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璇病房外等待的父親、母親、哥哥
哥哥嘉易還在尋找能夠反映弟弟情況的渠道
效力于北京國安 U21 梯隊的球員郭嘉璇被北京足協借調,代表北京參加今年的全運會。北京時間 2 月 2 日,郭嘉璇隨隊前往西班牙馬德里集訓。4 天后,在一場與RC Alcobendas俱樂部的訓練賽中,嘉璇在鏟球過程中發生碰撞。
經送醫檢查,西班牙醫院在 4 小時后確認郭嘉璇腦死亡。由于西班牙將腦死亡認定為死亡標準之一,醫院無法繼續搶救嘉璇。經過艱難的談判,2 月 14 日,嘉璇的父親終于把嘉璇帶回國內,但關于家屬提出的事故現場錄像、意外保險、送醫時機延誤等問題,仍然沒有人給出準確的答案,溝通過程中得到的回復也被一再推翻。
我們對話了嘉璇的多位親屬,他們為我們講述了意外發生后的十九天和嘉璇過去的十九年,這里有一個絕望的家庭和他們無處訴說的茫然。
為保障受訪者隱私,除嘉璇外均為化名。
撰文丨王璐瑤
編輯丨張欽
意外
大年初三從老家安徽阜陽返回北京前,全家人一起送嘉璇到高鐵站。嘉璇想吃板面,過年時沒什么店營業,兜兜轉轉找到一家,嘉璇很興奮,他跟表哥李念說,吃到這一口,什么都值了。
還沒來得及過生日,嘉璇踩在 18 歲和 19 歲的邊界上。他常對爸媽說自己已經長大了別擔心,但究竟是爸媽的孩子。每當出發、抵達一個地方,他會給媽媽留言。今年過年從安徽老家離開,他先是自己回了北京和隊友匯合,之后飛向馬德里。侯玉梅的微信里,兒子最后發給她的消息是報備這幾次行程。
哥哥嘉易收到的消息是最接近意外發生時間的。2 月 5 號晚上,嘉璇打語音給哥哥,集訓 20 天要踢 9 場比賽,強度太大了,有點吃不消。嘉易除了安慰他,只能替他想一想有什么能用的營養補劑。
6 號晚上,郭家人都想忘記的一個晚上。夜里 21:54,最早帶來壞消息的電話進來了,北京國安的工作人員打給父親郭文才,說嘉璇出現顱內出血。郭文才懵了,為什么會顱內出血?他來不及細問,反復懇求對方請找到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辦法救救孩子。這時的西班牙是 14:54 ,距離嘉璇嚴重顱腦損傷的報告出具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小時,距離嘉璇被送到醫院已經過去了三小時。
侯玉梅和嘉易還守在家里的煙酒店,母子倆等著關門回家。十點多,侯玉梅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電話另一端是郭文才急切又含糊的聲音,家里出事了,快回來。
家里沒發生過什么大事。嘉易明白這只會和弟弟有關。他在回家的路上把所有壞念頭過了一遍,最糟糕的設想是嘉璇骨骼或韌帶大傷了,最壞的結果是再也不能踢球。
現實更糟,可以說糟得多。全家人一起聽了第二通電話,對面的西班牙醫生借助翻譯講出腦死亡,病況講到一半時,侯玉梅幾乎暈過去,通話錄音里混雜著她的哭聲和嘉易驚慌的聲音,他喊著,媽!媽!
