菜的上得耀哥的酒桌,可見他社會朋友的蕪雜和他待人的寬宥,這一點,文婆尤其欽佩耀哥,難怪朋友們說他四海之內盡兄弟。

龔民輝坐在那里,陰起一副臉盯眼看人,文婆顉(qin)下腦殼避開他,生怕被那雙刀子眼看出心里的企圖來。文婆在露臺上落座時,耀哥的酒局已經過半,一紅一黃兩個塑料水桶,裝的是坡子街沽來的白沙散裝啤酒,一擔酒少說有百把斤,紅桶子已喝見了底,黃桶子滿滿的,浮了一層酒沫子,儼像一桶新鮮透亮的尿水。酒面上漂著一柄水瓢子,耀哥拿水瓢子在桶子里搲酒,把桌上的幾個茶缸一一兌滿,嘴里說著,都喝好,都喝好,聽著像是說都活好。文婆好久不見耀哥這般快活,該是上回在廣州書展上有斬獲,他總發的那套古龍的《蕭十三郎》賺了不少錢,近期又在加印。

這時,鐵路上傳來一長聲汽笛,只見耀哥他們像是聽到一聲號令,同時端起各自滿茶缸的啤酒,一齊高聲唱諾,米來噠,米來噠,干杯!他們在火車悠長的汽笛聲里,仰起腦殼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個個喝得嗚呼哀哉,腦殼直甩;唯有那個賣菜的矮子龔民輝端杯卻不喝,他放下茶缸,拍著鼓脹的肚皮說,耀哥,怕莫是碰了鬼,何式箇多的背時火車,一趟一趟開個不歇氣,喝不下去了,再喝會死人呢!

耀哥臉一跌,對丹少爺說,你這個同學真有蠻結筋,我們喝得,他何解喝不得?

丹少爺也生氣了,耀哥,你莫計較,他向來結筋咬鹽!

龔民輝說,耀哥,我今天真的有事,下回保證陪你喝好。

耀哥說,有事,你和尚趕道事,今天你敢敗我們的興,不喝,老子把你從樓上揎下去,信不信?

文婆從未見過耀哥這樣對人跌過臉,看上去蠻嚇人。龔民輝沒再打反口,端起茶缸一口一口霸蠻干了杯,仿照耀哥他們,把茶缸舉在腦殼頂上傾(kuan)倒,不見一滴殘酒落下。

耀哥陰轉晴換了口氣,講好了過一趟火車喝一杯,喝完這一桶不再加酒,散棚!

那天過火車喝啤酒的游戲一直喝到天快斷黑,龔民輝喝得起不了身,他癱在椅子上斜起一雙紅眼睛瞟著耀哥,一句現話反復講,耀哥,你看人不來;耀哥,我曉得你看我不來。

耀哥坐在那里板起一副關公臉,他從來一視同仁,最聽不得別人說他看人不來。耀哥怕壓不住脾氣打他一餐,抹了丹少爺的面子,他對丹少爺說,你這個老同學今天喝多了,快些送他回去。

龔結筋拂開丹少爺不讓他扶,走到樓梯口,回過頭,醉眼血紅,他對耀哥又說了一句,耀哥,我還是一句話,莫看人不來。

耀哥手里的茶缸差一點射(sa)出去,卻慢慢放在了桌子上。文婆分明看見他的手在抖,他曉得再這樣會要出事,連忙跑過去扶著龔結筋下樓梯,拿起他那桿賣魚的秤,送他到局關祠街口。龔結筋忽地推開文婆,跑到街邊的樹下哇哇一通嘔,嘔得眼淚巴沙,他眼光怪異地看著文婆,舌頭打圝話說不太清,老子賣魚又何解?你們好過,莫看人不來。

