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是曉角人生的分水嶺。17歲前，她是因家庭原因而無法讀書的失學(xué)女孩；17歲之后，她是一位受人關(guān)注的詩人，她的詩質(zhì)地堅硬，在塵土飛揚的人間尋找著暖色調(diào)，展示出一個女孩超常的韌性、承受力和精神意志。一位詩人評價說：“上帝詛咒了她的生活，卻親吻了她的靈魂。”

曉角今年22歲，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她表示，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春風(fēng)得意”，“我剛剛成為內(nèi)蒙古文學(xué)館的簽約作家，這份工作會有足夠我一個人生活的報酬，我的工作是完成寫作任務(wù)，也比較適合我，我很開心，很感謝家鄉(xiāng)的前輩們。”

曉角的故事令無數(shù)人聞之心疼，然而當她回首往昔，卻說：“我是幸運的，甚至我從來不是一個不幸的人，童年只是一個人的一部分，沒有人能用童年自憐一生，我有愛我的朋友們，有喜歡的書籍，還有一顆注定會越來越年輕的心，我很幸運。”

被問及如果可以擁有一種超能力，她希望是什么？正因得肺炎而輸液的曉角回答說：“我希望我能直到死前都強壯健康。”

每一個勇敢走完一年風(fēng)雨暑寒的蘋果都是好蘋果

曉角本名李華，2003年8月生于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出生時父親四十九歲，母親三十七歲。曉角的父親是文盲，母親年輕時因為考學(xué)原因而抑郁，繼而有了精神疾病。“我小時候家里很窮，是村里特別窮的幾戶之一。我記住的第一個場景是父親大罵著用火鉗把屋頂中間那個骯臟的燈泡砸爆，母親坐在炕沿傻樂，我嚎哭。”

曉角居住的村子很小，只有幾戶人家，沒有草原，沒有駿馬。村子包在大山里，她家是村里危房中“最危的”之一。后來有了扶貧政策，曉角家成了精準扶貧戶，補貼買了牛，又搬到了扶貧房，生活得以改善。曉角在文章中寫道：“我的童年是與世隔絕的，隔絕在小山村里，隔絕在畸形的家庭里，現(xiàn)在也還‘隔絕’在我的心底。我只記得兩間土房，破舊枯槁，墻凍出口子，塵土，陽光，日子，飛飛揚揚。母親受刺激發(fā)病時是怎樣都能笑，一聲不停，瘋笑，笑到要嘔吐，笑到流眼淚。她經(jīng)常笑，斷斷續(xù)續(xù)而不停，從二十歲第一次發(fā)瘋直笑到現(xiàn)在。她只有一種可能徹底不再笑，那就是我離開她，她把狂笑改成說胡話和絕食出走。”

七歲時，外公送曉角去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xué)去上學(xué)，上了三天她就被接回來，“那三天我過得很快樂，在小院兒里又玩又鬧。當我被送回去的時候才知道，三天，母親不吃不喝，不眠。”

由此，曉角再也無法像其他同齡孩子那樣去讀書，她只能留在家里做家務(wù)、照顧母親。“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像一個樹瘤子和母親這棵病樹共生，卻又獨自擁有一個腦子。”“我曾經(jīng)為上學(xué)受盡內(nèi)心的煎熬，自覺被社會拋棄，后來慢慢地學(xué)習(xí)用寫作的方式接受自己。”

談及現(xiàn)狀，曉角告訴北青報記者，她目前在太原生活，體驗新的環(huán)境。“我的父母現(xiàn)在還在老家，他們年齡大了，不再管我，我離開家為自己謀生路，也為他們謀晚年，我以前一度很恨他們，覺得我性格的缺陷、生活的痛苦都是因為他們，現(xiàn)在才明白其實他們只是另一個維度的我，父親的敏感暴躁、母親的要強不成便自棄，都是我性格的組成部分，我總會在某些已不在他們身邊的時刻，突然變得很像他們，而這些時刻里，旁觀著我的人也類似于旁觀著他們的人，我開始理解他們。”

