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墻根一站,此事可大可小。比尿液更難沖刷的,是藏在規則縫隙與文化基因中的懶惰和僥幸。公共空間的墻角,往往藏著現代社會的文明尺度與男性敘事的多重邏輯。
“隨地小便”,又上熱搜。
2025年3月2日,蘇州馬拉松上演荒誕一幕:5名參賽選手在江蘇省蘇州實驗中學的校門牌匾前小便,盡管有跑友指出,20米外就有一排移動廁所。
(圖/澎湃新聞)
現場照片與視頻迅速引爆網絡,沖上熱搜。賽事組委會隨即發布聲明稱“將嚴肅追責”,但輿論的兩極已然形成:有人痛斥“2025年了還隨地小便”,也有跑者辯解“廁所排隊太長憋不住”。文明與基礎建設本是相輔相成,而在這類事件中往往同時暴露問題。
許多馬拉松賽事的廁所數量確實少,從2013年北京馬拉松的“萬人尿紅墻”,到2024年南京馬拉松的“尿淹綠化帶”,歷歷在目。
但這依然不是一些男性隨時隨地小便的合理解釋。
隨地小便的男人,總會有下一個
男性隨地小便,幾乎可以登頂不文明行為的榜首。
試想你勞累了五個工作日,周末去公園散心,正準備大口呼吸,等來的不是新鮮空氣,而是一陣刺鼻難聞的尿騷味。
循味望去,一名男性正在背對著自己解手。如果他剛好打赤膊或者把衣服卷到胸口處,那就是更典型的傳統性別觀念遺留的產物。
大量社會新聞中,男性的隨地小便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隨地”:從小區電梯到街角巷口,從公共交通到大學校園,都能找到蹤跡。跟有些人在有些路段過馬路不看紅綠燈相似,在缺乏即時監督、規則無法完全覆蓋的環境里,“解決問題”的思維會壓過遵守規則。
如果說動物在特定的地方小便是為了標志領地,那作為人類男性隨地小便,原因則非常多樣。
最主要的是,和女性相比,男性的不雅成本無疑更小。
大部分男性都會忘記,不是所有人方便時都像他們一樣方便:男性不需要把褲子完整地脫掉,只需要拉開拉鏈,打開車門找個綠化帶,就能解放膀胱。
同樣是這件簡單的事,行為主體換成女性,就非常不便,容易變成“吃虧”“讓人白占了便宜”。男性隨地小便,被冒犯的是周邊的倒霉路人。魯迅也曾被這一問題所困,于是他在家里墻上掛一把彈弓,用于從窗縫里射在院子小門邊的墻角小便的人。
即便被無數次拍下來,大部分人也秉持著一種“法律沒規定不能做,你不能拿我怎么樣”的態度。
作為女性,我從來不敢在長時間的外出行動前喝太多水。照過往經驗,景區和商場里的女廁總會排長隊,因為公共衛生設施的緊缺已然內化為了女性的一種生活經驗,形成一種“要出門就少喝水”的膝跳反應。
但男性很少有這樣的擔憂。兩性之間不同的生理結構,決定了男女的如廁時間、習慣、等待時間都有明顯差異。習慣了不用等廁所的男性,很難會提前設想“男廁不夠用”的場景,自然也不會提前做好應對措施,事兒來了,不過是找面墻的事。
而從公共成本的角度來看,這甚至加劇了規劃部門的惰性:按男性的如廁時間規劃移動廁所數量、運轉方式,是對女性的一種不公平的舉措。作為參考,2024年國家鐵路局修訂《鐵路旅客車站設計規范》,規定候車區(廳、室)內男女廁位比例應為1∶2。這一調整的落實尚需時日,更不要說馬拉松比賽這類更臨時、更動態化的場所了。
(圖/國家鐵路局)
具體到開頭提到的馬拉松比賽場景,國際田聯規定金標賽事應該每2.5公里設置移動廁所,但實際上無論從北京到南京再到蘇州,或是剛剛過去的日本東京馬拉松,廁所前排起的長隊,依然足以讓一些人生出隨地便溺的念頭。
墻角的那泡尿干了,但問題依然存在。
不僅是隨地小便。公共場合吸煙、手機大聲外放短視頻、滿嘴檳榔味和煙味、毫無邊界感地盯著女性路人、在公交座位上把雙腿打開至135°……這些行為中的一部分沒有被明文的規章制度限制。即便有懲罰性措施的、由于難以落實,也很容易讓條文成為空談。
“不文明”成為模糊而不可控的事情,但它們的味道幾乎同樣刺鼻。例如有些高鐵月臺,一邊貼心地為煙民們準備了多個滅煙處,一邊貼上醒目的“禁止吸煙”的紅色標語,讓路人做起閱讀理解:這到底是反對吸煙,還是鼓勵吸煙?