文婆把秤遞給他,說,沒人看你不來。

龔結筋盯眼看著文婆,陰毒地說,夜路子走多了總會碰見鬼。他說著橫過馬路,身體晃悠悠往教育街方向去了。文婆看著他的背影,聞了聞手,一股子魚腥氣,他想,丹少爺怎么會有龔結筋這樣的同學。耀哥說的對,江湖險惡,不碰賊就遇寇,這樣的下家,今后隔遠點。

文婆回來時,丹少爺和九哥都回去了,耀哥留文婆在他家里住一宿,兩人擠一鋪。四煤棧方向比白天清凈了好多,偶爾響一聲汽笛,顯得那么遼遠、清寂。耀哥靠在鋪當頭抽煙,聽文婆把打算撈人的事講清楚,他鐵起一副臉,默不作聲,空半天才開口,大明寶喊你文婆走這個險,明打明是欺負你,這種爛事你不要攏邊,搞不成的。

文婆一聽耀哥這么說,眼淚快出來了,耀哥,我已經答了他的白。他從口袋里掏出了大明寶給的三垛鈔票,一垛垛放在了床頭柜上。

耀哥看著那幾垛錢,嘆了一口氣,說,文婆,你答的是空白,你以為撈人跟撈魚那樣易得啊,膽子太大了,不想坐牢就聽我的,快些把錢退回去。文婆說,我接應了他,退不得。耀哥說,何解退不得,他未必是你屋里祖宗啊?耀哥來了脾氣,他一指門口,文婆,你不把錢原汁退給大明寶,從今以后,我不認得你,你也莫認得我。快些走!

文婆起身走了,三垛票子也沒拿,耀哥喊他,錢拿走!說著下床追了過去,走到廚房門口,只見文婆右手舉著一把菜刀,伸出左手擱在砧板上,一臉的淚水,哭著說,耀哥,我哪個都不幫,我只幫我堂客王小梅,你不信,我現在把手剁給你!


耀哥大喝一聲,把刀放下,剁手算么子,剁就剁腦殼!說著他沖上去抬起一腳,踹在文婆肚子上,文婆痛得哎呦一聲倒地,手里的菜刀飛出去好遠。

耀哥揪住文婆,在他臉上撲了兩拳,罵道,你這個喊不應的小雜種,真是蠢不帶發!口口聲聲喊堂客,王小梅是個好妹子,你莫害她!

兩個人并排靠在爐灶邊的地上抽著煙,文婆臉上一坨烏青,鼻子在流血,搓個紙塞子堵在鼻子眼里。他低頭不說話,在等著耀哥開口,感覺像是等著對他的判決。

耀哥點燃一根煙,遞給文婆,說,文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文婆說,好。

了脫這個難,今后莫要再和他們亂混。

文婆點頭,耀哥,我答應你。

你這個死人子忙,唯獨一個人幫得上。

文婆幽幽地問,哪個?耀哥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江建設。

文婆問,江建設是哪個?耀哥說,和我一起在靖縣插隊的知青,見了他,只說是我托他幫忙。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讓任何人曉得你找過他。

文婆點頭,耀哥放心,我不是爛嘴巴。

一大早,文婆從耀哥屋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一對五糧液。耀哥告訴他,江建設不好酒,喜歡收五糧液送給他師父,他不會收你的錢,酒會收。

文婆下樓走到街上,戥子橋的巷子埋在朦朧的霧氣里,行人稀少,白茫茫里忽然冒出來一個,有跑步的,有騎車的,還有快步退起走的,都顯得那么鬼鬼祟祟。文婆伴著街邊走,生怕突然冒出來一個電打鬼碰翻了他手里提的兩瓶酒。沿著八一路往東,一路走到黃興醫院,猛地抬頭,看見東屯渡那邊的白霧里浮起一輪粉紅的太陽,他望著太陽,心里拂動了一下,他想,只怕有希望。