得去西班牙,得第一時間去西班牙。嘉易和侯玉梅都沒有護照,只有郭文才辦過。國安的工作人員帶他去西班牙大使館,7 號中午郭文才拿到加急辦下的簽證,晚上十一點半,他從首都機場 3 號航站樓出發。
從北京到馬德里,航程要 11 個小時。郭文才腦海里一直回蕩著一個想法,兒子這么愛足球,怎么會為足球喪命呢,足球也不該這么對嘉璇。他記不清是怎么從機場到酒店,又是怎么從酒店到了醫院。他的記憶從首都機場一下子跳到了馬德里時間 2 月 8 號的早上八點,醫院允許他進入病房探視,他看見嘉璇躺在病床上,上半身赤裸,貼著監控心跳的電極片。
(2 月 19 日天壇醫院病房走廊)
手還有溫度,前幾天比賽時大腿上的擦傷也還新著,郭文才替嘉璇把臉和身體擦干凈,他像鐵一樣結實的孩子,怎么會是腦死亡呢。他想,只要帶兒子回家,兒子一定能活下來。
根據西班牙法律規定,被認定為腦死亡的人即是臨床意義上的死亡,醫院無法繼續維持嘉璇的生命,需要把嘉璇交給當地警察局,再由法官和法醫進行尸檢解剖,確定死亡原因。
“但嘉璇沒有死啊。”
嘉璇躺在病床上,頭上連傷口都看不到,他像是很沉地睡著,郭文才無法接受放棄搶救。馬德里的醫院走廊是一個中文失效的世界,郭文才的哀求只能靠最簡單的動作表達。再救救嘉璇,救救他兒子。他對著嘉璇的主治醫生跪了下去。
醫院沒有處置嘉璇的權力。北京足協的人說,得在當地法院簽諒解書才能保住嘉璇。天壇醫院的專家已經會診過了,回國還有希望。西班牙大使館幫他找了位律師,郭文才和這位律師,還有北京足協請來的翻譯一起去了法院簽下了諒解書。翻譯給北京足協的官員打電話說,家長非常配合。郭文才后來才知道,天壇醫院已經遠程會診過,且會診結果也是腦死亡。
8 號晚上,郭文才回到醫院時,北京足協有五、六個人都在,包括主席劉軍,他對著郭文才表達感謝,謝謝家長的配合。他們說了很多會對意外負責的話,郭文才在茫然與慌亂下給出的回答是,諒解書也簽了,我兒子能不能得到一份保障。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讓我簽諒解書,但只要能把我兒子帶回來,什么我都會簽的,郭文才現在說。要是嘉璇留在西班牙回不來,我也就找個樓跳下去了,我們夫妻倆一人陪一個兒子。郭文才相信中國人的葉落歸根,相信輪回轉世,嘉璇留在西班牙,就再也無法回到父母身邊。
到了 9 號的探視時間,他在病房給侯玉梅、嘉易打視頻,妻子和大兒子喊著兒子的小名。萬一嘉璇聽到醒過來了呢。他們邊哭邊喊。郭文才播了一段當初留下的錄音,嘉易說,別放了吧,心里聽著難受。他眼睛又紅了。
回家
到馬德里后,郭文才游魂一般地過了兩天,衣服沒脫,飯也沒吃,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9 號早上,他簽的諒解書生效了。到了晚上,北京足協的工作人員給了郭文才足協法律顧問的聯系方式,讓他去找律師問保障協議有關事宜。
顧問人在國內,他對郭文才說,足球是高危運動,球員要自甘風險。郭文才納悶,兒子是在集訓時受傷的,自甘風險足協就不用負責任了嗎?拉鋸就此開始,該怎么帶兒子回國,回國后該怎么解決后續醫治。
諒解書生效后,醫院也要走自己的流程,院方要討論嘉璇的情況能不能轉運回國。西班牙醫生體諒一個父親的心,他告訴郭文才,只有你像這個孩子的父親,之前的那些人,他們都不是為了孩子。
足協請的翻譯是按小時計費的,郭文才簽下諒解書后他就離開了,下一次出現就到了回國那天。郭文才從酒店去醫院,他拿著手機上留下的西班牙語地址,指給司機看。足協的人不在,沒有人負責他和醫生的溝通。他連英文都不認識,更不要提西班牙語。一個好心的留學生過來幫他和醫生交流,他才知道真正導致嘉璇腦死亡的原因——是送醫前發生的一次窒息。
