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秋天,我偶然間在網(wǎng)上看到了冒得的故事。
他說自己從2008年辭職后,到現(xiàn)在16年沒上班了。16年間,他做過自由職業(yè),當(dāng)過義工,也流浪過幾年,現(xiàn)在在云南租了個帶土地的院子,靠種菜自給自足,每個月消費不超過300塊,算是“窮FIRE成功”。在帖子里,他附上了十幾張種菜和村居生活的圖片,數(shù)十種野生野長的瓜果蔬菜,顯露出一派蓬勃生機。
這個故事勾起了我的強烈好奇心。彼時我正處于不上班的第二年,正在氣候宜人、光照充足的大理旅居,自由職業(yè)剛起步,收入并不穩(wěn)定,時常陷入難以自拔的恐懼和焦慮之中。既擔(dān)心收入銳減,自由的生活終有結(jié)束的一天,又憂慮沒有養(yǎng)老金和醫(yī)保,以后生病和養(yǎng)老都是問題。
但這實在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沒法下定“回到軌道上去”的決心。
說實話,在大理生活也有很多小煩惱。比如人太多,旅游旺季人山人海;比如房租價格年年漲;比如無處不在的裝修噪音,每天都有無數(shù)民宿倒下和建立;比如高度商業(yè)化、總在修路的大理古城,總在堵車、出車禍的大麗線;比如咖啡、餐廳價格很貴,堪比上海。
可是,這里確實為不同階層的人、不同的活法,提供了廣袤的生存空間。如果你不在意那些煩惱,不參與那些熱鬧,你可以在這里一直過下去。
過去上班的那幾年,我都在北上廣這樣的一線城市,我只能看到一種生活、一種姿態(tài),就是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上走。我接觸的信息都是“天道酬勤”、“幾分耕耘幾分收獲”、“要升級打怪一樣地獲得獨衛(wèi)、整租、高級餐廳、車、房這些生存資本”……沒有人真的敢停下。大城市,看似有那么多的小眾亞文化,那么多標新立異的年輕人,其實沒有人真正敢和別人不一樣。有高昂的生活成本壓在頭上,你不努力地跑,就要被淘汰出這些城市了。
可以說是在大理,我真正見識到不同的活法。有錢的中產(chǎn),有更高級的去處。沒錢的學(xué)生、旅人、失業(yè)者,也能以極低的生活成本活下去。租房,有幾百塊的公衛(wèi)單間,也有三百一月的青旅;趕集時,水果蔬菜塊把錢一斤,肉類也不貴,甚至你可以不花錢,去吃免費的素齋,有很多人就是這么過的;也能偶爾擺攤賺點錢,轉(zhuǎn)頭花在騎車、采菌子、玩槳板、打網(wǎng)球、拼車去看花爬山上面……這不需要花多少錢,而一年四季的好天氣、好陽光是免費的,上天平等地賜予每個人。
這樣的生活條件,在一些小的縣城鄉(xiāng)村也存在,但大理還有很多的文娛活動,有極好的自然風(fēng)景。所以在大理,是真正的豐儉由人,過什么樣的生活都行。也因此,在這里,無視社會評價標準,隨心所欲活著的人隨處可見。
可是,冒得走得更遠,他手里存款無幾,卻不愿花費一絲精力賺錢——除了種菜,他不再以任何勞動換取生存資本,并決定將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下去。為什么他有勇氣選擇這樣的生活,他靠什么維生,有沒有生存或養(yǎng)老焦慮,他實現(xiàn)了真正的自由嗎?我很好奇。
去年十月,我第一次聯(lián)系上冒得,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完了這些問題。
村居生活
尋找隱居地的第七年,冒得在云南紅河州建水縣的村里,租下了一個老院子。
院子在G323國道旁,到達建水站后,坐建水19路旅游專線,24站后下車,再走800米就到了。我是從建水古城騎半小時電動車過去的,把車停在國道旁的荒草叢中,往前走一百米,穿過兩塊旱地,就是他的“植物森林”。
冒得在自己的小院里(冒得供圖)
菜地的盡頭是他的院子,是個平房,只有一層,有5個房間和1個廚房。院子當(dāng)中是個桌子,桌面是刷成綠色的老舊木門,桌腿是六塊壘起來的紅磚,左邊花壇里有兩棵石榴樹,枝條光禿禿的,只有幾棵藤纏著樹的佛手瓜點綴其中。院里四處放著些零碎物品:顏色花樣各異的陶罐,蓄水的水缸,幾把沙發(fā)和折疊椅,銅銹了的洗臉盆架和裝著枯木的臉盆。
這不是一個刻意營造田園生活的詩意古樸氣質(zhì)的院子,冒得對它的打理很是粗放。
這個院子原本多年無人居住,堆著老舊家具電器、農(nóng)耕用具、被蟲蛀的木頭、生銹的鐵鍋等等,他把這些雜物清了出去,前后裝了十幾車,又把大廳的土黃色天花板、四周的墻面粉刷一遍,在衛(wèi)生間做了蹲便,完善水管電路,在庭院里擺了十來盆綠植,藍色大門兩側(cè)的窗戶沒有玻璃,他安上布簾代替,大門正對的墻上有張“財神到”的貼紙,他刷過墻面后仍把它貼回了原處。