王辰胖胖在黃花機場邊上開了一家快餐店,托朋友關系接了地鐵六號線的送餐生意,具體是給沿線保安公司執勤人員配送早晚兩餐盒飯。他文婆舅舅天天在街上打轉轉麻將,被舅媽嫌狗屎一樣。王辰胖胖看不過眼,拖他來做送餐員,負責送晚上一餐,發他四千塊一月的工資,工作也還敨松、撩撇,要緊的是幫文婆舅舅躲開了舅媽的嫌怨,屋里安靜和睦了好多。

文婆送晚餐,是下午5點半從黃花機場T3站出發,將50多份盒飯裝滿一個泡沫保溫箱,一路分派至18個站點,到迎賓路站打止;另外一段各站的盒飯,由謝家橋站到烈士公園南,歸河西一家承包的餐館遞送。文婆試過那邊的飯菜,水平相差不大,只是辣椒蘿卜比不上王辰胖胖做的脆爽。按事先的約定,盒飯箱子放在最后一節車廂,每到一站開門,文婆迅速下車,把幾個盒飯擱在車門外的站臺上,用手機拍好照片,對站臺上的攝像頭揚揚手示意送達,然后趕在關門之前返回車廂,在送餐名單上劃記一筆,次第送至以下各站,回去交結賬才算完工。送完餐,文婆會從迎賓路站原路回到機場站,把保溫箱交還店里,在廚房里吃完工作餐下班回家。在送餐途中,文婆從不坐座位,他靠在尾部車板上席地而坐,戴著耳機反復聽那幾首粵語老歌,鄧麗君徐小鳳張學友伴他一路,已然成了他的習慣。只在每個月底的最后一天,下班后他不直接回家,轉乘地鐵四號線,坐到阜埠河路出站,到一個叫幸福村的老年公寓給一個人剃頭刮?,洗澡搓背,如此這般有一年多時間了。

那人正是當年被黃興醫院開除的醫生江建設,他一年前患腦中風偏癱在床,兒女在外地工作無法近前照料,只好送他到老年公寓作康復治療,幾個月難得來看老人一回。耀哥一家出國定居之前,拜托文婆接了他的班,讓文婆平時抽空來陪陪老無所依的江建設。每個月底,文婆帶上整套理發的行頭,來老年公寓給江建設剃頭,扶他在浴室里幫他洗澡、搓背,完了再來一套全身按摩,文婆把這個叫做一月一次大掃除。老人們以為文婆是江建設的親戚,他順著他們的意,說江建設是他屋里的表叔,他喊江滿爹。

文婆給江滿爹剃頭時,老人們在旁圍一圈,嘰嘰喳喳像一群老麻雀,夸文婆剃頭的手藝好,他經不起夸,順帶幫他們剃頭揉肩修臉塊,老人們每回一見他來,個個笑呵呵的,見了自家親人一樣,不分大細,都喊他做文哥。這樣一來,文婆每次都要招呼上十個白頭翁,有幾回忙得差點沒趕上最后一班地鐵,但他心里舒服,暖洋洋的。

江滿爹出事的那天正是九九重陽節,文婆去幫他搞大掃除,除了帶的理發工具,還做了兩樣拿手菜,白辣椒炒嫩子魚和一缽鹽菜扣肉,都是江滿爹的心頭好。進到房間,喊了幾聲不見江滿爹答應,文婆感覺不妙,趕緊推開廁所門,只見江滿爹跌在了馬桶邊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江滿爹被送到河西四醫院救治,幾天昏迷說胡話。文婆跟王辰胖胖請了假,在病床邊照顧江滿爹,端屎端尿抹身子。第五天江滿爹終于醒來了,他抓著文婆的手不肯松,淚眼汪汪,歪著嘴角說,文婆,你比我崽女還親,我姓江的對你不住。

文婆說,快莫這樣講,是我對不起你郎家。

江滿爹說,那倒確實,你在三看惹的禍,害得我丟了公職不說,北區分局預審科開除了三個干部,都是受了我的連累,我恨你恨了好多年。現如今,我發覺你文婆不壞,是個好人,錯不在你,壞家伙是那個逃至高的小明寶。