10 號下午四點,西班牙院方開完一天的會,最終允許他帶走孩子。郭文才沒有任何渠道聯系醫療救援機構轉運兒子,只能繼續聯系北京足協。郭文才不得不簽下一份不能提供足夠保障的協議。
11 號,嘉璇的求助信息在社交媒體上得到關注,輿論壓力越來越大,郭文才和足協達成一致,卡了好幾天的流程突然快速推進,嘉璇可以回國了。
奶奶找人算過了,只要回國,嘉璇會有轉機的。
郭文才給西班牙醫生跪下的時候,八千公里外的北京,侯玉梅和大兒子嘉易、外甥李念也跪著。鄰居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聽到郭家傳出咚、咚、咚的悶響。在供奉十幾年的關公像前,語言太孱弱,侯玉梅和嘉易、李念先后磕著頭。侯玉梅想過,能留住兒子的命,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郭文才開始收拾嘉璇的行李,他連一只襪子都不想留在西班牙,每一樣東西都是嘉璇留下的,都寶貴。RC Alcobendas 俱樂部 CEO 送來的那件綠色球衣他也拿了,如果不拿,他怕西班牙人說中國人沒氣量,他覺得這對嘉璇不好。最后帶走的還有嘉璇關機狀態下的手機,SIM卡被拔掉了,嘉易后來發現里面有很多消息不見了。
(2 月 13 日嘉璇開始轉運)
轉運飛機在一個小國家停過一次,為了加油,離新疆挺近的,我腦子亂了,想不起叫什么了。郭文才努力回憶,嘉易在一邊補充說,烏茲別克斯坦。國際救援轉運是小型客機,無法支撐西班牙到北京十幾個小時的直飛旅程。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上,嘉璇燒到三十八度五,法國醫生一直在想方設法地為嘉璇降溫,郭文才看醫生的表情很從容,于是稍稍放下心。一兩個小時之后,退燒針生效了。郭文才很感激轉運的醫生。
轉運航班上,郭文才替嘉璇揉著腿,就是嘉璇小時候他為了讓兒子長高而做的那套。兩邊膝蓋各揉一百多下,腳踝按一按,腳底穴位按一按,對血液循環好。嘉璇的腿依然是結實的、溫熱的,令人安心。
最大的危險出現在機場落地時。嘉璇的血氧跌到了一個危險的數字,孩子看起來要保不住了。郭文才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再次跪下,祈求醫生盡力救治。郭文才的腿之前出過事故,拆鋼板的手術也沒做完多久,幾天下來,幾乎跛了。郭文才心里堅信著,已經回國了,轉機出現了,不能這樣讓希望破滅。
判斷嘉璇狀態的生理指標開始下降,數字從 7 掉到 6 ,又飛快掉到 5 ,郭文才做了決定,先去大興人民醫院搶救,情況允許了再去天壇醫院。兩輛警車在前面開道,救護車比警車的速度更快,沖到了最前面。在大興搶救了一個多小時后,第二次轉運開始。
(天壇醫院神經重癥醫學科病房外)
救護車轉運到天壇醫院,車剛停下,很多人呼啦啦地圍了起來。郭文才認得出,其中一些是北京足協的人。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北京足協的人,足協主席劉軍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
2 月 14 號,國安總經理李明帶著另外三名工作人員以個人名義前來探望,他們表示會幫助解決問題。當天晚上,嘉璇的指標跌到極其危險的數字,醫生勸郭文才準備后事。郭文才找俱樂部要了一身新的球衣——這是嘉璇回國后他從國安唯一拿到的東西。
