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紅樓宴”

文/周長行

讀《紅樓夢》時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回目里都牽扯到“飲食”，或者叫做“飲食文化”的。可是，誰記得林黛玉進賈府后的第一頓飯吃了什么嗎？不記得？那就來重溫一遍：

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shè)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yīng)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恕ＹZ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坐左第二，惜春坐右第二。旁邊丫鬟執(zhí)著拂塵、漱盂，金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yǎng)身，云飯后務(wù)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第三回）

這頓飯，吃的是待遇，吃的是規(guī)矩。對黛玉而言，吃的更是“新環(huán)境、新要求”，“少不得一一改過來”。所以所有菜式、主食、點心，曹公一字未寫。黛玉不是把賈府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嗎？怎么不留心桌上菜肴呢？

當然嘍，黛玉還是未成年之人，在老家時總是不喜歡和外人、陌生人吃飯，如果不得不如此，也總是敷衍一番而已。況且黛玉來到門第不凡、規(guī)矩極大的外祖母家，“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外人恥笑了他去”，吃飯的時候，第一次和外祖母和好幾個陌生人吃飯，連王夫人、鳳姐、李紈都沒資格上桌子，后面還有人站著伺候，黛玉更是滿心緊張，一直到吃完飯，如何對待馬上送過來的茶都要用眼角余光觀察是飲是漱。這樣的一頓飯自然是食而不知其味，吃了什么應(yīng)該是不記得的。

同樣道理，第十八回，元春省親，也只是只見宴席不見肴饌：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中，諸般羅列非常。……（中略）已而至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

只說“大開筵宴”，然后就是元春給各處館閣賜名，然后大家作詩，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么——這就對了，本來這一頓飯，吃的是恩典和榮幸，吃的是皇家氣派，吃的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也吃的是一絲不茍如履薄冰，誰有心思真的吃呢？誰有心思真的布讓、勸別人吃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元春身上，可憐桌上費盡心思準備的各色佳肴，恐怕宴席上的人連看都看得不專心。就連后面元春賞表現(xiàn)出眾的齡官的吃食，也是由一個太監(jiān)“執(zhí)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也不知道是什么點心。這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表面上似乎買櫝還珠，寫明了器具卻沒說是什么糕點，但卻是再恰當不過的——這個場合，貴妃賞賜，自然是只見金盤、不見糕點了。反過來一想，元春省親，也和這盤賞齡官的糕點一樣，吃食本身無關(guān)緊要，金盤才重要。說白了，在這里，其形式遠比內(nèi)容不知重要多少倍。

《紅樓夢》讓我領(lǐng)略了最早的文學的洋洋大觀的別具一格的“舌尖上的中國”。然而，我的這篇小文借用黛玉和元春“帶來”的兩場“宴會”，其目的則是想說說我所經(jīng)歷的一些宴會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貞浳宜凹s的一些宴會，似乎只剩下了一個接一個的“場面”在大腦里放電影，至于吃過什么，什么味道，一概無可奉告，實在是不知道了。總體感覺，也有排座次、分大小等講究和規(guī)矩，無非是擺樣子，走過場而已，至于餐桌上擺了些什么菜肴，也是鬼知道！吃的就是逢場作戲，吃的就是主人的“意思”，也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累人、煩人，還得笑模笑樣，哼哼哈哈湊熱鬧。其結(jié)果，吃不飽，回家還得弄一包方便面充饑。

然而，誰又能說它不是一種“飲食文化”呢。好在當下有一種方興未艾的“打包”風，能夠?qū)⒁蛔雷觿硬涣藥卓曜拥牟穗取按虬狈纸舛ィ蝗?，你叫“汗滴禾下土”的農(nóng)民伯伯得多難過，叫寫這首詩的李白得多暴跳如雷哇！

紅樓夢里倒也寫了另一種“打包”方式，比如招待黛玉、元春的那幾桌宴席，最終都是王熙鳳按照賈母的“指示”，由下人們分享而去。

（寫于2025年3月17日）

【作者簡介】周長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著作：①長篇報告文學集《鯤鵬騰飛的地方》（1988年8月，廣州文化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②《大京九解說詞》（與人合作。1996年3月，中國鐵道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③長篇報告文學集《趙忠祥寫真》（1996年11月，新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④長篇紀實文學《喬羽戀歌》（1999年4月，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⑤長篇人物傳記《不醉不說 喬羽的大河之戀》（2007年7月，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⑥長篇報告文學集《偉大的我們》（2011年8月第一版，2011年12月第二版，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⑦長篇報告文學《大浪淘金》（2012年7月，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