文婆說,江滿爹,小明寶跑了,是我害了你。

江滿爹搖手,不怪你不怪你,我只想曉得,那天晚上,文婆你進到號子里做了什么?我是快落氣的人,那件事我至今冇想通,你到底昧著我做了什么手腳,不告訴我,我死都不會閉眼睛。

四醫院的病房里,隔壁病床的病人下午出院了,屋子里靜悄悄沒別人,文婆在江建設的逼迫下,終于說出了那個藏在心里好多年不愿回想的秘密。

公安廳邊上的黃興醫院是勞改工作管理局指定的門診醫院之一,接診患病的犯人和對監獄及看守所定期進行醫務巡檢是他們的業務范圍,江建設是傳染病科的主治醫師,自然對監獄和看守所輕車熟路。當時的管理沒有如今這么嚴格,探視個把嫌疑犯不是太難的事。江建設收下兩瓶五糧液,答應帶文婆到螺絲塘進三看的號子見小明寶一面,他全是看在耀哥的情面上。耀哥托付的事,他江建設不得不辦。

那天,文婆見了江建設,他有點恍惚,心想一個主治醫生何解鑲了一粒金亮閃眼的大門牙!

江建設和耀哥是地質中學的同學,上山下鄉分在靖縣的同一個公社同一生產隊。江建設個子矮小,體力單薄,但他脾氣夾,隨你哪個都不服,整個一粒梗死人的銅豌豆,都喊他做矮怪!種菜砍柴搞雙搶他比哪個都發狠,累得吐血卻只拿到六分工,比堂客們都不值價。知青和農民都看他不來,總拿他做寶盤,江建設經不起盤,一盤他就跳腳發寶氣,二話不說就開打,但從來沒贏過,經常被打得頭泡臉腫。唯有耀哥拿他當朋友,大哥一樣罩著他。

為了他,耀哥在知青點打了幾架狠的,差點被公社武裝部捉去勞教。有一回,隔壁知青點的菜腦殼來他們點上搞飯吃,他帶來了兩瓶德山大曲,跑去村里偷來農家的一只下蛋雞,等到晚上,他們幾個常德老鄉躲在屋里飽逮了一餐,吃好喝好,末了抓江建設的差,逼著他幫他們埋雞毛雞骨頭。

知青偷吃村民的雞,時間一般選在半晚上,白天吃雞風險太大,四處找雞的村民拿著柴刀,端著鳥銃,一旦被他們發現,刀槍侍候,性命堪憂。為嚴防被尋雞討命的村民發現,雞毛帶骨頭必須原地處理。知青銷毀證據的方法真是叫絕,他們在屋里床鋪下面挖個坑,將雞毛雞骨頭悉數掩埋好,一根雞毛都不能留下,再燒幾張黃草紙除味,這般處置連鬼都尋不到。

菜腦殼是常德澧縣人,從小習武,打架沒輸過,是知青點出名的大教腦殼,他把江建設從床上拖來,逼他爬到床鋪下面挖眼子,埋雞毛雞骨頭。江建設一口湯都沒喝,當然不肯干,遭到酒醉的菜腦殼一頓暴打,他喊著,老子今日打死你個矮怪!幾拳上臉,江建設的門牙被打脫一粒。

耀哥那天睡得早,他被隔壁房間的打鬧聲吵醒了,沒講二話,操起一把鋤頭踹開門沖了進去,菜腦殼還想擺架勢現惡,他一鋤頭挖過去,菜老殼嚇得抬臂來擋,右手當即被挖成粉碎性骨折!菜腦殼捫著脫手子痛得在地上打練滾,他的老鄉急著要送他去大隊醫院。事情一旦醒了門子,耀哥用鋤頭挖傷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判刑勞教跑不脫。

這時,江建設攔在了門口,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說,我來幫菜腦殼接骨頭,有個條件,這件事不再計較,也不能讓隊上曉得,你們答不答應?

