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亞是中國原子彈與氫彈科技攻關的卓越領導者之一，是中國核科學事業的主要開拓者之一，曾任《科技導報》主編。2024年12月，值朱光亞百年誕辰之際，本刊專訪了他的長子朱明遠先生，旨在深入了解朱光亞一生的卓越貢獻。本文展現了朱光亞注重培養發現能力和探索精神的獨特教學風格與學術能力，同時也展現了他充分發揚民主、科學決策的技術型領導風格，以及在組織協調方面的杰出能力，概述了朱光亞關心青年科技人才成長，對中國科技事業發展的深刻思考與前瞻視野。他以身作則、嚴謹細致、低調奉獻，為中國的核事業與科技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從第一個安裝在鐵塔上的原子彈裝置到先進的彈載核彈頭，美國研發歷程長達13年，蘇聯用了6年，而中國僅用了2年；從第一顆原子彈到第一顆氫彈，美國用了7年3個月，蘇聯用了4年，中國只用了2年8個月。這一系列輝煌成就的背后，有一個人功不可沒，他就是朱光亞。

朱光亞，一個25年前才被解密的名字。因其所從事的科學事業具有極高的保密性，所以關于他的科技史料極為稀缺。他是中國原子彈、氫彈科技攻關的杰出領導者之一，是中國核科學事業的主要開拓者之一，也是參與“兩彈一星”研制功勛科學家中最后一位被解密的人。他將畢生精力傾注在了中國的核事業上，為國家和人民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性貢獻。

1994—2003年，朱光亞擔任《科技導報》主編近10年之久。2024年12月，值朱光亞百年誕辰之際，《科技導報》懷著深深的敬意和緬懷之情，采訪了他的長子、原國防科學技術工業委員會系統工程研究所研究員朱明遠，以期更深入地了解這位偉大的科學家為祖國核事業奉獻的一生。

1 留學歸國，心系祖國

朱光亞在南開中學讀書時，在物理老師魏榮爵的教導下，對物理產生了濃厚興趣，這促使他日后逐漸走上了核物理研究的道路。

1946年，通過嚴格遴選，朱光亞在物理學家吳大猷的舉薦下赴美國深造。“紀念朱光亞誕辰100周年專題展”上，第一次展出了朱光亞在美國的學籍卡的復制件，這也是展覽前的一個月，一位博士剛從美國密歇根大學帶回來的。上面的簽證類型寫著“外交”（diplomatic），不是“訪問”（visiting），也不是“學生”（student）。朱明遠握著父親的學籍卡復印件（圖1）解釋，父親拿的是公務護照和外交簽證，資助來源是“中國政府”，并且在回國前已經設定好了歸國的日期。這表明他當年出國是有特殊使命的。

圖1 本刊專訪期間，朱明遠手握父親的學籍卡復制件

朱光亞在密歇根大學求學期間，各科成績均是A，連續4年獲得獎學金。入學第2年，就在國際著名科技期刊上發表了多篇學術文章。

在歸國前夕，朱光亞和曹錫華等3位留學生共同組織了一場留美學生座談會，深入討論了回國時間、回國后的工作等諸多問題。座談會上觀點不一，有人主張立即回國，有人主張學成回國，也有人主張積累工作經驗后再回國。為了回應座談會上提出的各種問題和疑慮，朱光亞牽頭寫了一封公開信，試圖回答這些問題，這就是著名的《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這封公開信詳細闡述了新中國成立的意義，以及留美學生回國后的發展機遇和貢獻空間，呼吁廣大海外學子回國建設祖國。這封信在全美中國留學生中引起強烈反響。朱明遠非常嚴謹地說，目前沒有直接證據表明留學生回國是否受這封信的影響，但在那個年代，回國是一個潮流，這封信為留學生提供了一些思考和行動指南，是那個時代留學生愛國熱情和歸國決心的生動寫照。

1950年2月，朱光亞回到祖國，到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1951年，他編寫了《原子能與原子武器》，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新中國最早系統介紹核武器的書籍。不久朝鮮戰爭爆發，1952年，朱光亞以英文翻譯的身份被派往朝鮮參加板門店談判。朱明遠提到，選派朱光亞擔任翻譯，據說還有一個秘密身份，即作為觀察員去朝鮮戰場，考察美國是否在朝鮮戰場使用核武器。