“迎風尿三丈”, 就等于男性氣概嗎?
隨地小便即便被人發現并拍下來,男人大概也不會覺得尷尬。
在外撒尿,對他們來說仿佛是一件和吃飯、喝水同等正常的小事,如果有人像《好東西》里的王鐵梅吼一聲“干嗎呢?里面沒廁所啊?”,現實中得到的可能是一句反問:“關你什么事?又沒讓你看了!”
動物撒尿是為了標記地盤,人呢?(圖/視覺中國)
借助影視作品,能發現“男性小便”的諸多表達特點。除了不少是對準人體的三下路,用爛俗的“屎尿屁”試圖制造觀眾的笑點,更多的是一種男性主題敘事的路徑依賴。
撒尿的距離遠近,和男性雄風似乎呈正比例關系。比如“迎風尿三丈”是年少的代名詞,“順風打濕鞋”則是年老遲暮、雄風難振的象征。
電影《第二十條》中,前景的雷佳音尷尬地站在馬桶前,身后是對他持續追問家庭事務的妻子。尿不出來具象化為窩囊的中年男人方方面面的壓力,以及能力與地位的衰退。屏幕上的精英男性尿濕褲子是一種人設的解構,而《陽光燦爛的日子》等許多片子都有少年比誰尿得高的橋段,嚴格把握尿液或者隨意排泄尿液成為雄性控制力的象征,而尿尿拋物線長度則與男性能力深度捆綁。
(圖/《《第二十條》)
《唐人街探案》里,劉昊然和王寶強二人并排撒尿,商量下一步對策;《英雄本色》《末路狂花》等電影里,小便可以概括不同年齡段的男性友誼,是表現友情、信任與共同立場的憑證。
2010年的電視劇《三國》中,陳建斌飾演的曹操總共有三段撒尿的戲份,有很大爭議。在躲避董卓追殺、獨自逃亡的路上,曹操與陳宮兩人一邊撒尿,一邊點評天下局勢,像對著荒野撒尿的西部牛仔,有種眼前世界都屬于我的快感。更經典的一段來自赤壁之戰后返回許昌的路上,曹操路上當著司馬懿和眾將士的面又撒了一泡,大喊:“這泡尿撒得痛快!”
(圖/《三國》)
曹操這尿撒得確實痛快,但觀眾不一定痛快。這種以當眾小便強調個性和氣概的處理方式實際上很容易收到反效果,也是許多男人不文明的意識源頭。
男性氣概不僅不來自一泡尿,還可能會被一泡尿給毀了。在《發明男性氣概》一書中,作者大衛·D·吉爾默用“恐縮癥”這一文化依存癥候群來解讀中國文化中的“男子漢氣質”。“恐縮癥亦作縮陽癥,一種與文化相關的綜合征,是一種急性焦慮反應,患者極度害怕因生殖器等縮腹內或乳頭內縮而死亡,因此常常表現出極度焦慮、緊張、恐懼的情緒。”
與拉康的“欲望即匱乏”觀點相似,吉爾默的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人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想努力表現什么。從農村到城市,從少年到老年,由于執法和懲戒力度的不足以及公共教育的缺失,很多男性很難意識到隨地小便是不文明、不可取的。
他們一直以來接收到的信息,都是這個行為可被接受、無人在意,能彰顯所謂男性魅力(以及隨意破壞和重新定義規則的過度自信),或者以快速解決問題為導向的實用思維。
只是如果男性的雄性虛榮總要靠一泡尿來體現,未免過于“方便”。
蘇州這幾名跑友不是第一批隨地小便的男人,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批。
在緩慢而具體的文明進程里,在公共設施和集體意識、個人自覺都得到提升之前,“體面”還是一件液態的、流動的事情。
編輯 詹騰宇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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