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花樣年華》)
影視劇里的香港,總是奔走在時代前沿,它商業化、快節奏,讓人一刻無法停歇。身為學者,葛亮不僅看到這座城市的這一面,也關注它的另外一面。在他的小說里,有無數個活躍在市井之間的個體,他們的命運浮浮沉沉,再大的浪潮似乎也無法將其擊倒。
?作者 | L
?編輯 | 桃子醬
2000年,作家葛亮從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前往香港大學攻讀碩士,接著是博士。依照常理,生活環境的轉變,或多或少會帶來一些不適應。但葛亮并無太多這樣的感覺。讀書那幾年,他在西環到上環一帶活躍,“那是香港最為古典、最有煙火氣的區域”。
沿著許地山、張愛玲等前輩的足跡,他感受著那里獨有的人文氣息。作為一個南京來客,他反倒在異鄉生出些“銜接感”。不過,回溯這些往事,葛亮也說,如果當時一下子就把他拋到中環,到國際化的公司做白領,那估計他也會感到些微突兀。
影視劇里的香港,總是奔走在時代前沿,它商業化、快節奏,讓人一刻無法停歇。身為學者,葛亮不僅看到這座城市的這一面,也關注它的另一些面向。在他的小說里,有無數個活躍在市井之間的個體,他們的命運浮浮沉沉,再大的浪潮似乎也無法將其擊倒。“這正是香港迷人的地方之一,在城市神話的背后,有許多種生命的彈性。”葛亮說。
(圖/《歲月神偷》)
葛亮提筆寫下他們的際遇流轉。中篇小說 《飛發》就是如此,它講述了“樂群”“溫莎”兩家理發店及其主人的故事。 兩代人,一個行當,一座城,被葛亮勾勒出來。
那些故事,是他在北角收集到的。“北角是香港重要的移民區域,早期叫‘小上海’,后來閩越人來此定居,又被稱為‘小福建’。到那處走一走,就能看到,存留的文化里,既有包容,也有碰撞。”
在北角,葛亮常去一家老式上海理發廳。修剪頭發時,師傅常會與他交談。葛亮不想把那個過程形容為“采訪”。他覺得,那樣太過冰冷,聽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娓娓道來的感覺就很舒服”。
他從師傅口中聽過很多鮮活的人生故事,“我內心非常愉悅,因為你感受到的并不是一個人用器具在你頭上作業,而是有一座非常重要的橋梁,連接了兩個相異的生命個體。”葛亮希望用小說講講那個年代,也寫出人生的況味,便有了《飛發》。
收入《飛發》《阿德與史蒂夫》《泥人尹》等作品的中短篇小說集《飛發》入選“2024年度南方好書”。為此,《新周刊》記者對葛亮進行了專訪,聊了聊小說,也聊了聊他在香港的生活。 以下為訪談實錄。
《飛發》
葛亮 著
花城出版社,2024-4
不同的文化因子,會在某個節點相遇、碰撞和銜接
《新周刊》: 在《飛發》的開篇,你寫“這些人的天地銜接古今中西、世相萬物”。小說是怎么體現這一點的?
葛亮: 這篇小說中,理發更多的是一個載體。作為一個匠種,它的工藝性可能不是那么強,所以小說也就圍繞著社會性展開,畢竟,這是我們的日常所需。
在這之中,包括一些技藝的傳承,也能聯結整個社會的脈動。就像發型的審美,從不是一個獨立性的意識,而是隨著整個社會發展的。在宏觀的社會場景之下,飛發也就成了日常的審美載體。
這篇小說表面上是圍繞兩個理發師,實際上是在呈現香港,它可以是一個器皿,當中有不同的文化因子,上面所附著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會在某一個節點相遇、碰撞和銜接,進而產生新的文化變體。
位于香港彩虹村的上海華麗理發公司的師傅。(圖/Facebook@上海華麗理發公司)
《新周刊》:在《飛發》中,你寫道:“香港就這一點好,交易都在明處。哪怕中間有情,都是實打實的,沒有一絲虛與委蛇。”在香港生活、工作這些年,你覺得這里在人情交往上和內地的顯著差別體現在什么地方?