事已至此,菜腦殼也不敢聲張,畢竟讓村民發現他偷雞,不死要他脫層皮,不過矮怪說他會接骨頭,有些不大可信,情急之下無二法,只好聽矮怪的調排。于是,江建設關起門在屋里接骨頭,耀哥和菜腦殼的幾個老鄉等在外面,奇怪的是他們聽不見屋里一點聲音,連一聲喊痛都沒有。不到半個小時,門開了,菜腦殼用一條爛布筋吊著右臂從里面出來,臉塊慘白,拂開他的老鄉,罵了一句什么,頭也不回地走了,喊也喊不應,搞得他那幾個老鄉一臉的懵。

進屋一看,江建設坐在床邊上,一腦門的虛汗,只喊口干討水喝,喝不得冷的要喝溫開水。問他什么情況,他直搖手,無可奉告,喝完耀哥遞來的一把缸溫水,他捏著那粒打脫的門牙,爬到鋪上蒙頭睡覺去了。

耀哥后來才曉得,江建設再三喊應過菜腦殼,幫他接骨頭的事不許在外亂講,不然不幫他換藥,所以菜腦殼走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只用他的德國話罵了一句,夾卵噠,老子今朝碰到了個小華佗!按耀哥的話說,這是江建設第一回,叫茅篷子刮屁眼,露了一小手!


耀哥和江建設同學幾年,曉得他不是簡單人,至于他有好大的功夫并不清楚。江建設八歲隨叔叔學中醫,掌握了一套正筋接骨的祖傳技法,在知青點只有幾個人曉得,但沒人信,都說他是個大嘴巴吹牛皮,唯有耀哥相信他。那天晚上他偷偷幫菜腦殼接好骨頭,那個下家居然沒喊一聲痛,證實了江建設確有兩把刷子。

耀哥問起他,接骨頭何解不痛,江建設一笑,下回告訴你。

插隊的第二年冬天,落了一場大雪,公社號召插隊知青參與興修水利的工程建設,公社柳書記下死命令,公社和大隊干部不許講條件,必須身先士卒,輪班下到基層親自進行示范,指導工作。參加過冬修水利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最累且最危險的活是挑河泥。將阻塞在河床里的淤泥挖開,鏟上箢箕挑上岸來,既疏通了河道,河泥施到菜土和水田里,是上好的有機肥,一舉雙得。但那一擔擔烏黑水垮的河泥鐵坨一樣壓肩,比一擔井水重出幾十斤,要命的是,沿一條只有腳板寬的跳——鄉里人喊跳板叫跳——挑這么重的擔子踩著跳走上岸來,一旦腳下打滑,失衡從一兩米高的跳上摔下來,簡直是人體骨骼的破壞性實驗,手腳骨頭摔脫是常事。

開工那天,公社柳書記為知青打氣,他在河堤上發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說,帶著知青突擊隊打頭陣,他第一個率先上跳,沒想到他挑一擔河泥在跳上只走到一半,跳上有積雪,他腳下一滑,連人帶兩箢箕河泥重重摔了下來,左腿正磕在石頭上,一截折斷的脛骨如一尖刺?破了表皮,白森森摛在了外面,血湖血海,嚇得眾人沒有了主張,不曉得如何是好。

柳書記差點沒暈過去,痛得呼天喊地,眾人將他從河床下抬上河堤,放他躺在一件軍大衣上面,再蓋一件,他仍在喊冷喊痛。大隊書記牛敦厚,知青私下里喊他牛胯里,開來了手扶拖拉機,送柳書記去縣人民醫院救治。剛開動,拖拉機的顛簸痛得他實在受不了,哀叫喊停。

這時,耀哥笑呵呵地說,柳書記,您不用去醫院,我們隊上有醫生,要不請他幫您看看?