冒得在自家菜地(作者拍攝)
冒得的小院一角(冒得供圖)
他幾乎沒有花錢添置什么,網(wǎng)上認識的朋友送了他一些東西:床、被子、一套茶具,他的居住開銷大頭是房屋租金,租期十年,年租金不到五千。
這個金額超出了他之前兩三千塊的預(yù)算,但找房的這幾年,他意識到自己理想的房子幾乎不存在,必須要在某些方面做出讓步——可以“沒山?jīng)]水”,可以位置不獨立,緊挨著別人的房子,可以租金高一些,但,一定要有塊土地。
有土地,這是冒得找房時最看重的一點,他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一個“食物森林”,實現(xiàn)一日三餐的自給自足,這樣就不必為生存問題憂慮。
為此,他曾經(jīng)去四川的農(nóng)場參觀學(xué)習(xí)過一個月。2023年5月住進這個院子后,他開始把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一年半過去,這片原本荒蕪的土地上,種滿了幾十上百種植物,高低錯落,蓬勃生長,一走進去,仿佛置身植物園中。
帶我參觀時,冒得一一介紹了每種植物和它們的習(xí)性。芭蕉樹長得很快,一年就能成熟,他已經(jīng)吃了一棵樹的果實,另外兩棵也馬上要成熟。兩棵桑樹也是去年種下,今年就掛果了,摘過兩次,但有一棵最近被扁豆纏死了。絲瓜的藤爬得很快,見風(fēng)就長,經(jīng)常是他還沒見到就長老了。紅鳳菜是野菜,多年生的,不用澆水、施肥,就能長得很好。爬在石壁上的是黃金百香果,一直在生長和結(jié)果,他隔段時間就會來剪一次。樹番茄是云南特有的,長在樹上的橢圓番茄,個頭小,皮很硬。紅薯葉、枸杞葉、辣木葉都可以做菜,辣木葉的味道一般,但營養(yǎng)價值很高,是“超級食物”,鈣含量是牛奶的4倍,他經(jīng)常吃。
他并未對土地做細致的規(guī)劃,有時隨手挖個洞就把種子種下了,幾十種植物野蠻地生長著,只有他自己能找到每一株的位置。但這也是他依著“樸門永續(xù)”原則簡單設(shè)計過的,應(yīng)用了免耕、套種、共生等農(nóng)業(yè)方法——最高的是果樹,中間高度種枸杞,地面種紅薯葉、迷迭香;豆科植物和玉米種在一起,豆科的藤爬在玉米稈上,能產(chǎn)生根瘤菌促進玉米生長;驅(qū)蟲也未必要用藥,可以種菊花、薄荷等香草植物。
冒得的菜園子長勢最旺的季節(jié)(冒得供圖)
這片土地自成循環(huán),又都是多年生植物,冒得不用在耕種上花太多時間,每周花3-4個小時澆水施肥就行,產(chǎn)出的食物完全能供應(yīng)他一日三餐,甚至“根本吃不完”。
他經(jīng)常在朋友圈記錄蔬果的豐收:
“門口野番石榴落一地,隔兩天撿一桶做肥料,絲瓜瘋長吃不過來了。”
“下了幾天雨,石榴很多開裂要壞了。太酸!摘下來泡酒吧。”
“早起逛菜園。桑森(備注:應(yīng)為葚)今年第二波,量少但個頭變大。扁豆自由,木瓜獨苗,三胞胎老玉米,黃瓜全陣亡。”
“蘆筍冒芽了,摘了幾根,不夠一頓。百香果被未知生物偷吃光了,撿到二殼,做農(nóng)民不易。”
他也會記錄下自己的日常飲食——枸杞葉胡蘿卜湯,韭菜餅,辣木葉和番茄絲瓜黃花菜亂燉,多是蔬菜,很少有魚肉。
朋友圈這些記錄生活的文字,多用“清苦生活”四個字開頭,這是他的“自嘲”,這么清儉的飯食,一般人或許忍受不了,在他這兒不成問題,“身心自由比吃什么更重要”,他解釋。
靠著這一小塊土地,冒得實現(xiàn)了食材的自給自足(冒得供圖)
冒得每月生活費不超過300塊。蔬菜水果自給自足,隨身WiFi每月通信費30塊,水電不到50塊,米油約100塊,核桃等堅果3、4塊一斤,芋頭玉米紅薯等粗糧2、3塊一斤,洗衣粉等生活用品他在生鮮平臺上買,花不了多少錢。
他很少做飯,一天只吃一頓或兩頓飯,餓了靠花生、瓜子、核桃、水果來填飽肚子。這是他流浪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為了節(jié)省開支”。一份快餐十來塊,足以買三四斤水果或堅果,而且它們的營養(yǎng)“比起米面更豐富,更健康”,還不用加工。
院子有五間房,都是深淺斑駁的水泥地面,一間堆了雜物,三間對外出租給來旅居的人,自己住一間,他給出租房放了椅子、衣柜、衣架,自己的房間除了一張床,只有兩個派不上用場的紅木箱子。他的租金定價是等差遞減,第一個月500塊,第二個月400塊,第三個月300塊。
房子的租金是冒得當(dāng)前的全部收入,他放棄了用技能換錢,無論是大學(xué)學(xué)的設(shè)計,還是辭職后學(xué)的音樂制作,“因為厭倦了”。厭倦了和人打交道,厭倦了為了掙錢而工作,厭倦了依賴社會系統(tǒng)而生存。
