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3年夏天,河北暴雨成災。
涿州市刁窩鎮(zhèn)大柳村的農田泡在水里。
村民受災嚴重,顆粒無收。
大柳村的張桂云,是一名執(zhí)業(yè)中醫(yī)師,在涿州開著診所。
平日里與病患、醫(yī)院打交道,本該算是熟門熟路。
可她沒料到,有朝一日,沒有精神病,會成為一個無法自證的命題。
1
2024年5月,洪災賠償款發(fā)放后,張桂云嫂子的耕地上卻要修建水泥路。 嫂子多次進行阻攔,并要求查看耕地紅線。 她認為村里不講理,于是拉著張桂云直奔刁窩鎮(zhèn)政府,想找書記劉陽評理。
結果鎮(zhèn)書記說在開會,一面沒見著。
兩人又跑到涿州市紀委想再遞材料。
可剛到門口,大門沒進,就被保安攔住。
兩人無奈,只好在外面等:
一連等了一夜。
那天是2024年5月9日,早上,兩輛120救護車忽然來了,車上下來的警察也不少。
還沒等張桂云反應過來,就被人強行拉進了救護車,三部手機全給搶走。
她想報警,卻被告知,丟了手機自己找鎮(zhèn)黨委書記要,書記劉陽又推給包村干部陳沖。
可陳沖不承認自己拿過手機,至今手機下落不明。
2
被人搶回去后,張桂云仍覺得不能就此算了。
幾天后,她和嫂子又去了保定市紀委、河北省紀委,都吃了閉門羹。
5月16日,她們索性跑到北京的中紀委,想著更上一層樓,或許能解決問題。
在中紀委大院門口走完安檢后,兩人被安排到一處棚房。
她們原先以為這是接訪程序的一部分,進去才發(fā)現(xiàn)早有人等著:涿州市檢察院的魏檢察長、涿州市公安局的李立軍,還有一位亮著警官證的警察以及某個身份不明的人。
這個不明人員,正是之前在涿州市紀委大院和刁窩鎮(zhèn)政府控制著她們的人。
張桂云和嫂子只好又把洪災賠償、耕地紅線等事情向他們重復一遍。
對方一邊點頭,一邊說:
問題會解決的,有人接你們回去。
張桂云和嫂子覺得不對勁,兩人趁機跑出棚房。
接下來的幾天,她們在北京暫且躲一躲。
直到5月20日,又去中紀委排隊反映。
果然,刁窩鎮(zhèn)包村干部陳沖和另一個男人一直跟在后面。
兩人心里害怕,跟前面排隊的人說,截訪的來了,只好加快速度往安檢處擠,好歹進了信訪大廳。
結果得到的回復依然是,回當?shù)靥幚怼?/p>
她們又換到全國人大信訪處去排隊,直到下午才離開。
可剛出大門沒走多遠,一輛出租車突然橫在她們的車前,從上面跳下四五個人,把兩人從車里拽出來塞進另一輛京牌榮威轎車。手機、身份證都被搶走:
車一路狂飆,回到涿州。
3
涿州市內,張桂云和嫂子被先帶到安定醫(yī)院,隨后轉到安康醫(yī)院。
直到推門進了病房,張桂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家精神病醫(yī)院。
駕駛員把張桂云的身份證、包等移交給刁窩鎮(zhèn)一個姓趙的人。
隨后,兩個男護士按著她胳膊,把她帶到一個封閉式病房。
走廊盡頭有鐵門上著鎖。
那天晚上,一男一女兩個護士過來,拿走了張桂云的眼鏡——
她有800度近視,卻沒人理會。
護士說要給她服藥。
她一聽是精神科藥,就表示拒絕。
男護士冷冷地說:
不吃,就給你下胃管。
還叫了好幾個人,擺出要動手的架勢。
她只得順從,接受口服帕利哌酮等抗精神分裂藥。
一日兩次,每次都要當場用手電筒照口腔,確認吞下后,還得灌水。
吃了三四天后,她自感心慌,心率高達一百多。
可醫(yī)院里的人說:
你想太多。
在那種環(huán)境下,她不敢鬧,更不敢表現(xiàn)出情緒。
這里向來有一條潛規(guī)則,
任何言行不符合聽話標準的患者,都可能被捆綁:
或是被加大藥量。
4
在被關的第18天前,張桂云想起自己今年還有執(zhí)業(yè)醫(yī)師定考,報名就要截止。
她多次跟醫(yī)院提出,若耽誤了報名,誰負責?