葛亮:毫無疑問,香港整個的城市建制,受到了西方的影響。這確實是一個典型的、在所謂資本基礎上生長起來的社會形態。它是個法理社會,與費孝通先生講的禮俗社會不一樣,這里較少地依附血緣和地緣。它的主要依據是契約,這也就導致,它有著簡潔明快的一面。
當然,香港社會還有另外一面,因為它也是移民社會,就像北角那樣的地方,還有比較濃重的禮俗社會的特征。 兩 者在香港實際上構成了一個既多維、在不同社會層面也行之有效的原則。 在這里生活,我的體會是,這種系統下,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心里的安居之處。
(圖/《大時代》)
《新周刊》:在小說里,你用了很多筆墨來講整個時代的發展,比如用了一些數據來表明經濟、就業和消費等。在那樣蒸騰的時代里面,普通個體也是受益的,你覺得那時人的精神狀態如何?蒸騰之后覆滅,這種對比,對人的沖擊體現在哪些方面?
葛亮: 在香港,人和時代的脈動牽連是非常緊密的。 房地產、金融這類產業,使得香港的經濟發展既是一日千里的,又是跌宕起伏的。 有部電視劇叫《大時代》,就講了許多有關本地經濟發展的內容。 后來還變得很有意思,但凡《大時代》重播,香港的股市就一定會有很大的震蕩。其中鄭少秋飾演的角色名叫丁蟹,所以這種震蕩在坊間被稱為“丁蟹效應”。 這種個人和整個城市之間的起伏關聯,也是我想在小說里表達的。
另外,我想說的是,香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夢想,最后才構成了共有的城市神話。 那個夢想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奮斗而改變命運。 羅文有首歌叫做《獅子山下》,即以此為主旨。 所謂“獅子山精神”,就反映著與命運搏斗的命題。 這種博弈,必定有輸有贏。 和時代博弈失敗的人,倒也能接受原來的狀態,回到原初的位置,去追求更實際的生活。這種能屈能伸,是了不起的生命特質。
(圖/《大時代》)
《新周刊》: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例子可以分享?
葛亮:我在小說里寫過一個細節。就是莊師傅的店里,一張最普通的理發椅,大概要400塊。這幾把椅子的價值,當年是可以在香港買層樓的。莊太太說,如果選擇買了樓,現在樓市這么好,他們放租出去,從此就不用再開店為生計奔波了。但莊師傅聽了也只是就笑一笑,說還是喜歡工作,這和他自己的境遇沒關系。
你就可以看到,其實每個人都在博弈,機遇在每個人周圍存在。一個人在當時的選擇,也許現在回看會有些唏噓,但是從他的角度來說,就是安之若素的,因為他不后悔。 這就是這個城市帶給每個人的生命彈性,它的文化張力是巨大的。
匠人的境界體現,是“人化于器”
《新周刊》:小說中,你展現了很多手藝人的細節,比如,“莊師傅剪頭發,不用電推,只用牙梳和各色剪刀……無須思考的動作,像是本能”。這些傳統手藝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你怎么理解這種堅守?
葛亮: 我當時在做一系列有關非遺的課題。我一直在思考,匠人到底是什么?
我們總是講,匠人是通過自己做一個有生命的機體去傳承某些東西。 其實他們還挺自洽的。 在日本,有一個大工匠叫小川三夫,他專門修復大型木建筑,包括宮殿、佛寺等。 他完全不依賴于機器作業,這是基本原則。跟他學徒的時候,學習過程中甚至不能用手機。 他說,用人手、刨子去和木頭接觸的過程,會感覺到自己進入樹木的生命肌理。 這個話對我的啟發很大,我從中感受到了“人化于器”的這種關系。 飛發也是一樣,理發師通過器具去完成自己的技藝,同時又將自己的生命經驗置入手下的器具之中。
上海華麗理發公司于1964年由祖籍上海的徐在茲在香港北角創辦,后遷到彩虹村。(圖/Facebook@上海華麗理發公司)
《新周刊》:小說里還有一處,“一個飛發佬的兒子,卻去了別人那里剪了頭發,并且是他從未操刀過的發型”。這樣的舉動某種程度上涉及老師傅的尊嚴。你覺得他們在與時代的碰撞時,心境如何?