他想自由地支配時間,去了解水培種植和移栽的注意事項,研究雞的雜交和孵化,下河摸魚和田螺,給舊陶罐打眼種花,早晚寫一篇毛筆字,練一遍金剛功,“做真正感興趣的事,自力更生地活著。”
理想的破滅
冒得今年43歲,16年前離職時,他不是為了躺平,而是為了追逐理想。
大學(xué)畢業(yè)后,冒得在裝修公司、裝飾公司、效果圖公司都工作過,后來在珠海一家設(shè)計院工作了三年,在設(shè)計院上班很清閑,他每天真正工作的時間只有一兩個小時,每月工資底薪加提成有五千多。
這樣一份看起來沒有短板的“神仙工作”,放在今天也是無數(shù)人競相追逐的,但冒得總覺得不太對,“沒做多少事,還月月領(lǐng)工資,時間長了有種愧疚感,而且找不到自我價值”。
實在太閑了,冒得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大學(xué)就開始玩的網(wǎng)絡(luò)游戲上。他白天上班時研究游戲攻略,下班后一直玩到凌晨一兩點,有時會開好幾個號,“玩得很拼命”。
看著游戲角色從弱小、默默無聞,成長為整個服務(wù)器都知道的名人,許多人來套近乎,只為了買他做的裝備,他體驗到了權(quán)力和虛榮心被滿足的快感,“其實現(xiàn)實里人們也在追求這些”。
時間長了,虛擬世界里的成就感像鏡花水月一樣消散,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在虛度光陰,不甘、愧疚、自責(zé)時時涌上心頭,未實現(xiàn)的音樂夢想又開始變得強烈。
在孤獨中長大,冒得對“家”這個概念很陌生。建水這間農(nóng)家小院,也只是他暫時的家(冒得供圖)
冒得出生于湖南邵東一個偏僻的山村,父母在他五歲時離了婚,他歸父親撫養(yǎng),但父親常年在外打工,他留守在家,沒有同齡玩伴,就靠聽收音機來了解山村外面的世界,驅(qū)趕漫長的孤獨。他不拘類型,福音電臺、美國之音,時事政治、音樂排行榜,什么節(jié)目都聽,對當(dāng)下流行的新歌了如指掌。
高中時,考慮到就業(yè)問題,他選擇美術(shù)為專業(yè)方向,而非音樂,兩者他都喜歡。工作幾年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那么喜歡設(shè)計了”,于是想到暌違已久的音樂夢。或許那才是興趣所在,更能發(fā)揮自己的潛能,他想。
2008年,冒得辭職,帶著攢下的5萬塊錢,去佛山跟一個老師學(xué)習(xí)音樂制作。出乎他意料的是,父親沒有反對這個決定,還把他送到了車站,“可能他也有點理想主義,對我抱有更高的期望”。
他所學(xué)的MIDI音樂制作,是把一首歌的伴奏用軟件做出來,日本的卡拉OK廳常用MIDI文件,這樣不會侵犯原曲的版權(quán)。因為是還原而非原創(chuàng),且學(xué)習(xí)周期長,從業(yè)者很難招到學(xué)徒,所以冒得不用付學(xué)費。他在老師的工作室附近租了房,白天跟著老師學(xué)基礎(chǔ)樂理,晚上回家啃理論書籍。其后,為了提升技術(shù),他又去成都、廣州,跟著另外兩位老師各學(xué)了一年,花了三年時間,他才真正能獨立完成一首曲子。
出師后,他開始一邊接單,一邊在江浙地區(qū)旅居,這樣過了三四年,他對音樂理想的熱情也一點點冷下去了。制作一首曲子要花四五天,這其中沒有創(chuàng)作的成分,只是一次次重復(fù)的機械操作,“像在流水線上”,枯燥且無趣。
打定主意去學(xué)音樂時,他希望能把音樂當(dāng)工作,“錢少一點也無所謂,也不一定要出名,只是想完成一個人生夢想”。等實現(xiàn)后,他又覺得,音樂也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一次意外的機會,他接觸到線上博彩“百家樂”,這是全球各大賭場最熱門的玩法。他異想天開,決定“成為一名職業(yè)賭徒”。他相信通過記憶和分析牌面,能摸索出某種規(guī)律,提高下對賭注的概率。于是他每天投入8-10個小時,觀察和研究賭局,如此琢磨一年后,他才真正下場投注。
一開始他投最小的注碼,一注20塊錢,一天能贏幾百上千塊,一個月就好幾萬,持續(xù)贏了大半年。這讓他自信滿滿,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天賦,“已經(jīng)把賭博研究透了,攻破了”,他躊躇滿志,感覺馬上要走上人生巔峰。很快,“辛辛苦苦大半年”贏來的錢,他又在兩三天內(nèi)輸光了。
幾天之內(nèi)大起大落,他吃不下也睡不著,懊惱自己“為什么還是不能戰(zhàn)勝賭博”。接著,在煎熬和壓力中,本金也輸?shù)袅艘蝗f多,他終于放棄了“職業(yè)賭徒”的夢想。