曾經在西班牙約定好的,北京足協、北京國安、西班牙俱樂部該提供的保險單據、意外發生時的錄像,郭文才至今沒有收到,各種理由拖了一遍又一遍。
國安給出的理由是俱樂部為球員投保的是團體險,無法為個人提供保單資料,更重要的是保險涵蓋的范圍里并不包括海外發生的意外事故,就算提供了保單也無法報銷。北京足協有沒有為這次集訓的球員辦理適用于職業運動員的意外保險?郭文才唯一知道的事是,嘉璇為這次集訓交了 940 塊簽證費,超出了西班牙辦簽所需的費用,也許會包含一份保險。
現場錄像遲遲沒要到,嘉璇的意外究竟是怎么發生的,搶救過程是什么樣的,搶救時間被延誤了嗎?在場的人都閉口不言。大海撈針式地對著梯隊名單聯系到西班牙俱樂部的教練,對方表示同情,卻只能給出俱樂部 CEO 丹尼爾·馬丁·卡薩斯(Daniel Martin Casas)的社媒主頁——他在社媒上講述自己商業成功的秘訣,慶祝自己 35 歲的生日,沒有回復發給他的私信。
郭文才說,這不是嘉璇一個人的事,那么多踢球的小孩,這些事不弄清楚,家長怎么放心把孩子交出去。他們不是為了索取什么,他們只是想知道真相。到了今天,沒有人回答他們。郭文才一遍又一遍地聯系足協、俱樂部,俱樂部找了個人和他溝通,這個人連西班牙都沒去,給不出決定。
侯玉梅和郭文才坐在天壇醫院的走廊上,邊上是 ICU 病房,病房進不去,一周只有一次視頻探視的機會。他們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十幾天了,沒外人探望的時候,像是凝固的雕像。哀痛神色刻在臉上,人是木的。頭發烏黑的郭文才短短幾天長出來的胡子是白的,比照著照片,很難認得他一個多月前的樣子。
代價
郭文才說,他和侯玉梅看《中國女排》時都哭了,兩夫妻想起嘉璇小時候的事,沒忍住眼淚,培養一個運動員這么難,又那么苦。
侯玉梅 16 歲,一個人到了北京打工。先做保潔、保姆。之后回村里老家,別人介紹了同鄉的郭文才,他們結了婚,她又回到北京打工,得幫忙養活家里的弟妹。郭文才在外地開貨車,她去豐臺火車站送貨給南來北往的旅客,靠一些零散東西賺點差價,夏天的生意最好,她滿頭大汗地蹬三輪車,車里裝滿新鮮桃子,騎去火車站。
2000 年,她在北京生下了大兒子嘉易。6 年之后,她懷了嘉璇,一些征兆在這時就出現,嘉璇在她肚子里時活潑好動得讓她吃盡苦頭。日子過得拮據,有兩個孩子后更難。嘉璇讀小學,郭文才的車被賣了,侯玉梅干脆讓他回家帶孩子,她想著大兒子小時候就沒人管,小兒子有人帶帶也好,她多去送送貨,日子過得下去。
(嘉璇和哥哥嘉易小時候)
郭文才開始繞著小兒子打轉,學習成績、興趣班,他都得管,家里不富裕,但是嘉璇該上的課外班沒少報。郭文才帶著嘉璇去上英語課,嘉璇喜歡上隔壁的跆拳道班,那就報。嘉璇活潑好動的天賦得到驗證,跆拳道課上,他能贏下比自己大三歲的小孩。冬天下雪的時候,嘉璇留著小女孩似的妹妹頭,他一練完,頭上都是支棱的水珠,郭文才看著高興,覺得有種光芒萬丈的感覺。
真正的開端發生在嘉璇 9 歲那年。有一天放學,小嘉璇興高采烈地對侯玉梅說,媽媽,我要去踢足球啦。
踢足球。家里沒有一個人對足球這項運動有概念。侯玉梅不知道足球這項運動有什么暗藏的風險,兒子選擇跆拳道時她也沒阻止過。她看著開開心心的小嘉璇,只想再逗他笑。練足球收錢不收?不收錢?那你就去玩唄。
學校發了球衣球鞋,是沒有收錢,但有比錢更成本高昂的東西。郭文才得跟著嘉璇到處跑。每天早上六點,他給兒子做早飯,看他練球;下午四點,送他去訓練;晚上十二點,嘉璇睡了,他要開始給兒子按摩,直到兒子睡著。