常說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問曉角如何理解這句話，她表示，自己在網(wǎng)絡(luò)上看過一位北京的藝術(shù)家買下一片蘋果林，“春夏到來，蘋果初生，藝術(shù)家讓一半蘋果自然生長，另一半蘋果每一個都插上針，等到秋天收獲，自然生長的蘋果紅艷燦爛，有針的蘋果并不知道自己體內(nèi)永遠都有針，依然用盡力氣生長，它們有的死在半路，有的怪異畸形，也有的也熟成了紅色但有深深的萎縮，對人來說苦難童年就像蘋果里的針，有人知道，有人痛苦卻因為不想長成歪蘋果而不承認體內(nèi)的針，我無法評價一個蘋果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個勇敢走完一年風(fēng)雨暑寒的蘋果都是好蘋果。”

外公教曉角認字

8歲時送她一本《唐詩三百首》

曉角無法上學(xué)，但曾做過民辦教師的外公深知識字的重要性，便買來舊教材，又有親戚送來語文、數(shù)學(xué)課本，一點一滴地教她。母親曾上過高中，精神尚好時也會教曉角。在他們的幫助下，曉角漸漸識了字。

曉角說并不覺得自己生來對文字敏感，但確實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八歲時，外公送了我一本《唐詩三百首》，是盜版的，有的詩連作者名字都對不上，他讓我每天背一首，其中很多句子我印象深刻，比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又比如‘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都直擊著我的感情、我的內(nèi)心。這是我最早接觸的文學(xué)。”

在一首名為《攢人生》的詩中，曉角寫道：

“那時候我自學(xué)寫文章/想著將來一定要當一個作家/我每天讀一篇美文/背一首詩/鋤地的時候在心里默念，復(fù)習(xí)/時間久了/感覺前景充滿著希望/其實我依舊為上不了學(xué)而痛苦/但每天吃飯的時候一想/這輩子每天攢一厘才華/十幾年攢成一點兒才華/一輩子成不了作家沒什么/以后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總有一天/像我爸用來拉煤的錢一樣/會攢夠的/雖然不能確定那該是哪輩子的事了。”

曉角十三歲那年春季的一天，父母下地刨玉米根，她一個人找出母親連吃了二十余年的那幾種藥，“然后坐到門口臺階上，把瓶蓋擰開，對著瓶口發(fā)愣，內(nèi)蒙古的春天風(fēng)大而冷，這時天地卻沒有一點聲音，羊吃剩的干玉米稈在午后陽光下微微發(fā)抖，沒人知道我一個人整整坐了一個下午，一動不動。沒人知道，在那些年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自我覺醒和自我消亡。乍生乍死。”

問曉角現(xiàn)在是否后悔十三歲時的行為，她回答不悔，“我當時因是生活痛苦才如此，每一個階段的我都是真正的我，她是十三歲的我，是一個困在農(nóng)村的女孩子，我尊重她的痛苦。”

文學(xué)讓我明白我是誰，我在哪兒

讓我明白我的心

幸運的是，文學(xué)拯救了曉角。親戚給了曉角一部二手手機，從此她開始在手機上大量閱讀，文學(xué)讓當時“乍生乍死”的她“醒了”，“而醒了后，四周空無一人。所以我只能寫，我開始了寫作。我覺得我心里一直有些什么，它們因為我的經(jīng)歷而生，又永遠地活在我心里，住在我的血液里，是苦難？是早醒？還是巨大的痛苦和孤獨？也許都是。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其實就是我年輕的，獨一無二的人生感受。我的心中經(jīng)歷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只有我自己明白的風(fēng)暴也只有我能陳述。”

曉角曾說：“我的人生比較特殊，不應(yīng)該被自己麻木，忘記。”問她為什么怕麻木，怕忘記？她告訴記者：“對我來說麻木是很可怕的狀態(tài)，苦難中麻木并不會帶來幸福，它只是徹底地沉沒，墜落，無盡輪回，永不翻身。我當時害怕麻木，害怕自己不悲不喜地走上母親的命運，不悲不喜地受難一生，最后連自己也把自己忘記，所以我選擇了把我的內(nèi)心寫下來。”

曉角感謝文學(xué)救贖了她，文學(xué)是她精神的路，是她走出家門的路，是她這么多年飛出繭殼的路，是一條讓她慢慢地尋找自己，接受自己的路。

“我閱讀，閱讀魯迅、蕭紅、王小波、赫拉巴爾、布考斯基，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讓我漸漸地明白，哦，原來大部分人的人生和他們設(shè)想的都是不一樣的。人生本是不完美的，但是反而這樣的人生更精彩。我到現(xiàn)在也還是在慢慢地體悟。但我因為閱讀看到了更多的真實的樣子，這個世界除了痛苦外的更真實更具體的樣子，這樣可以打開我的心。詩漸漸成型，我變得坦然，我慢慢地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不美好，不強大，不完美。讓我好好地在世界上自洽地生活。文學(xué)和寫作對人的效果其實并不在于它是否有可能解決物質(zhì)狀況，文學(xué)真正救了我的，是讓我明白我是誰，我在哪兒，讓我明白我的心。”