那時冒得30多歲了,他知道外界對賭博的評價。他解釋這一選擇的來由,自己個性是“什么事都要自己去嘗試、去驗證,才會相信”,既然賭博是來錢最快的方式,那就要試試這條路能不能走通。他失敗了,但他仍覺得這條路也可能行得通,不然澳門怎么會有職業(yè)賭徒。
這段賭徒經(jīng)歷,也是冒得后來不想再上班的原因之一,“你試過輕輕松松月入幾萬,錢只是個數(shù)字的日子,怎么還會愿意辛苦工作來掙錢呢?”
兩個理想接連破滅,冒得回到了珠海。他試過重回職場,但自由太久,很難習(xí)慣朝九晚五的生活,在被老板叱責(zé)幾句后,他一氣之下提了離職。回想起來,冒得說那是他“人生最抑郁消沉的低谷期”,將近35歲的年紀,一事無成,不知道未來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他人眼里,想必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那時,冒得和同在珠海工作的父親一起湊錢,買了套50多平方米的老房子。兒時遠離父母,工作后又長期在外漂泊、四處旅居,冒得對“家”這個概念很陌生,他很想有一個自己的家。而這,是他與父親共同搭建的新家。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房子的裝修上,自己動手刷墻、鋪木地板、安裝水電、定制櫥柜。
期間,在QQ群里聽網(wǎng)友聊到佛法,講“人生無常”、“貪欲越大,煩惱越多”,他“有種豁然開朗的頓悟感”,過往種種憂思苦惱,或許都是欲望太多所致。他對儒釋道、哲學(xué)、身心靈產(chǎn)生了興趣,也萌生了隱居山水田園間的想法。
新家裝修完成后,2017年,冒得帶著手里僅剩的2萬塊積蓄,踏上了尋找心中理想桃花源的旅途。
尋找“桃花源”
冒得選擇的第一站,和今天許多失業(yè)后旅行的年輕人是一樣的,那便是云南大理。
大理坐擁蒼山洱海的美景,氣候宜人,一年四季都陽光普照,生活成本低。因此它包容度很高,容得下在一線賺夠錢來開民宿和享受生活的中產(chǎn),容得下存款微薄的學(xué)生、背包客,也容得下只想躺平避世的失意者。
云南街頭,擺攤的老人(冒得供圖)
在這里,兩個陌生人在小院子聚一次餐、在人民路聊幾句天的工夫就能熟絡(luò)起來,知曉了對方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歷,分別時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門檻很低,很容易結(jié)下一段難忘的情誼,也很容易產(chǎn)生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詐騙”。冒得在大理只住了兩個月,就碰上了一次。
他在民宿認識了一個女生,個頭矮小、長相平平但性格豪爽、待人很熱情,女生說自己被人騙了,房子被抵押,成了銀行的黑戶,為了躲債才來的大理。他很同情女生的遭遇,“感覺比我更慘”,在女生請求他幫忙辦電話卡時,就答應(yīng)了下來。
沒過幾天,女生又找他借錢,說自己在網(wǎng)上開了個麻將館,每天有幾百上千的收入,但現(xiàn)在需要資金周轉(zhuǎn),希望他能幫個忙。女生給他看了收入明細的截圖,還承諾每個月可以給他分紅。冒得有些意動,他也愿意拉困境中的人一把,在沒寫借條、沒說清還款日期和分紅的情況下,陸陸續(xù)續(xù)借給了女生一萬五,那是他身上大部分的存款。
冒得在大理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想去其他城市看看,女生讓他放心地去,自己會每個月打錢過去。他離開大理,去了麗江、云龍、德宏、保山、騰沖、瑞麗等幾個城市,找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但仍一無所獲。
他總結(jié)的原因是“要求太高”——希望環(huán)境秀美,有山有水,位置獨立,但不要太偏僻,租金別太高,但也別太破舊。在麗江時,他碰到過一個古樸的四合院,各方面條件都好,但年租金五千塊,當(dāng)時他的預(yù)算是3000元以下,最后他還是放棄了。
一路走下來,存款逐漸減少,借錢的女生只隔段時間還個三五百塊,冒得既著急又生氣,多次催她盡快還錢。到最后女生干脆說手頭緊張,沒錢可還,冒得報了警,但對方的電話卡都是他辦理的,微信號、支付寶都是這個電話注冊,報警也找不到人,他只能放棄,借出去的一萬五最終只收回了五千。