葛亮: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代際問題。年輕人總有自己的思維,也有相對叛逆的一面,需要新鮮感,上海理發店進入香港時,代表的是高端、時髦,年輕人當然會向往。另外,我覺得還存在價值觀問題。這也就導致翟家兩兄弟的人生路徑是完全不一樣的。
在審美上,這種對于風尚的不同理解,既關乎代際,也關乎價值觀。小說最后,翟康然用所師傅教的技藝,為自己的父親臨終前剪了最后一個頭。我想呈現一種和解,也表達一種百川歸海的感覺。
香港一家上海理發店內景。(圖/ourchinastory.com)
《新周刊》:你完成這篇小說其實有些年頭了,現在回頭看,有沒有新的感受?
葛亮:香港社會中,有撞擊也有融合,最后還會出現文化變體。我覺得這是這座城市教會我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在寫作上也是一樣。我一直覺得,傳統文化是我們的精髓所在,但是我希望把它放在一個新的語境里表達。這也是時至今日我回想起來,這篇小說想呈現的內容。
迥異的書寫對象,分外精彩的人生
《新周刊》:《阿德與史蒂夫》講的是偷渡客的故事,你為什么會關注這個群體?你覺得他們身上有什么特質?生活中你是否接觸過類似個體,有沒有讓你覺得難忘的互動?
葛亮:剛才講到,香港是一個大型移民城市。有些移民是合法的,有些則處在灰色地帶。在香港,偷渡客曾被稱為“督卒”。你能看到,一方面,阿德生活得非常艱苦;另一方面,他又有他自己的一種自在。他在一個熟悉且相對封閉的社會體系中,還有人生希望。
借這個群體,我也希望表達香港作為城市的包容。這種包容力是在不同的現場、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空間之中,每個人都可以安放自我。不過,社會終究有自己的運行規則,所以這些個體也有時候不得不去遵從規則。這或許有點無奈,但是在阿德身上,我們還是看到了生而為人的痛與快。
在電影《甜蜜蜜》中,黎明和張曼玉扮演兩位香港新移民。(圖/《甜蜜蜜》)
《新周刊》:《泥人尹》這一篇也是寫匠人,與你之前所寫的《瓦貓》似乎有共通之處。你經常描摹這些匠人的處境,你覺得最可貴的部分或者說最讓人珍視的部分是什么?
葛亮:在接觸他們之前,會對他們有一種想象,不免就會在內心產生一種挽歌式的表達。但深入生活之后,就會發現,他們內里的復雜性。我曾經接觸過一個木雕造像老師,后來,我把這個角色寫到了《靈隱》這部小說里。他兒子在普華永道工作,我就問他,會不會覺得后繼無人?他說:“我做好眼前的事情就好。”有些研究機構在跟他合作口述史,還有學者、專家用技術手段為他的作品建模,在未來可以精準復刻。因此,他并沒有什么遺憾。他有句話說得很好:“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不可能總是以現在的方式去衡量未來。”
《瓦貓》
葛亮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2
《新周刊》:書中還收錄了你的散文《貓生》,講述你童年時與貓的種種往事,與動物之間的這種情感羈絆,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動物的哪些瞬間,能讓你感覺到那種生命的靈性?
葛亮:我覺得動物能提供一種新視角。在和它們互動的過程當中,你會暫時忘卻自己是一個人,會進入它們的行為和邏輯體系進行思考。通過那種方式,內心會變得非常開闊,因為沒有那么多價值體系和社會經驗的束縛。這也是為什么我有時候會寫一些動物題材的作品,包括以前的一些篇目,會以動物命名。
在改革開放潮流中得風氣之先的廣東,同時也是文學高地、出版高地。
由南方出版傳媒評選的“2024年度南方好書”,是對過去一年旗下11家出版社所出版優秀圖書的一次重要回顧。《飛發》即在進入榜單的20種好書之列。這份榜單涵蓋新南方寫作、地方文化、灣區風采等主題,讓我們得以觀察到當下的文化趨勢和社會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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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L
編輯丨桃子醬
校對丨嚴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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