2 教學風格：注重培養發現能力和探索精神

從朝鮮談判回國后，朱光亞沒有直接回北京大學，而是奉命前往長春擔任東北人民大學（今吉林大學）教授，參與組建物理系。

談及朱光亞的教學風格，朱明遠滿懷敬意地說，父親非常注重激發學生興趣，例如講解物理公式或原理時，并不是簡單地照本宣科，而是把原理發現者、發現過程及背后的故事都講出來。這從中國科學院院士陳佳洱（圖2）那里也得到印證。陳佳洱曾在東北人民大學求學，他的原子物理課老師正是朱光亞。他曾回憶：“朱光亞先生講課講得非常好，他對上課非常用心，講一節課，備課可能要備一周。他不是簡單地講一下原理，而是詳細介紹原理背后的故事，比如黑體輻射，為什么當時的理論跟實驗事實不符？當時有幾種假設？物理大師最后是怎么解決的？他像講故事那樣講給我們聽，所以我們都非常喜歡聽他的課。加上他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得過軍功章，在我們眼里他是英雄。后來寫畢業論文時，我就選了朱光亞先生做導師。他給我出了一個題目：探測β射線的核子計數管。他對我要求非常嚴格，我每周都要把閱讀文獻的筆記交給他來批閱。理解得不深或錯誤的地方，他都要畫出來，幫我糾正。在他的教導下，我成功做出了我們國家第一個測量β射線的核子計數管。”

圖2 1953年7月，朱光亞在東北人民大學對陳佳洱（左）進行原子物理學課程

朱光亞的這種教學理念，不僅體現在課堂教學中，更滲透在他與子女的互動中。朱明遠回憶，父親在輔導他功課時（圖3），同樣會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解釋物理現象，讓他覺得物理學習妙趣橫生。

圖3 20世紀70年代末，朱光亞指導長子朱明遠

毛澤東曾說：人類總得不斷地總結經驗，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這4個層次層層遞進，朱光亞的教學正是引導學生從發現入手，培養他們的探索精神和發現能力，讓他們將基礎打牢。

朱光亞之所以能夠將復雜的物理原理和公式用簡潔明了的語言和生動的例子解釋清楚，并將其與歷史故事相結合，與他深厚的學術功底有關。他對知識的理解極為透徹，能夠融會貫通，形成獨具特色的教學體系。從他當年在美國密歇根大學學習的筆記（圖4）中，可略窺一二：筆記中，手繪圖形線條流暢，即使沒有尺子的輔助也能勾勒出完美的圓弧和直線，精準得讓人贊嘆連連；書寫工整，條理清晰，即使是在沒有線條引導的空白筆記本上，每行字也能非常齊整。朱光亞的導師M.L.Wieden Beck副教授曾表示，看朱光亞的卷子是一種令人愉快的事情，是一種美好的享受。

圖4 朱光亞的筆記

朱光亞嚴謹的治學態度、扎實的科研基本功和深入淺出的教學方法，為中國培養了大批杰出 的科研人才，為中國科技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3 開啟隱姓埋名生涯

1955年5月，朱光亞從東北人民大學重返北京大學，參與籌建物理研究室。然而，在2年后的1957年，他就被調往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后改為第二機械工業部原子能研究所一部，現屬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第二研究室擔任副主任，開始投身于我國原子能事業的科研一線。1959年，中蘇關系惡化，朱光亞被調入核武器研究所擔任副所長，肩負起我國核武器研發的技術領導重任。從此，他就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隱姓埋名生活。

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正是中國在核武器研制方面高度依賴蘇聯技術支持的時期。當時，蘇聯專家在中國擁有極高的地位，中國科學家對他們充滿尊重和信任。蘇聯專家曾給當時主管核工業的第二機械工業部的領導上過一門課，涉及原子能的原理、裝置組成結構等，要求在上課時不得記筆記。在課程結束后，他們只能根據當天回憶整理出筆記，并存放在資料室。1960年7月，蘇聯單方面撕毀協議，撤走所有專家和技術資料，給中國的原子彈研制工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一事件促使中國科學家開始反思，并逐漸意識到，依靠蘇聯并非長久之計，中國必須走自主研發的道路。

朱明遠回憶說，后來他們把筆記從資料室借出來，朱光亞帶領幾人重新整理了所有筆記，補充遺漏內容并將其串聯起來。之后，他給全所技術骨干講解筆記中的框架，一旦發現錯誤或不合理之處便進行調整，或是通過實驗驗證，或是通過理論計算驗證。當時有一個數據與他們計算所得結果有較大差距，反復計算了9次均為相同結果。當時周光召（“兩彈一星”元勛之一）剛從蘇聯回國，他仔細檢查了原子彈方程式計算的9次結果，未發現問題，便著手推翻蘇聯數據的可靠性。最后，他憑借深厚的物理功底，巧妙運用了物理學的基本定律——最大功原理，證明了蘇聯專家的數據是錯誤的。