刁窩鎮(zhèn)政府的人發(fā)話,說可以讓精神病院院長替她報名,但前提是:
要寫一份懺悔書。
那是已經(jīng)準備好的模板:
“我是涿州市刁窩鎮(zhèn)大柳村張桂云,因為跟政府有爭論,深刻反思,出去遵紀守法,做良好公民,不向政府提不合理要求,就此事不再追究。”
他們還逼她加上“如果干擾政府工作,自負法律責任”的條款。
張桂云開始堅決不寫。
當時,刁窩鎮(zhèn)的劉主任和男護士長都在場,直接說:
不寫,就別出去。
張桂云思來想去,只得照著模板寫完簽字,又捺了手印。
她被放回家后,當晚才發(fā)現(xiàn),刁窩鎮(zhèn)政府還逼著她的哥嫂、姐姐們簽下一份所謂承諾書。
上面誣陷她參加非法宗教,偏執(zhí)型人格,只為給那18天的被關找個借口。
于是,從2024年5月18日到6月6日,一個普通的執(zhí)業(yè)中醫(yī)師,就這樣在安康醫(yī)院度過了18天。
其間,無論她怎樣強調自己沒病,都沒人聽,也無法自證。
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的經(jīng)歷,對于一個向來靠醫(yī)術謀生的人來說,本身就透著荒誕。
尤其是那種無助感——無論如何解釋,都抵不過別人口中的一句:
她有問題。
還能冠冕堂皇地稱之為,保護性治療。
這世上最讓人無能為力的,莫過于“我沒瘋,但我無法證明自己沒瘋”。
這世上最難的不是證明自己有病,而是證明自己沒病。
5
坦白說,2023年的洪水在涿州讓不少老百姓顆粒無收,甚至流離失所。
有一些后續(xù)問題發(fā)生,是可以預見的。
可不正常的是,這問題從村里吵到了鎮(zhèn)里,鎮(zhèn)里不搭理。
上到市里、市紀委,又是保安攔、又是閉門羹。
好不容易到省里,再到中紀委。
最后,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等你的是兩輛120救護車和十來個警察。
在某些人看來,洪水賠不賠不重要。
怎么把會嚷嚷的人弄閉嘴,才重要。
你要問為什么?
答曰:“你精神病唄。”
很多人都見怪不怪了,因為這就是某些地方解決麻煩的終極大法:
一張精神病診斷,比一張紅頭文件還管用。
且不說在中紀委大門口蹲守多久,一路上那幫村鎮(zhèn)干部跟殺青后劇組散伙似的,穿插、跟蹤、尾隨,場面簡直有點專業(yè):
出租車、榮威車前后包抄,把你硬塞進車里,手機、身份證、隨身包一股腦搶走。
這氣勢,看得人心驚肉跳,也只能感慨——你要是只想安安靜靜活著,不給領導找麻煩,或許還能風平浪靜。
可一旦想對發(fā)洪水的錢和修水泥路的事問個清清楚楚,那就得先把你送到一個無比安全的地方——精神病醫(yī)院。
多么體貼的安排!
