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好幾位朋友寫過這四個字的書法,茶和禪有如唇齒相依,蘭蕙相親。
我父親如東漢時的孔融,“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他是酒仙,也是茶癡,經常喝醉,卻從未進過醫院,連感冒都極少有,我想主要是以茶當藥的妙方護他老人家吧。鄉親們常說:兒子是老子的影子。至少我是如此,既愛酒,也愛茶。江西自古就是產茶重地,“廬山云霧”、“婺源茗眉”明清時期是貢品,而產于景德鎮市浮梁縣的“浮梁紅茶”在1915年榮獲巴拿馬國際博覽會茶葉類唯一金牌,現保存在縣博物館。早在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琵琶行》中就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明代這里茶稅占全國八分之三,是東亞地區最大的茶葉交易集散地。浮梁紅茶與景德鎮陶瓷被英國皇室視若珍寶。即使到1950年,依然被國務院作為唯一茶類,送給斯大林作為壽禮。
受明末張岱的小品文《湖心亭看雪》的影響,我曾特意去杭州西湖邊的茶樓里點一壺“龍井”茶,裝模作樣對著滿眼碧綠的湖水,輕輕吟頌白居易、蘇東坡詠西湖的詩句。我年輕時也曾在江西九江潯陽樓的臨江小茶室里喝“廬山云霧”綠茶。里面只有一片竹席、一張原木矮桌、一套精美的景德鎮青花茶具,潔白的墻上掛看一軸當地書法名家崔廷瑤的作品:茶香高山云霧質,水甜幽泉霜雪魂。這里有幾分日本禪宗茶道的簡約質樸。我喝幾口解渴,趕緊站起來,探頭看浩蕩長江上往來的大輪船、小漁舟。我又急忙喝幾口,去看宋江當年發配到江州,醉后在墻上題的反詩,還有當代卓越的隱逸的詩書畫大師——陶博吾的楹聯。他是九江彭澤縣人,與陶淵明是真正的老鄉,比陶淵明還淡泊還隱逸。他一生布衣坎坷,1989年,他89歲才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書畫展,他的山水、花鳥、書法令啟功、李可染震驚不已,留連忘返。1995年在上海辦展,更是震動整個上海書畫界。他用90年寂寞中的苦功,奉獻出沉雄古拙的山水、奇異生動的花鳥、意境超邁的詩詞,繼八大山人之后,成為又一位永垂青史的書畫藝術大師。
論喝茶的氣勢,還是以四川成都為最。一式的竹椅、木桌、青磚地板,滿屋婉轉悠揚的川腔,不急不躁,恰如大門上的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喝杯茶去;勞力苦,勞心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茶館面積之大者,像籃球場一般,卻從早到晚都不顯空蕩。如果喝大鐵壺沖泡的花茶,幾元錢在里面可以泡一天。也可另點講究一點的綠茶“峨眉毛峰”,烏龍茶“大紅袍”。以前早上是邊喝茶邊看報,現在是埋頭刷手機。少不了打麻將的,擺龍門陣的,講相聲的,李伯清就是在茶館里講出了名堂而走紅曲藝界。還有不定時的川劇變臉,民間歌手賣唱。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在裊裊的茶煙香霧中歲月靜好,細數流年。這里的茶館,就是滾滾紅塵中的天堂,四川人的樂觀隨和,就是在茶館中泡出來的。我那時喝茶,只是解渴或者擺譜,與禪宗的“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八竿子都夠不著。剛到深圳闖蕩時,我沒有條件喝茶。一是沒錢,二是沒閑。上班時忙得焦頭爛額,一張報紙一杯茶的悠閑日子我從沒見過。下班后回擁擠的集體宿舍,就算我咬牙割肉般掏出吃飯的伙食費,買來茶葉茶具,也沒有開水泡,沒有地方放,更擔心工友們奪杯搶壺,一人一口一壺茶就沒了。不給吧說我小氣,給了我自己喝不著。那時的深圳主要是“三來一補”類的外資低端加工產業,打工的工資低到離譜,剛夠活命,員工的五險一金我都沒聽說過。我按捺不住沖動,辭職單干。沒有資本?青春就是資本,用哪吒的話說:我命由我不由天!走遍了深圳的大街小巷,我沒見過大型茶樓,只有裝修簡樸的小茶葉店,小店兩邊常掛紅木楹聯: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很有一股沖天的牛氣。店老板都說福建或潮汕腔調的普通話。從全國各地趕來的正人君子或牛鬼蛇神,目標極明確——搞錢。這里除了海水便宜,什么都貴,活下去真不容易。狼多肉少,僧多粥少,走路都小跑,時間就是金錢,哪有那么多功夫泡茶館?幾年后我開了一間小店,對面有一間更小的“老余粥店”,夫妻倆人和一位十幾歲的女兒共同打理,24小時營業,每人每天睡覺不到4小時。店門口擺著一套精致的茶具,我猜老余是潮汕人。我晩上喝多了酒就不吃晚飯,去老余那喝粥。店雖又小又簡陋,粥卻相當地道。蝦仁粥、魷魚粥鮮味四溢;皮蛋粥、瘦肉粥清香撲鼻。入口即化,稠而不膩。老余其實不老,那時剛40歲,卻兩鬢蒼蒼,白發閃爍,跟他常年無休地熬夜有關,他是真的很拼,簡直是要錢不顧命。他常請我喝茶。水是礦泉水,裝進小銅壺里用木炭燒開?!研√諌乩锩嫒氰F觀音,小銅壺高高舉起,沖水進去后,卻把茶倒進紅木茶托里,真可惜了!第二次再沖開水進去,從小茶壺嘴里流出金黃的茶湯,倒滿三個極小的青瓷茶杯。我第一次喝時,又澀又苦,如飲咳嗽糖漿,忍不住皺眉苦臉,老余很吃驚地看著我。過幾分鐘再喝一杯,似乎有淡淡的茶香,口舌生津,神清氣爽,老余笑呵呵地問:“好喝吧?”從老余那兒,我才知道這叫功夫茶。什么“高沖低泡”、“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一大套的講究。不急不躁,一絲不茍,這就是鬧市修禪,茶禪一味。他說可以不吃飯,少睡覺,功夫茶是每天萬萬不可少的。他高中畢業后在潮州鄉下當了幾年小學代課老師,太窮了,就下海了,是真正的下海,跟一幫朋友走私。在風大浪急的海上,大家也要想辦法泡功夫茶。后來“翻船落水”,貨被沒收,罰了巨款才沒坐牢?,F在就靠經營這個小粥店還帳。老余云淡風輕地說:“能喝上功夫茶,日子就過得下去啦!”
大約到了2000年之后,跨進了新世紀,深圳人似乎開悟了,加上房地產和科技產業興旺,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開始享受生活,也學廣州人嘆早茶,高檔茶館逐漸冒出來,街邊小茶葉店裝修得精致典雅,如鬧市中的禪房。我愛喝茶,對品種卻不執著。綠茶清新如初戀,紅茶溫暖似故人,都很好;白茶、黑茶、花茶也各有其妙。下班后對著一壺清香撲鼻的茶,寫幾行自得其樂的字,閉門即是深山。我問青山何日老,青山問我幾時閑?人生苦短,萬事隨緣。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惟此“三無”人員,方能靜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云天外云卷云舒,達至逍遙忘我之境。我等俗人,塵緣難斷,但每天喝一壺茶,靜默片刻,清空已逝或末至的煩惱,縱然達不到“有無一如”的超逸之境,能隨緣隨喜地活在當下,不亦快哉!
作者簡介
呂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現在定居深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深圳有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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