在一旁的牛敦厚指著耀哥罵,陳耀謙,你說什么鬼話,隊上哪來的醫生,走開些,莫在這里搗鬼!

耀哥回懟他,牛胯里,你吼什么吼,脫的又不是你的腿,我問柳書記同不同意試一下。

柳書記痛得無他辦法,他直招手,快,快些喊那個醫生來!

江建設矮小力薄,加入突擊隊挑河泥他不夠格,那天他被隊上派工到山上放牛。耀哥幫江建設一起趕著哞哞叫的一群牛到的現場,圍觀的百多號人,見矮怪江建設來了,閃開一條通道讓他過。他扛著一根趕牛的竹竿,看上去像個小矮人,走進了疑惑團團的巨人陣。他一句話沒說,爬上拖拉機后箱,跍下來仔細查看了柳書記的腿傷,柳書記一邊喊痛,一邊打量這個未滿十七歲的毛頭伢子,咧著嘴巴問,伢子,你奈得何啵?意思是你整得好嗎。

牛胯里又在一旁插嘴,矮怪,柳書記問你奈得何啵,你耳朵沒聽見啊。

江建設橫他一眼,說,我奈不得何,你來搞啰。

此話一出,現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圍觀的都閉上了他們疑惑的鳥嘴!

江建設對耀哥說,搞碗水來。

耀哥說,我只有茶水。

江建設懶得廢話,他從耀哥手里拿過茶缸,說,去找兩塊板子和一截繩子來!

人們在一旁瞪眼看著江建設把邋遢的右手在衣服上揩了揩,伸出食指在茶水里畫了幾劃,將茶缸遞給柳書記。可憐的柳書記蹙眉閉眼咕咚喝完了,只怕他一世人不會忘記,那個叫矮怪的知青讓他喝下的那一茶缸洗手水!不到一分鐘,柳書記居然不喊痛了,江建設握住他那條傷腿,用大拇指摁住了露出的骨頭,問柳書記,痛不?

柳書記搖頭,不痛!不痛!

周邊圍觀的知青和大隊、生產隊干部們個個卻像是被踩了尾巴,喊痛似地驚呼起來。這時只見江建設暗中發力只一摁,那截斷骨被他生生摁進了皮肉,他握住那只傷腿幾擺幾推,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新鮮草藥,塞進嘴巴一通噍,將噍碎的草藥糊糊吐到手上,再粑敷在傷口處,然后從衣服內里撕下一塊布,包扎住傷口。這時,耀哥遞上兩塊木板和一根草繩,江建設將木板綁在傷腿上作固定……他一番神樣的操作令人瞠目結舌,整個過程中,不見柳書記喊過一聲痛,他只會喊兩個字,多謝,多謝!

事畢不到半小時,江建設起身跳下拖拉機,走到大隊長牛胯里面前,說,現在可以送去縣醫院了,記得打破傷風針。

話音未落,河堤上爆發出一片鼓掌歡呼聲,把牛群嚇得四處亂竄,江建設顧不上河堤上的熱鬧,揚起竹竿追趕牛群去了!

那年開春,縣人民醫院一紙公函下到隊上,抽調江建設去縣里參加培訓班,他從此擺脫了只拿六分工的苦厄。兩個月后,他回來當上了生產隊的赤腳醫生,拿十二分工。江建設幫柳書記堤上接骨頭的事跡,被四鄉八里傳得神乎其神,說他是苗醫祝由術的傳人。牛胯里不管這些,見人就夸江建設為隊上爭了光,長了面子,拿他當個寶,三天兩頭送些臘肉豬油雞蛋犒勞他。耀哥他們跟著吃伴片,肚子里多了油水,個個紅頭發色。農忙時節事故多,周邊公社來人請江醫生治病接骨頭,牛胯里私下得了別人的煙酒,答應可以借用,但提出一個苛刻條件,請江醫生出診可以,不過不能讓他受累,要來轎子抬他去!