“9次計算”事件極大地增強了中國科學家的自信心，彰顯了中國科學家從對蘇聯的崇拜到逐漸建立民族自信心的過程。

在研制原子彈過程中，朱光亞的工作層次最高，也最有戰略性和全局性，很多核武器方面的重要文件都出自他手。1962年9月，我國原子彈理論設計、爆轟試驗等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為了加快原子彈研制進程，朱光亞主持起草了《原子彈裝置科研、設計、制造與試驗計劃綱要及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原子彈裝置國家試驗項目與準備工作的初步建議與原子彈裝置塔上爆炸試驗大綱》2份綱領性文件。

1963年7月，美國、英國、蘇聯三國在莫斯科簽訂《關于禁止在大氣層、外層空間和水下進行核武器試驗條約》，妄圖通過禁止大氣層核試驗阻止他國發展核武器。朱光亞當機立斷，提出將核試驗轉入地下。在艱苦條件下，他們自力更生、奮發圖強，最終于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

此外，朱光亞還參與指導了我國第一代近程、中程、遠程、洲際戰略核導彈和潛地核導彈，以及核潛艇的研制，組織領導了多次國防科技和武器裝備發展戰略的制定。

4 領導風格：充分民主，科學決策

35歲時，朱光亞便肩負起我國核武器研究的技術領導重任，錢三強曾評價他說，“他還屬于當時科技界的中字輩，年僅三十五六歲，論資歷不那么深，論名氣沒有那么大”，但他“能團結人，既與年長的室主任合作得很好，又受到青年科技人員的尊重”。

在談及朱光亞的領導風格時，朱明遠感觸很深，他說，父親主張充分的學術民主，在做決策時，他會組織大家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討論，鼓勵不同的意見與觀點的碰撞（圖5）。他會耐心地傾聽各方意見，無論是正面還是反面意見，都給予充分的尊重與考量，甚至鼓勵大家進行辯論。朱明遠提及中國科學院院士賀賢土的一段難忘經歷：賀院士曾經與朱光亞一起開會，他們從傍晚七八點開始，一直討論到凌晨三四點。朱光亞鼓勵大家自由發表觀點，在綜合各方意見后，會結合自身經驗和判斷，最終做出決策。這種民主的氛圍，不僅能夠最大程度地集思廣益，避免了決策的片面與主觀，也能夠讓資深科學家們感受到足夠的尊重與重視。

圖5 1987年4月，朱光亞與陳能寬（中）、于敏（左）討論問題

5 卓越的學術能力與組織協調能力

朱光亞之所以能贏得眾人信服，不僅在于他充分民主的領導風格，更在于他卓越的學術能力和獨到的科學眼光。朱明遠講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1958年，根據中蘇“國防新技術協定”，蘇聯派專家來中國。蘇聯實驗物理學家加弗里·諾夫特意要求會見朱光亞，這位專家說，在他即將離開蘇聯時，蘇聯科學院院士塔姆特意交待他：朱光亞是一位有頭腦、能力強、有才華的青年科學家，到了中國要尋找并見到他。當時蘇聯專家在中國的地位極高，塔姆又是195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這一事件從側面反映出，朱光亞在蘇聯進行學術交流期間，其學術水平和科研能力獲得了塔姆的高度贊譽，足見他的學術影響力與地位。

朱明遠一再強調父親并不是活躍的人，而是沉默寡言的，他的家里也總是靜悄悄的。他猜測，父親之所以在留學期間擔任主席，并在后來工作中展現出卓越的組織領導能力，應該是在有目的地培養自己的一些能力，如組織能力、演說能力等。

朱光亞善于整合各方面的資源和力量，能夠將不同領域的專家緊密團結在一起，朝著共同的目標努力。他在原子彈研制過程中，協調了理論設計、爆轟試驗、點火中子源等多個關鍵環節，保證了項目的順利進行。