嘉璇踢中后衛,郭文才怕兒子遺傳自己長不高,從別的家長那學手法,每天晚上兩邊膝蓋打圈揉一百多下,腳底的穴位也按一百多下。按完了,嘉璇睡了他再睡,已經是深夜一點半。
我身高 163,大兒子 173 ,嘉璇長到了 187。當初帶他測那個骨齡,人家說他 183 上下浮動兩厘米,最后長多了四厘米。郭文才講到這時,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嘉璇過了一段拿牛奶當水的日子,一天五、六袋地喝。肉盡量只吃牛肉,郭文才天天往牛街跑。有人對他說,嘉璇長到 185 以上在后衛里就很有競爭力了,他為兒子付出的努力是有效的。至少曾經有效。
(小時候練球的嘉璇)
2018 年,嘉璇進了國安梯隊。郭文才意識到兒子離職業球員更近了,他要更仔細地對待兒子。嘉璇有遺傳自侯玉梅的散光弱視,郭文才帶他去最擅長眼科的同仁醫院配角膜塑形鏡,要小一萬塊。
只要家里撐得住,錢都要給兒子花。嘉璇越踢越好,郭文才去外面給他找專門的教練提升技術,一堂課 800 -1000塊。2019 年,嘉璇踢球時覺得腿疼,照完CT才發現髕骨骨裂。郭文才到處托人,找到了北醫三院最好的醫生做手術。后面的康復治療也很重要,他們沒在醫院做,去了專門的康復中心,花了 5、6 萬,先前做手術還花了 3 萬。這筆錢原本該由國安出,但俱樂部對他說報銷不了,他認了,自己掏錢。
除了職業足球,夫婦倆也想給嘉璇留另一條路。郭文才不滿意國安給嘉璇找的高中,他們花了一筆錢,把他的學籍掛在了河北一所學校,即使做不了球員也能讀書。
侯玉梅早就不再送貨了,她借著安徽老鄉的幫助,開起了煙酒店,家里的日子好過很多,但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嘉璇身上。
嘉易十五歲時已經明白爸媽對弟弟更上心,嘉璇開始踢球那年,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嘉易為了讀書獨自回了老家。郭文才說,為了嘉璇,他沒有好好管過哥哥。路邊野麥獨自抽穗。嘉易考上一本又讀上 211 高校的研究生。他理解爸媽的選擇,要保護嘉璇的天賦不浪費,犧牲是必要的,而且犧牲的不只是他,爸媽付出更多。小時候心里的那點酸澀,長大后他就忘了。
郭文才對這種犧牲甘之如飴。小時候嘉璇特別依賴郭文才,有時郭文才晚上出門,嘉璇要等他回來才肯睡。他把嘉璇一手帶大,愿意為兒子付出一切。
(嘉璇童年時的照片)
他對足球一無所知,所有知識都是嘉璇踢球后學來的。疫情時他和兒子一起呆在幾平米的小屋,郭文才鋪了一塊人造草在屋里,兒子對著墻練習。嘉璇一天練五、六個小時,他就幫著拍視頻記錄,發給教練。他看到別人分析皮克做中后衛時的表現,他知道嘉璇用得上,就會發給兒子。
我這一生沒有可夸的,我估計我們兩口子唯一的亮點就是這兩個孩子,郭文才說。他和侯玉梅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運氣,他們是不起眼的人,怎么有這么好的一雙兒子。
嘉易讀研,從河南考回北京,一家人終于團聚;嘉璇離職業足球越來越近,近到他也許明年、后年就會出現在某支球隊的大名單里。煙酒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家里買了車又換了租住的房子。直到現在,一切都不像真實發生的,這也許是場漫長的噩夢。他們祈禱這是場噩夢。
“嘉璇像顆流星,他是老天爺給我們家的寶貝。”郭文才說了兩遍。
天賦