如今村民講起此事,仍津津樂道。那時候,村民連常看見一把竹靠椅改裝的四抬轎子,抬著矮怪江醫生從田間村頭路過,他們攔下他,請他下轎叭一袋旱煙,吃一碗紅糖雞蛋茶,順便幫老人堂客們把把脈,開個處方。江建設從不推脫,一路看診,樂于其中。那一帶的村民都尊他一聲小華佗,一聽這個樣喊他,江建設急得手都搖脫,喊不得,喊不得,你們是折我的壽呢!


后來,江建設被公社推薦上了中山醫科大學,他是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到黃興醫院的傳染病科工作。如果不是那年涉及小明寶的案子被單位開除,憑著他過硬的業務能力,加上領導的器重,升任個科室主任,甚至當個副院長都大有可能。

文婆那天隨江建設進到螺絲塘第三看守所的間子里,是個星期天的晚上,外面落小雨,間子里潮濕悶熱,聞得見一股餿汗味。值班的是個新調來的看守干部,姓翟。

文婆一提起干部小翟,病床上的江滿爹霸蠻要坐起來,他的記憶忽然被喚醒了,他連連說,記起來了,老子這下記起來了。

文婆幫他背上墊個枕頭,江滿爹靠穩了,問文婆,那天晚上,我在值班室喝茶,小翟陪你進去的,不到十分鐘時間,你做了什么?

文婆說,我避開小翟,給了小明寶一包藥。

江滿爹問,什么藥?是不是米帕林?

文婆點點頭,是的,給了他八十多幾粒,藏在那條飛馬煙里面。

江滿爹盯著他說,米帕林是耀哥給你的。

文婆搖頭,耀哥只給了我兩瓶五糧液,米帕林是我到人民醫院開的。

江滿爹仰面望著天花板,嘴里念著,文婆,你扯謊,我早想到小明寶吃的是米帕林,陳耀謙在鄉里天天跟我在一起,他瞟學抵得半個醫生,藥肯定是他給你的。

江建設到底了解耀哥,米帕林確實是耀哥那天早上和五糧液一起給他的,但文婆仍是搖頭,不肯承認。

米帕林是一種抗瘧藥,大量服用可以導致皮膚黃染,造成惡心、腹痛,小明寶吃了幾天的米帕林,渾身皮膚呈現出可怕的蠟黃色,連兩粒眼睛珠子都是黃的,一副鬼相。他肚子痛得厲害,一天到晚捫著肚子窩在鋪上水米不沾,看上去硬像是患上了急性黃疸肝炎。監獄領導擔心在間子里傳染,上報預審科提出批準他保外就醫,轉到市傳染病院進行隔離治療,保外就醫的申請報告上是主治醫師江建設簽的字。江建設當時懷疑他吃了藥,造成黃染現象,但他至今搞不明白,為什么小明寶的血液檢測結果顯示,他的確攜帶黃疸肝炎病毒。

他一再問文婆,到底是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

文婆說,江滿爹,米帕林確實是我給的,但文婆得了黃疸肝炎是真的,血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不可能做假。

江滿爹知道其中有蹊蹺,但苦于拿不出證據。他說,文婆,不論如何,是你搞了名堂,動了手腳,我可以肯定!

文婆只是左右敷衍,但心里清楚,其中的蹊蹺,在逃的小明寶,甚至連耀哥都不知道。耀哥只曉得小明寶吃了米帕林,假裝得了黃疸肝炎,卻不知道文婆在那之后從中做了更厲害的手腳。耀哥對此事犯疑,問過他幾回,文婆硬是瞞住沒說出真相。

小明寶的逃跑案子,公安廳領導非常重視,對所有相關人員嚴查處置,開除公職的,留用查看的有好幾個人,江建設是其中之一。文婆把個中細節爛在自己肚子里,是不想耀哥受到牽連。