6 以身作則，嚴謹細致，低調奉獻

朱光亞無論在工作中還是生活中，都展現出嚴謹性和細致性。朱明遠講述了一個生動的小故 事： 原總裝備部的一位副部長曾告訴他，有一次下班時去朱光亞辦公室，看到他正在辦公桌前抱著煙灰缸數煙頭。 這位副部長很好奇，朱光亞告訴他，要清楚自己今天抽了幾根煙。 這種嚴謹細致的性格也體現在他對家中物品擺放的管理上，他對每件物品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在談及父親對子女的教育時，朱明遠表示，父親對自身要求嚴格，更傾向于以身作則，用自己的行動來影響家人，并不會強迫家人也遵循他的標準生活。在工作中亦是如此，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也不會強迫別人按照他的方式做事。他更傾向于用嚴謹細致、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來感染和帶動團隊。

朱光亞常親臨試驗一線，這種以身作則的作風，給予了團隊成員極大的鼓舞和激勵。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后，需要對爆炸灰樣品進行測量。當時實驗條件很差，相關設備與裝備能否抵御高劑量的輻射還是未知數，大家都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到了正式操作的那天，工作人員驚奇地發現，朱光亞竟然也來到了實驗室，并且始終站在他們身后。中國科學院院士王乃彥回憶此事時說：“他親臨現場，和我們一同置身在較大的輻射劑量場中，給我們以很大的鼓勵。”后來，朱光亞在指揮地下核試驗時，為了獲得第一手資料，也冒著被污染和塌方的危險，鉆進坑道觀察現場。

朱光亞從不提及這些事情，低調的作風貫穿他的一生。即使在身份解密后，也不宣揚自己的功績。1996年，某出版社計劃出版一套包含朱光亞在內的國防科技科學家傳記叢書，在申報審批時，他毅然將自己的名字勾掉。在清華大學為23位“兩彈一星”元勛出版傳記時，這本數十萬字的書，朱光亞僅提交了一篇不到6000字的《原子彈綜述》，沒有一個地方專門寫自己。談及此處，朱明遠特別佩服父親，他繼續講述，為紀念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60周年，中國中央電視臺制作了《那個瞬間的年代》紀錄片，并于2024年12月底播出。紀錄片在制作時，翻個遍都找不到朱光亞的影像，編導來找朱明遠，希望能提供點視頻資料，沒想到他那也沒有。最后，紀錄片播出時，講的是朱光亞，卻沒有他的鏡頭。

7 寄望青年科技人才，深思中國科技發展

朱光亞對青年科技人才寄予厚望，尤其在1991—1996年擔任中國科協第四屆全國委員會主席期間，為青年科技人才成長和脫穎而出不遺余力。他不僅支持青年科技人員籌備、組織、主持青年學術會議與論壇活動，還要求中國科協機關認真做好中國青年科技獎評選表彰工作。

朱光亞對中國科技發展有著深刻的思考，他主張集中力量發展重點領域，避免資源分散；反對盲目跟風，認為要根據國家戰略需求和長遠發展目標來選擇科研方向。朱光亞曾在為《科技導報》撰寫的“卷首語”中強調，各國的科技發展都有自己鮮明的民族特色，走的路也都不一樣，任何先進的東西只有與本土優秀的文化相結合，才能激發出前所未有的創造力，我們要制訂適合中國特點的科技發展戰略，要體現中國特色。同時，他還強調了跨越式發展，要利用好后發優勢。他明確指出，后發優勢，一是在風險大的新興領域，別人探了路，我們可以在發展前景逐漸清晰的條件下，以較少的資源投入和較低的風險，迅速趕上進而超過；二是引進、吸收先進技術，通過改進創新，實現后來居上。他強調，要做好這兩方面的工作，都必須擺脫單純的模仿，強調自主創新，都必須以扎實的基礎研究作后盾。他對中國科技發展的這些深刻思考與遠見卓識，對于當今依然具有重要的戰略指導意義。

朱光亞曾說：“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搞中國的核武器。”朱光亞的一生，是為中國核事業奉獻的一生，是為中國科技發展奮斗的一生。他的愛國情懷，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體現在他每一個選擇、每一個行動之中！

致謝：朱光亞長子朱明遠先生接受了本刊獨家專訪，其對父親朱光亞深刻的了解與研究，以及他在談話中所展現出的細致嚴謹、用證據說話、不夸大其詞的風格令我們由衷敬佩；國家科技傳播中心高文靜、張穎穎、鄒冰洋等給予了鼎力支持。

作者簡介： 王麗娜，科技導報社《科技導報》編輯部； 黃文光，科技導報社《科技導報》編輯部。

原文發表于《科技導報》2025年第1期，歡迎訂閱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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