嘉璇還不到十九歲,九歲開始踢球,一直是主力球員。左右腳都是慣用腳,于是扮演后防線上更稀缺的角色。十七歲,入選了 U17 國家隊——他的集訓隊友有些剛剛在 U20 亞洲杯上大放異彩,比如王鈺棟、劉誠宇、蒯紀聞。這一年,他也是唯一一個被帶去德國、加入拜仁世界隊的中國球員,俱樂部和嘉璇的最后關聯是社媒上的致哀。
有天賦的跡象出現得很早。嘉璇開始練球兩、三個月,學校的張老師找到郭文才,告訴他嘉璇是練足球的苗子,帶孩子去外邊俱樂部看看。
2015 年的暑假,郭文才帶著嘉璇在廣安門附近的球場踢球。兒子邊踢,他邊找場邊的家長們打聽,他得替兒子找個好一點的教練,可他和侯玉梅付不起太多錢。
他運氣不賴,真被他找到一個不錯的教練。崔教練有一份補貼工資,對學生只象征性收幾百塊。嘉璇踢了一暑假足球,到了開學,郭文才覺得下午 3、4 點放學后再去踢球會耽擱太晚,更何況還有作業和補習,嘉璇那時成績不差,能考到九十多分。
郭文才問,孩子,咱不去了行不行。
嘉璇不答應,一定要每天風雨無阻往返十幾公里,早上還要加訓。每天 6 點,他起床洗把臉,然后抱起足球開始練。他對著爸爸講道理,他練球已經比同齡人晚了,每天多練半小時,一年就能超過那些比他早踢足球的人。
(進入國安梯隊的嘉璇)
前兩天,郭文才整理嘉璇留下的東西,獎章、獎杯、獎狀,林林總總,照片拍了十幾張。嘉璇沒出事前,這些東西都在他床下存著,數量太多,家太小,沒辦法都擺出來。
嘉璇接觸足球兩年,在大興有一場為期三天的選拔賽,郭文才聽說這里包餐食,于是帶嘉璇過去看看,嘉璇成了第一個通過選拔的小孩。嘉璇成為郭文才在北京球童家長圈子里的一張名片,有人和他開玩笑,以后我給你兒子當經紀人去。一場球踢完,總有人跟他說你兒子中后衛踢得太棒了,然后加他的微信,郭文才的微信名干脆叫璇爸。
有人因為嘉璇踢得太好而心生懷疑,問郭文才,你兒子是不是比我兒子大兩歲?同年齡段他怎么這么強?是不是改年齡了,郭文才干脆亮出出生證明,這個沒法改。
四年級組最佳射手,五年級組最佳射手,校園足球的榮譽一樣樣飛來,下一步往哪走?職業還是讀書?
嘉璇 12 歲,人大附中的三高足球計劃也來招徠嘉璇,副校長給郭文才寫了長長一段話,即使用最小字號也能占滿一屏。對方言辭懇切,嘉璇是值得珍重的天才,只要他愿意加入人大附中的三高俱樂部,學校可以幫助解決戶口和學籍,免收學費,關于嘉璇的一切問題都有辦法解決。
(嘉璇的一部分獎狀)
侯玉梅很希望兒子進入人大附中。因為家境貧寒,她只讀到小學五年級,郭文才也只讀完初中,夫婦倆都吃過文化不夠的虧。進入海淀區乃至整個北京最好的學校,意味著嘉璇未來的十二年會沿著一條穩定的通道持續上升。
嘉璇放棄的,是哥哥嘉易無法想到的機會。郭家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大兒子沒有北京高考的入門資格,為了不進中專技校,嘉易選擇回到老家縣城。學校離村里爺爺奶奶家還有四十公里,除了找爸媽要生活費,嘉易什么都要自己管。
嘉璇喜歡北京國安,這是他最有認同感的俱樂部,他要進入國安成為職業球員,之后是國家隊,再之后是世界杯。理想如此遠大,12 歲的嘉璇和郭文才一起做了決定,我們放棄進人大附中的機會。
侯玉梅的抖音里,大兒子的錄取通知書發了兩遍,小兒子在拜仁的視頻也發了兩遍。以前有人給她評論,郭嫂是要熬出來了。
告別
再講講嘉璇吧,他是什么樣的小孩。
郭文才和侯玉梅說,嘉璇話不多、性格悶、脾氣好。
他喜歡給家里買東西,拿到獎金,先給媽媽買了金項鏈,煙酒店里的攝像頭記下了他送媽媽項鏈的場面,他解開扣子,繞過柜臺給媽媽帶上。侯玉梅配了音樂發在抖音上,溫柔的女聲唱著寶貝寶貝,媽媽最愛你。