詩歌像一雙手扶著她，慢慢找自己

曉角十五六歲時試著將痛苦寫下來。那時的寫作對曉角來說是純發(fā)泄式的，每天一篇或者一段，想到什么寫什么，“像洪水像慘呼，寫了我從來不看，也爛到?jīng)]法看，但日復(fù)一日這個習(xí)慣竟真的對我的精神起了很好的作用。我十幾歲，我的心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提筆亂寫，是我唯一可依附的木板。詩歌對我來說是一種救贖，像一雙手一樣扶著迷路中的我，讓我慢慢找自己。”

問曉角還記得她寫的第一首詩嗎？她坦承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我寫下的第一首比較滿意的詩被一位改詩‘專家’改了后，我不喜歡了。”

2020年，曉角突然“出名”了，她的詩歌《一個少女的冬天（組詩）》發(fā)表于《中國校園文學(xué)》2020年6月青春號而廣為人知，詩人霍俊明點評說：“一個被迫的早熟者，具有超常的韌性、承受力和精神意志。”隨后，中國校園文學(xué)微信公眾號以《我是路上的長生天——一個失學(xué)少女的文學(xué)和人生》為題，把曉角的組詩、詩人霍俊明的點評以及曉角的創(chuàng)作談一并進行了推送，一時間，曉角的讀者如雨后春筍般成千上萬地增加，曉角很快引起烏蘭察布文聯(lián)、作協(xié)高度重視，被吸納為作協(xié)會員。

曉角告訴記者，當時是一位詩友把她的故事告訴了中國校園文學(xué)的編輯部主任李娜老師，“她很感動，加上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她讓我把我當時寫的所有詩發(fā)給她，我特別激動開心，沒想到李娜老師真的給我發(fā)表了，霍俊明老師還給我寫了評論，現(xiàn)在想來依然特別興奮感動。”

17歲突然成名，問曉角有“成名的煩惱”嗎？成為“名人”之后，她的生活有變化嗎？曉角表示，生活上沒有很多變化，“當時有很多人來村里看我，給我送禮物，有朋友們，也有不認識的人，總是很熱鬧，我那時候是比較期待有人來的，他們的到來會讓我感覺我在父母面前更有價值。但是，后來我父母并沒有持續(xù)地表現(xiàn)出欣慰，而是覺得被打擾很煩，我也便覺得沒有什么。還是很感謝那段時間朋友老師們的好意，你們的禮物到現(xiàn)在我依然珍視。”

不認為自己有寫作天賦

“我看過荒草/于是我是冬天/我路過村莊/所以我只能成為飛鳥/三天，一天寄給母親/做成布/去讓她擦洗自己走失多年的白發(fā)/一天送給父親/燒成夕陽/讓這個老農(nóng)提前一時辰走完六條溝的山路/最后一天……這最后一天/我請來草原、荒山、野花、駿馬/和錫林河/她在酒杯中倒下，目擊幾只麻雀飛走/并與獵人無關(guān)/我是路上的長生天/一步出生/一步死亡/一步彷徨”

這首詩名為《三天過完十六歲》，也是曉角2024年出版的首部詩集的名字，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匯總了曉角自2019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近140首詩歌。內(nèi)容涉及家鄉(xiāng)風(fēng)物，親人恩情，生活片段，自然風(fēng)光，個人思緒，呈現(xiàn)出一個女孩豐富而生動的內(nèi)心世界。

曉角表示，選擇這個名字作為書名，是編輯老師們定的，“但這首詩確實是我寫得好的詩之一，有朋友說這首詩里‘有我的一生’，我覺得很有意思，算是一種對少年激情的銘記緬懷。”

除了這首詩，曉角個人還比較喜歡《山羊》《土豆城的公告》，“《山羊》寫作時很有意思，我聽到門外好像有小孩在哭，一開門發(fā)現(xiàn)是小山羊在叫，很有靈性的動物。《土豆城的公告》產(chǎn)生于對壓力的思考，土豆一生在地底，用它作比喻很有意思。”