走到瑞麗時,冒得身上的存款已經(jīng)見底,連下個月的生活所需也不能保證。他很是焦慮,交完房租后,又花幾百塊買了個二手電腦,自己錄游戲腳本,接單幫人刷手游的初始賬號,一個月掙了兩千多,才周轉(zhuǎn)過來。那時,他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上班掙錢了,也沒動過這個念頭,他寧愿少花一些。靠這兩千多塊,他捱過山窮水盡的時日,此后再沒做過兼職。
在云南找房的這一年,冒得曾兩次想定居下來。一次在德宏州住了三個月,他買了些小雞仔,正計劃改造老房子時,房東說不租了,連兩千塊錢押金也不想退。他和房東在微信對峙很久,才要回來一些,仍被扣了五百塊“水電費”。另一次是在曲靖,房子租了一年,住了沒多久,一次外出回來,他發(fā)現(xiàn)家里門鎖被撬了,存儲了所有音樂文件的硬盤也被人拿走了,于是只住了兩個月他就退租了。
尋找桃花源的旅途,在一年后以失敗告終。存款告罄,又不想工作,還想去旅行、看新的風(fēng)景,于是冒得開始探索“沒錢的活法”。
沒錢,但自由
起初,冒得選擇做義工換食宿。
各地的民宿客棧都會招募義工,幫忙看店做飯、打掃衛(wèi)生,沒有工資,但包吃住,有的也會每個月給幾百上千的補貼。義工的時間相對自由,可選早晚班或做幾休幾,有充裕的時間來探索城市周邊。
在云南,不乏這種借助民宿,平衡月亮與六便士的年輕人。我在大理租住的民宿,管家是名廣西女生,畢業(yè)后她就來到大理,六年來沒有上過一天班。民宿管家旺季月收入有三四千,淡季只有一千多,“月入一千”對我來說是難以想象、無法忍受的事,我問她這夠用嗎?她說“不夠啊,有時候還會用超”。她不在意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無所謂啦,差不多能過就行了”。她在意的,是得到更多的自由。
做義工,可選擇的平臺、地域則更廣。冒得靠著做義工,去到了更多更遠的城市。
在四川甘孜理塘某縣做義工的一個月,他把藏區(qū)的新鮮事物都體驗了一遍,看藏戲、賽馬、鍋莊舞,單位沒什么活派給他,只讓他搬了一次桌子,結(jié)束時還給了他五百塊的補助,那是他記憶里做義工“玩得最好的一個月”。
冒得的朋友圈記錄(冒得供圖)
在新疆特克斯做義工時,他見到了這些年最難忘的美景。那是天山腳下的云端草原,一個當(dāng)時尚未被開發(fā)的小眾景點,很少有車去那,冒得便徒步過去。從入口進山,是一條極長的砂石路陡坡,坡兩側(cè)一片荒涼,沒有景色,他走了很久,草原看著還是那么遠,像在十幾公里之外。正想放棄時,他遇到了一個開著車來的攝影師,對方讓他搭了便車。
到達目的地后,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遼闊壯麗的山河圖景:山脈與溝壑錯落,一重重向天際延伸,青翠、墨綠、赭黃由近及遠,被白雪覆蓋的天山與云朵接壤,回頭是平坦的草原,幾只牛在悠閑地漫步。“路上一波三折,本來都想放棄了,最后卻看到了這樣超出預(yù)期的、震撼人心的美景,所以印象尤其深刻。”在那里拍下的照片,至今仍是冒得的朋友圈置頂。
做了兩三年義工,把新疆、西藏、青海、四川這些旅游資源豐富的省份都走了一遍,冒得不再滿足于這種生活方式,“還是不夠自由”。
要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待幾十天,雖然可以在周邊游玩,但晚上總要回到住處,像飛出去的風(fēng)箏被拉回原點。一定要住在固定的房子里嗎?接觸到“露營”這個概念后,冒得有了新的想法。
他從二手平臺上陸續(xù)購入了露營相關(guān)的裝備:100塊的登山包,50塊的帳篷,三五十塊的羽絨服、羽絨褲、棉褲、羊毛衫、睡袋。準備齊全后,就開始“試流浪”。
第一天睡在戶外時,冒得心里頗有些忐忑,怕有蛇蟲鼠蟻,擔(dān)心“萬一遇上神經(jīng)病怎么辦”,但把帳篷拉鏈拉上后,一方小世界變得完整,躺在堅硬的路面上,他也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流浪前期,冒得在城市里生活,他還不能完全適應(yīng)這種生存狀態(tài)。隔三五天,他就得住一次酒店,痛快地洗個澡,也給手機、充電寶充下電。買的二手帳篷不防水,為了避免半夜被雨淋濕,他通常會選擇有屋檐的公共建筑來搭帳篷,比如公園、劇院、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因此經(jīng)常被保安驅(qū)逐。
有時睡到半夜,被換班或巡邏的保安叫醒,“你起來,這里不能睡覺,趕緊走。”他會試著和對方打個商量,“明天早上就走了,我也不干什么,就睡一個晚上。”有時雙方都不讓步,僵持在那,直到一方放棄。后來,他懶得再和人爭辯,被驅(qū)逐就換個地方。