于是,一位執(zhí)業(yè)中醫(yī)師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被塞進了涿州安康醫(yī)院——一家精神病醫(yī)院。
沒人問你醫(yī)師資格證,也沒人問你之前是否有確診精神疾病,你在那兒就只有一個身份:
有病的人。
醫(yī)院里邊也很講究程序正義,先把眼鏡收了,防止你看清他們的臉色:
即使張桂云提出自己800度高度近視。
再想拒絕吃藥?
行啊,那就給你綁床上下胃管。
下胃管是什么滋味?
相信很多人(包括某些濫用職權者)一輩子也不想體會。
更高明的是,每回吃完藥,護士都會用手電筒往嘴里照,用水灌:
你要是敢不咽,那就再來一遍。
十足的專業(yè)操作。
無論你原本健康不健康,總之你就老老實實被按在焦慮抑郁、精神分裂的診療程序里了。
最戲劇性的,還在后面。
人要走?
可以。
可怎么走,不是你說了算。
寫個懺悔書先。
寫什么?
簡單,這里有范本:
“我因跟政府有爭論,現(xiàn)深刻反思,出去遵紀守法,不再對政府提不合理要求……”
如此云云。
就算你是好端端的執(zhí)業(yè)中醫(yī)師,也得在紙上認下自己有過錯、以后不再追究——
不然?
拜拜,請回病房繼續(xù)享受帕利哌酮的治愈之旅。
而這還不是結束。
更妙的是,為了把精神病這個鍋扣得牢牢的,村干部甚至逼迫你的親屬也要寫書面證明,說你偏執(zhí)型人格甚至參加非法宗教活動。
想想看,家里人要是不簽,這事還沒完,你不一定能出院。
6
有人經(jīng)常問我,你不怕嗎?
怕。
但害怕也沒有用。
面對這種冷漠和權力的任意組合,我們能做的,就是一遍遍說出來,讓更多人看到。
這一次,我們看見了一張醫(yī)生證、三部被搶走的手機、一紙被逼迫寫下的認錯書。
下次,還會是誰?
這世間,總有那么些人擅長把其他人撕碎,讓你在大庭廣眾下落荒而逃。
洪水退了,農田仍在,耕地紅線究竟該怎么畫,村民也許一輩子都等不到答案。
最要命的是,這些沒人回應的疑問,有時會比洪水漫得更高:
你喊話,他們讓你閉嘴。 你不閉嘴,他們就給你安排治療。
更讓人后背發(fā)涼的是,當這一切成了某些習以為常的操作,類似的故事還會不會再發(fā)生在更多普通人身上?
總有人天真地以為:
只要你有理有據(jù),只要你沒違法亂紀,只要你真誠守法,就不用怕所謂被精神病。
可現(xiàn)實殘酷地告訴你:這一套邏輯并不總能行得通。
正因為你在他們眼里成了麻煩制造者。
所以要么你就得被關進小黑屋;
要么——至少先被送往精神病院,讓你變成真正的失聲者。
18天后,張桂云離開了精神病醫(yī)院。
可那段經(jīng)歷,無論如何洗腦、涂改,都不會被忘記。
從檔案袋、村委辦公室,到街頭巷尾的捕風捉影,到中紀委門外的棚子,再到精神病院被強制灌藥……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像極了古舊的連環(huán)套。
對張桂云而言,18天在精神病院的經(jīng)歷沒有任何診斷依據(jù),卻足以把一位執(zhí)業(yè)中醫(yī)師打成有問題的人。
回看整件事,無非就是多問了幾句,想要個說法,結局卻變成了,被關進醫(yī)院,寫下懺悔書。
肯定有人會問,是不是她也有過激之處?
這些追問終究會被推來推去,最后落在一紙含糊的結論里:
她精神病了,事情就算完了。
但愿這樣的劇情,有一天能真正落幕。否則,每一個努力活著、卻又無法證明自己沒瘋的普通人,都會在某一刻猛然發(fā)現(xiàn):
所謂正義,居然離你如此遙遠。
所謂精神病,居然離你如此接近。
寫于2025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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