曉角愛做夢，夢境也是她創(chuàng)作靈感的一個來源，“我的夢特別多，有時會夢見一些場景，比如紫色的天空繡著彩色的毛線花，很美，我會把它寫下來。”

曉角曾說最初創(chuàng)作時的她沒有技巧，全是靈感，現(xiàn)在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有寫作天賦的人，“我只能說是一個情感波動比較大的人，我會對一些事有更強烈的感受，對動物、植物、天氣也有更強烈的感受，雖然這種敏銳在隨著年齡增長而減弱，但我想人在到達下一個新階段后，寫作也會到達新的狀態(tài)。”

寫完一首詩后，曉角會不停地修改，她覺得自己除了詩歌外，也應(yīng)該多寫一些散文和小說，因為寫散文和小說比寫詩歌更需要毅力，也更考驗對生活的積累。

曉角的讀者中有很多是學(xué)生，談及有什么讓她印象深刻的反饋，曉角告訴記者，她去年春天去北師大附中做活動，幾位同學(xué)讓她特別感動，“她們給我寫了信，畫了肖像，送了禮物，擁抱了我。2024年秋冬，我去北京171中學(xué)辦分享會也很開心，有的同學(xué)讓我給他在紙上簽五個名字，好分給他四個有事沒有到場的朋友。”至于希望自己的作品向?qū)W生讀者傳達什么，曉角說：“每個個體的經(jīng)驗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人看到的事情也是不同的，我不能也不敢說我的作品能準確固定向別人傳達某樣?xùn)|西。”

我會一年一年地年輕回來

曉角最近在讀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很有張力的故事，太古之外的一切只是人走到太古邊緣陷入茫然時做的夢。最近對我啟發(fā)最大的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愛、信仰、命運的詮釋非常非常好。”

沒有系統(tǒng)地上過學(xué)算是目前最大的遺憾嗎？曉角回答說：“是也不是，我并不適合上學(xué)，但說實話遇到事又覺得有學(xué)歷真好，人生不可重來。”

曉角曾經(jīng)在文章中寫道：“有時候想想，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長大了，一年一年地活著，就是一年一年地回憶。”“我很年輕，卻總感覺自己老了。”記者問尚未年滿22周歲的曉角，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心理年齡有多大？她答說：“我覺得是33歲，然后我會一年一年地年輕回來。”

而除了寫作，曉角說自己的另一個愛好是聽歌，問她是否嘗試過用Deep Seek寫作，曉角表示沒有試過，她也不認為未來AI會替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我覺得不會，機械的反應(yīng)也只是因為融進了人的經(jīng)驗。”

曉角曾說自己的整個童年是和戾氣搏斗的，可是她的詩卻并無戾氣，問她是如何化解的，曉角表示，自己的戾氣體現(xiàn)在缺少愛時會對某個比她更弱小的人或動物產(chǎn)生攻擊欲，“很多年前，我語言中傷過我的小伙伴，她是個更小更可憐的女孩子，現(xiàn)在想來后悔莫及。戾氣還表現(xiàn)在受害者心態(tài)，我極端地把別人往壞了想，最后毀了關(guān)系，我也傷心。我至今也還在學(xué)習(xí)化解戾氣，方法是多和朋友們在一起，多遇見不同的人，以及休息式地獨處。”

對于自己詩歌的風(fēng)格，曉角說曾有朋友形容她的詩很冷峻，“我聽了特別開心，我是一個情感很濃的人，濃到會毀掉和對方的關(guān)系，我的詩則一直在尋找冷靜、思索，尋找和我的性格中和互補的東西。”

如果存在平行世界，另一個世界的曉角平凡無奇，沒有對文字的敏銳與才華，卻過得平淡而快樂。當被問及是否會向往那個世界的自己時，曉角說：“沒有絕對的平淡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那個我也會有痛苦。如果我說羨慕她，那就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談及現(xiàn)在的寫作狀態(tài)，曉角說自己每天沒有具體的寫作時間，而且她的寫作比較依賴靈感，“我平時大概是一天寫五百到兩千字，但有了內(nèi)蒙古文學(xué)館簽約作家這份工作，我會變得更勤奮。我希望，渴望，盼望，能快點成長起來。”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供圖/曉角

編輯/張嘉

排版/王靜

微信號｜bqttf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