在外露營的日子,凌晨和半夜被吵醒是常事,冒得夜里的睡眠時間很短,大概四五個小時。白天實在困了,他得找張長椅補覺。
穿著舊到掉皮的黑色皮衣,戴著遮陽擋風(fēng)的面罩,背著黑紅相間、有些開線和臟污的登山包,手上拎著印有廣告二維碼的布袋。身著這樣的裝束,冒得在路上游蕩或休息時,也會被誤認為是乞丐。
在城市里流浪的冒得(冒得供圖)
有一次,他在成都的街頭徘徊了一會兒,有個大媽走上前來,送給他幾根香蕉和冰淇淋,很是關(guān)切地問他,“你怎么不回家,沒有工作嗎,父母會很擔(dān)心你吧?”冒得有些意外,又很感激,但也知道沒法解釋清楚自己的情況,他附和道,“好好好,我馬上回去。”
習(xí)慣露營的生活后,冒得試著往村野深山里走。他進行過兩次為期數(shù)月的跨城長途流浪。一次是2020年9月,從新疆喀什-塔縣沿線,參觀帕米爾高原風(fēng)光,到內(nèi)蒙額濟納,徒步看漠中胡楊,途徑山西太原平遙古鎮(zhèn),再到鄭州、襄陽、武當(dāng)山。另一次是2021年9月,從四川廣元到成都、阿壩州、甘孜、西昌,再到云南的楚雄、建水、石屏、大理、版納、普洱。
冒得說流浪最大的樂趣在于,“時不時會遇到各種驚喜,或驚嚇,但都很刺激,令人上癮”。
在普洱江城聽村民說,附近的山里有個塔展洪瀑布,是景區(qū),但游客很少,偶有野象出沒,他很好奇,想去見識一下。獨自沿著山里的河流往上走,山路越走越狹窄幽暗,兩邊都是峭壁,臨近瀑布時,寒氣逼人,他抬頭看到遠處有一點光透進來,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
回程在涼亭中小憩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兩只野豬,他鎮(zhèn)定地和野豬對視著,但心里很是慌張,想如果野豬沖過來該怎么對付。野豬見他沒動靜,繼續(xù)低頭吃草,他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坐了十分鐘,決定站起身,打破下僵局,那兩只野豬像受了驚嚇一樣,竄進密林深處了。回來后他問了村民,才知道那是人們放養(yǎng)的山豬,自己是虛驚一場。
有一次在云南德宏,他在小鎮(zhèn)邊上的村子里找院子,回去時天快黑了,他想抄個近路,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路兩邊全是高高的、房子形狀的墳頭。四周荒無人煙,一片寂靜,連鳥叫都沒有,“好像沒有任何的生命跡象”,只有許多高大的樹木,堆積起沒過腳面的落葉,腳踩在上面的聲音清晰可聞。
饒是他在各個城市走了這么些年,膽子練出來了不少,也被嚇得毛骨悚然,又擔(dān)心前面如果沒有路了該怎么辦,走到最后要下山坡時,已是連滾帶爬,直到看到遠處亮著燈火的民房,他才從極深的恐懼中緩了過來。
總在不抱期待的時候遇見極佳的風(fēng)景,在絕望的時候看到事情的轉(zhuǎn)機,這樣的情緒起伏,讓冒得難以停下流浪的腳步。流浪也需要錢,所以他通常是做義工和流浪交叉著來,用補貼供路上開銷,但錢不多,他必須省著用。
四川丹巴的梭坡古碉(冒得供圖)
從甘孜丹巴的黨嶺村去看葫蘆海,里程大約7公里,海拔從3360米爬升到4160米,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騎馬,即使這樣也會頗為辛苦,而冒得選擇負重十幾斤徒步上山,走幾步就得休息喘口氣,天黑才上山。
晚上在山頂露營,風(fēng)很大,旁邊有人建了擋風(fēng)的棚子,但住進去要交120塊錢,冒得舍不得花這筆錢,就住在外面,呼呼的風(fēng)聲一整晚不絕于耳,帳篷被吹得搖搖欲墜,篷布幾次貼上身體,他失眠了一整夜。而他之前,在國道中間的綠化帶上都可以無障礙入睡。“人不是天生就能適應(yīng)不好的環(huán)境,但如果你內(nèi)心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就能克服困難,逐漸適應(yīng)它。”
冒得的游歷軌跡(冒得供圖)
做義工、流浪的這些年,冒得的生活是動蕩的,但他卻慢慢地重建了內(nèi)心的秩序。
“35歲之前我非常自卑抑郁,害怕和人打交道,很在意別人的眼光,怕被人議論指點,就像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籠罩在頭上。”
這種心理狀態(tài),與他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爺爺奶奶去世得很早,父母離異后,父親出外務(wù)工,冒得從5歲開始借住在姑父家,姑姑過世了,表哥不喜歡他,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罵他。因為寄人籬下,冒得不敢與表哥爭吵,還因為姑父維護自己、和兒子鬧矛盾而越發(fā)愧疚,10歲時他主動回到了自己的家。