得到江建設同意帶他見小明寶之后,文婆抓緊時間辦了一件事,他悄悄去了一回市傳染病院住院部,他穿一件白大褂,對住院的肝病患者謊說他是醫學院的在讀生,獲取血樣是為了做實驗寫畢業論文。他花了幾十元錢和兩包奶粉,得到了一位黃疸肝炎患者的血樣,貼上黃小明的名字,然后在見江建設時,趁著他沒在意,打開了儲存血液樣本的冰箱,偷換了里面存放的小明寶的血樣本,做實了小明寶患了傳染性很強的黃疸肝炎的診斷結果。這個偷血換血的秘密,哪怕把文婆燒成灰他也不會說!

至于小明寶如何從市傳染病院跑的路,事發幾個月后文婆才知道細節。小明寶是那天早上在傳染病院外面的攤子上吃粉時趁機逃跑的。粉店老板告訴文婆,那天桌上三個人,坐中間的穿著病號服,一臉蠟黃的,另兩個是便裝,坐在那個病號的兩邊,他一眼看出來是兩個干部看管著那個犯人。

文婆問,怎么看出來的?老板說,犯人右手拿筷子夾粉,一邊沒打開的手銬,吊在他的左手上。

文婆問,他是如何逃跑的?粉店老板說起有點小激動,他說,那陣子前面在修路,拉渣土的翻斗車一輛接一輛,早上街上人少,翻斗車開起飛快,那個犯人粉吃了一半,突然起身跑向一輛路過的翻斗車,跳起掛在了車廂后面,看上去像一只黃猴子,他回頭大喊了一聲,老子是冤枉的!不等兩個干部反應過來,翻斗車拐彎開遠了!

粉店老板感慨直搖腦殼,說,人跑了,我不好再問兩個背時的干部要米粉錢,三碗肉絲粉一共十八塊,算我請客了。收拾碗筷時,看見那個犯人用過的碗下面竟然壓著兩張十塊的票子,要跑路了,還不欠粉錢,那個黃猴子真是個膽大心細的狠角色!

小明寶逃跑沒幾天,玉娭毑走了,走得很突然,陪在她身邊的只有黃小梅。老人的后事辦得熱鬧,在屋門口的坪里搭棚擺了三天彈四郎,國樂、管樂兩班人馬吹拉彈唱沒歇氣。唱夜歌子請的是冬瓜山上的許瞎子,他夾在腋下的魚鼓敲起來,那副云遮月的嗓子一開,眾人便被他帶入了哀傷緬懷的情境里:夜歌子不唱啊會起霉,一年難唱唻兩三回……

老人上山入土都順遂,唯有一個遺憾,就是臨了沒見到她的孫伢子小明寶。那天,文婆陪著黃小梅回老屋收拾玉娭毑的遺物,黃小梅一邊翻看老相冊,一邊啜泣抹淚,她對文婆說,你曉得玉娭毑走的時候,對我說了什么?她說,小明來看過她。我以為她是糊涂了說的幻覺,玉娭毑指著病房的窗戶說,昨晚上他來過,站在外面哭臉,小明伢子的臉塊何事蠟黃的啰?文婆,玉娭毑說小明哥來過,是真的嗎?

文婆說,肯定是真的。

昨天,江滿爹出了院,他女兒接他去云南麗江療養。文婆送他們到機場,望著江滿爹坐著輪椅,女兒推著他進了安檢口。突然,江滿爹回頭喊他,文婆,得空來云南玩啊。看見老人在抹眼淚,文婆朝他揚揚手,眼睛發澀說不出話來。走出機場候機廳,看見一輪粉紅的夕陽鑲在立交橋的叉縫里,文婆心里拂動了一下。晚飯時候了,他又要到地鐵六號線送餐去了。


作者——胡強

老長沙,曾在北京寫劇本,多是宏大敘事題材,好累;如今在長沙寫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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