春節前,嘉璇給一家人都買了紅繩,祈求大家平安。郭文才到西班牙時,發現兒子的紅繩還系著。郭文才自己的那個原本系在腳腕,洗腳時摘下了放到了褲子口袋,不知什么時候掉了,他自責了好幾天。
他和所有十九歲的小男孩一樣,害怕爸爸媽媽嘮叨,偶爾不太耐煩。爸爸問他這么晚還沒回家是不是喝了酒,嘉璇笑嘻嘻地拍視頻發過來,爸你看我臉一點都沒紅,我才不喝酒。
嘉璇愛漂亮,執著地在電梯里拍 OOTD(每日穿搭)。李念說,想等嘉璇出門,要等他半個小時裝扮。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天津跨年的那個晚上。世紀鐘停擺多年,剛剛修好,零點時會響起象征新一年到來的敲鐘聲。他拉住比自己高大半頭表弟的手,表弟牽著女朋友,三個人在擁擠人群里緊握彼此。時間到了,氣球放飛,新年愿望跟著升上半空。
(嘉璇近期的照片)
嘉璇不再有實現愿望的可能了。李念還沒做好接受這件事的準備。他總覺得嘉璇還在某處。新年放飛的氣球飄飄蕩蕩,劃出一道小口子后坍縮成一團,然后是飛速地、不可挽留地下落。
命運從什么時候開始分岔的?李念想不清楚。不是他和嘉璇先后在同一家醫院出生的 2005 年和 2006 年,也不是他們四年級一起開始踢球的那年,更不會是一起進入職業足球梯隊的那年,那時他們互相裝作不認識,做隊友、做對手,想不到最后的分別是這樣的。
李念記得嘉璇家門口的小河溝,是那種北京常見的細窄水面。他們一起去河邊捉魚,有條小魚誤打誤撞進他們的抄網,又被嘉璇放生,李念的語氣露出一點輕快又很快墜下去。嘉璇是善良的小孩,特別善良,他重復了兩遍。
在國安梯隊骨裂后,嘉璇的恢復訓練特別苛刻,他太想把失去的東西追回來了。李念知道,嘉璇有很多壓力,委屈、茫然、焦慮、傷心,他只是都自己遮著,藏得很好。
被征召進 U17 國家隊的那天,是他最開心的那天,幾乎覺得這是某種起點。可是主教練不用他,他和哥哥說,他明明表現很好,但就是上不了場。和教練積下矛盾,嘉璇離開 U17 國家隊。
(嘉璇在拜仁世界隊訓練)
從拜仁世界隊回來,他發現德國教練教給他的東西和國內教練教的完全不一樣,他不知道怎么選,如果回到國內的訓練方式,他白去德國了,可是堅持德國的方法,教練不喜歡。
他 19 歲了,可以進更高級別的隊伍了,他還是被放在梯隊。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在同齡人比賽中汲取更多的經驗——這是嘉璇傷心的源頭。
和國安簽最后一份合同時,作為梯隊球員,他的工資是 2000 塊,可其他人有的是 3000 塊,有的是 5000 塊,有替補球員的工資比自己高。嘉璇不明白,為什么身為主力的自己只得到這個數字。
隊里年年都有新球員,球隊年年要換血,主力球員的壓力一直在。嘉璇把這次全運會當作重要機會,如果表現足夠好,也許能換來一份一線隊合同,盡管不一定來自夢想球隊國安。郭文才看到兒子在訓練時留下的傷,知道兒子每次拼搶都盡力了。他要是沒那么盡力就好了。
郭文才和侯玉梅從天壇醫院回了家,準備收拾收拾嘉璇的東西。嘉易也開學了,他們打算輪流去醫院。
醫生來過一趟又一趟,除了勸他們放手,沒有更多的辦法。郭文才和侯玉梅被迫想那些不愿想的事。嘉璇會留在北京,只要能說服爺爺奶奶。郭嘉璇的朋友、同學、老師都在北京,如果想念他,可以常常去看他。但只要嘉璇還在病房里,我們就不要和嘉璇告別。
(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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