小學(xué)六年級開始,他就在學(xué)校寄宿。周末假期回到家,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們家里都有人,只有我家沒人”。到高中畢業(yè),日子都是如此度過,他性格孤僻,在學(xué)校“自己跟自己玩”,只有收音機里的節(jié)目陪伴他度過漫長的時光,帶他窺見大山外的世界。從小學(xué)到高中,他用壞了至少五六臺收音機。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冒得變得敏感自卑,不愛與別人打交道。工作后,因為裝修公司的設(shè)計工作有一定的銷售性質(zhì),他換到了純畫圖的崗位;因為被領(lǐng)導(dǎo)批評而覺得難堪,他就提出了離職。
開始做義工后,他的心態(tài)才慢慢改變。很多人不理解義工,認為這是沒有報酬的無謂付出。如果太在乎別人的想法,義工他就做不下去,但那已經(jīng)是他當(dāng)時最后的退路。等開始流浪時,他完全不在意外界眼光,衣衫破舊、頭發(fā)板結(jié)地去賓館訂房,無所謂服務(wù)員怎么想,“就想找個地方好好地洗個澡。”
一步步“淪落”到流浪,冒得才感覺自己“終于自由了”。身體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時間是自由的,任由自己安排;心理是自由的,再沒有人可支配他去做什么事。
做過設(shè)計,學(xué)過音樂,當(dāng)過賭徒,一路晃蕩到不惑之年,冒得終于弄清了自己的“理想”、追求是什么。不過“自由”二字。
不同的活法
四處游蕩的這些年,冒得從未斷絕過找個定居地的想法。
理想中的有山有水、環(huán)境清幽的房子,在云南沒有找到,他就把目光放到了其他城市。2021年5月,他去了四川廣元天曌山的一個道觀做義工。
道觀海拔1600米,山上植被覆蓋率極高,樹木遮天蔽日,空氣濕潤。道觀的道長年紀大了,請義工幫忙維護。冒得要做的事不多,每天點香,偶爾打掃衛(wèi)生、看看有什么需要檢修,時間非常自由。住宿是單人房間,房內(nèi)只有一張床,吃飯是每個月下山買一次菜,菜錢報銷,但因為儲存時間久,也多是白菜胡蘿卜這些。
只待了四個月,冒得就離開了。不是因為生活艱苦,道觀的環(huán)境雖然簡陋,也比野外露營、風(fēng)餐露宿好很多,但山上常年陰冷潮濕,這一點他受不了,即使在夏天,他也得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有時還會關(guān)節(jié)酸痛。
體驗過山上的生活,冒得對它“祛魅”了,不再把有山有水當(dāng)作找房的硬性要求。之后他又回到氣候宜人的云南,在石屏的秀山寺做了一年義工,寺院沒有早晚課,也沒有很多規(guī)矩,只用每天花兩三個小時掃掃地、做做雜活就行。那里環(huán)境很好,不用考慮生計問題,有時還會有補貼,冒得以為這可能是自己的桃花源,但他發(fā)現(xiàn),每天要讓渡幾個小時給寺院,這種不完整的自由,自己還是忍受不了。
“還是當(dāng)個自力更生的農(nóng)民吧。”這樣想著,冒得在紅河州建水縣的村子里租下了現(xiàn)在住的院子。年租金不到五千,他把兩個房間分租出去,收入差不多能覆蓋年租金和生活費。
在這里住了一年半,他每天都過得很隨性。早上六七點起床,吃點水果堅果,打掃院子或者去菜地澆水施肥,中午用地里摘的菜做飯,睡午覺到自然醒,晚飯后練毛筆字、唱歌、練金剛功、學(xué)尤克里里。有時和住客一起去摘荷花、摸田螺,或者自建雞舍鵝屋、曬菜干、水培植物,他很少規(guī)劃什么,通常是起心動念就去做了。
在房頂上曬太陽(冒得供圖)
冒得的毛筆字頗有氣度(冒得供圖)
建水的院子只有十年租期,冒得還是覺得沒有歸屬感。不想種生長周期長的果樹,怕它們開花結(jié)果時,自己已經(jīng)離開,心血都白費,也擔(dān)心房東會像他在德宏時遇到的那人一樣毀約,隨時會讓他搬走。
在建水的小院生活兩個多月后,2023年8月,去楚雄參加火把節(jié)時,冒得在當(dāng)?shù)刭I下了一個帶兩三畝土地的農(nóng)村自建房,兩層,花了不到五萬塊。這間歸他所有的房子,目前處于閑置狀態(tài),他計劃過一兩年就搬過來定居。
買房子的錢,來源有兩部分——他自己這些年零零碎碎攢了一些錢,另外,珠海那套50平方米的房子賣掉了,他拿了幾萬,大頭留給了父親養(yǎng)老。父親70歲了,無法再務(wù)工,回到了湖南的老家,獨自生活。
冒得曾經(jīng)想讓父親一起來云南生活,但父親不愿意,“他性格非常固執(zhí),從來都不想改變,只希望別人順著他。” 冒得對父親有怨氣。父親年輕時,在當(dāng)?shù)刈霾每p,手藝小有名氣,他還多才多藝,會寫字、會音樂,或許因此形成了剛愎自用的性格跟誰都合不來,妻子也受不了他而離婚了。冒得也對父親有愧,從小到大父親在他身上付出了很多,在外辛苦務(wù)工也是為了供他讀書,但他沒有成家立業(yè)、養(yǎng)育孩子,沒達到父親的預(yù)期,“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被家人勸說“找個班上”時,冒得想,或許自己該負點責(zé)任,去掙些錢來改善家里的條件。但掙扎過后,他還是沒法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
既然兩人在一起生活不愉快,那就各過各的,如果父親身體不好、需要照顧,他再回去。現(xiàn)在,父親養(yǎng)老有國家補貼,還有賣房子那筆錢,應(yīng)該夠用。至于結(jié)婚生子,以前父親還會催,現(xiàn)在完全不提了。“我讓他不要把重心放在我這,可能他已經(jīng)想開了吧”,冒得頓了頓,又說,“不想開也沒辦法,他不能改變我。”
聽冒得講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好像能解答我對“不上班、不掙錢,該怎么生存下去”的疑惑,但,更遠的以后呢?沒有養(yǎng)老和醫(yī)療方面的擔(dān)憂嗎?
冒得說他“現(xiàn)在沒有”,他用賣房所分的錢買了人壽保險,老了之后會返還金額,年紀越大,返還越多,所以他不擔(dān)心養(yǎng)老的問題。至于醫(yī)療,他的想法是“小病不管,大病不治”,保持身體健康,防病于未然,希望老了也還能去地里干活。
冒得對未來沒什么計劃,也不憂慮“安全網(wǎng)夠不夠結(jié)實”的問題,他打算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把感興趣的事——手工、木工、寫字、畫畫、改造院子,甚至是雞的雜交——都嘗試一遍,“盡量做到死而無憾,隨時準備好結(jié)束”。
春節(jié)前夕,拜訪過冒得后不久,我離開了云南,作為旅居體驗,一年半已經(jīng)夠長了。我明確了一些對于未來的想法,我想在不那么熱鬧的地方,踏實地做點事情,這個地方目前是老家,以后還會是其他城市。
等我老了,我應(yīng)該會像冒得一樣,回到云南養(yǎng)老。在云南游歷、生活這段時間,我的養(yǎng)老焦慮消除了不少。
作為獨身主義者,我一直擔(dān)心晚年的處境。在農(nóng)村,很多老人的生活狀況堪憂,北上廣看到的那些老人,經(jīng)濟基礎(chǔ)又是我無法企及的。獨身者到底如何養(yǎng)老,網(wǎng)上眾說紛紜,卻很難提供一些現(xiàn)實的、具備參考性的答案。
在騰沖,我遇見了不少老年人,他們很有活力,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和年輕人一樣去打卡銀杏村等景點,理解他們不同于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有的七八十歲了,還參加高強度徒步,8小時爬15公里的陡峭山路。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后的生活可以是這樣的啊,熱情、不畏懼、無拘無束。這是我想要的,也夠得著的生活,沒那么好,也沒那么慘,還很有趣,我不必太擔(dān)心。
如果說在云南的生活帶給了我什么,那應(yīng)該是見識到了真正的“不同的人”,明確了我的內(nèi)心,它變得開闊了些,不那么狹隘,能真正共情理解他人的選擇。
一開始來云南時,我?guī)е撤N偏見,覺得大家可能是跟風(fēng),是“生活的逃兵”,在樂土短暫的歇息后,還要回歸原來的生活。但現(xiàn)在回頭想想,可能是云南給了人們真正的自由空間,他們在這里照見自我,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內(nèi)心所求。
三年前的我,或許很難理解冒得的選擇,但我現(xiàn)在能理解——他為什么要在云南,為什么獨自租一個老院子,為什么寧愿過艱苦的生活也不工作。那是他想要的自由,他愿意為這種自由付出一些代價,并不以此為苦。
作者:龍玉環(huán)
本文來源觀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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