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要不是接連兩通電話,恐怕誰也不會料到,一位名叫王昊宸的律師會跟南陽冀廷梅案結(jié)下三年的緣分。
時間回到2022年6月,彼時全國多地還在疫情陰影下,街上看似一切如常,卻處處關(guān)卡。正是在那時,王昊宸先是接到所里前輩王飛的來電,隨后又是業(yè)界名律師張錦宏的提醒:南陽有個石佛寺,是據(jù)說全亞洲最大的玉器市場,可現(xiàn)在搞出一個冀廷梅涉黑案,十幾口家人都被抓,公告貼滿了街頭,似乎要奔著黑社會方向去定。
王昊宸聽完前后腳的兩通電話,第一反應(yīng)是:這事兒聽來離奇,亞洲第一玉器集散地的名頭他也頭回聽說。
數(shù)日后,王昊宸趕到南陽,一下車便與其他幾位參與辯護的律師碰頭。此時,他才知道案件背后牽扯了一個頗為傳奇的家族:冀廷梅及其丈夫畢煒煒、親屬冀曉永等,共有十幾位至親全被帶走,甚至連年逾古稀的外公也難逃羈押。再問案情——官方三番五次貼違法犯罪線索征集公告,要把冀家說成涉黑。然而,家屬畢奇奇卻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刑庭法官,這就讓事情更添一分魔幻氣質(zhì),法官的母親,竟會被自家當?shù)氐墓仓阜Q是黑老大?
就這樣,一行律師趕到淅川,想按照合法程序與專案組溝通。可專案組偏不在公安局里辦公,而是住進了政府招待風格的裕隆花園酒店。到了現(xiàn)場,一棟2號別墅門緊閉,律師們在日頭下“咚咚咚”敲門,好不容易門縫開一條,露出幾個便裝人士,第一句話卻是:
“你有病毒沒有?離遠點!”
那態(tài)度之強硬,堪比古時候城門守衛(wèi)的喝令。律師們想遞交手續(xù),想談?wù)剛刹橹锌赡艽嬖诘男逃嵄乒急灰痪洹斑@里是我們辦案場所,不接待”的冷言擋了回來。
這大門的忽然關(guān)閉,也似乎預示著之后的偵查階段:不管律師如何表明來意,真正掌握案件一線信息的偵查人員,都保持高冷姿態(tài)。幾天后,冀廷梅等人真的被正式立為涉黑案。
偵查階段向來有限,律師們除了會見當事人、向辦案機關(guān)提出意見,就只能等待。可偏偏等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2022年8月,冀廷梅、畢煒煒和冀曉永三人突然從南陽市看守所:
人間蒸發(fā)。
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他們的兒子(外孫)畢奇奇,他好心想給母親和家人送幾件夏衣,卻被值班人員告知:“人已經(jīng)不在本所。”
要把人轉(zhuǎn)到哪里,沒人正面回答。
情急之下,律師們挨個打電話問省內(nèi)各看守所,才輾轉(zhuǎn)得知,三人被送到了鄭州第三看守所。那里號稱“亞洲最大”,不過其管理也堪稱:
亞洲級神秘。
等律師千里迢迢趕到,系統(tǒng)居然查無此人。駐所檢察室解釋說,不得安排律師會見是:
公安來函的要求。
就這樣,王昊宸和同事們開始了一場近似蹲大獄門口的漫長等待:每天冒著酷暑去排隊,登記系統(tǒng)里卻永遠是幾個理由:
提訊還沒完、文件還沒簽、系統(tǒng)沒更新。
總之你就是見不到她。
有人試圖找監(jiān)管支隊領(lǐng)導,對方則冷冷道:
你愛去哪告就去哪告!
如今,這位領(lǐng)導因為他案已落馬,但當時的僵持,小半年的光陰白白消磨。當事人真正重見律師,已是2023年2月他們被悄悄轉(zhuǎn)回南陽市看守所之后。
這場會見之難,已足以讓人慨嘆:原本依照律師法規(guī)定的“48小時內(nèi)應(yīng)當安排會見”,在這里完全被拋諸腦后。你想看見人,但程序黑洞在前,想都別想。
若放在話劇舞臺上,大概是反派端著紅酒盞邪魅一笑:
要么忍,要么滾。
另一邊廂,案件在移交審查起訴后,律師按規(guī)定到淅川縣檢察院閱卷,可案管部門又接連十來天不讓看,理由是“卷宗還在公安”。期間,內(nèi)部有人透出實情:其實卷宗就在檢察院,只不過檢察長親自放過話:
此案不宜讓律師過早接觸。
王昊宸等律師四處聯(lián)系,一位檢察官、兩位檢察長助理……電話能打的都打了,最后紛紛被檢察官們:
拉黑。
在持續(xù)反映情況之后,河南省檢有一位石姓檢察官終于出現(xiàn),地方的案管部門這才把卷給律師。
誰曾想,整整一個月法定審查起訴期過去了:
一半。
檢方也沒有遲疑,就把“冀廷梅涉黑集團”起訴到了法院。換言之,還沒等律師對里面的事實進行充分核對,一切就被順勢板上釘釘。這讓人怎么不懷疑,是不是有人有意要讓程序走走過場就:
完事。
審查起訴階段結(jié)束后,案件進入一審審判環(huán)節(jié),可定性卻絲毫沒松動:仍是“強迫交易”和“黑社會”的組合拳。王昊宸與其他律師溝通后,覺得單靠卷宗辯護很難。既然案發(fā)地在石佛寺,那不如去做增量辯護——自行調(diào)查商戶,看他們對“強迫交易”到底怎么說。
豈料,此舉立刻炸開鍋。龐大的石佛寺市場,本來就匯聚無數(shù)攤主,結(jié)果不少人聽說律師要了解“冀廷梅一家是不是逼迫收錢”,紛紛主動上門,說:
“我們當初都是自愿的,市面上攤位還供不應(yīng)求呢,憑啥叫黑社會?”
短短兩三個月,律師團隊就拿到近七百份左右的證言。有人回憶冀廷梅幫人治病墊錢,有人說她對商戶和外地打工者都很照顧;總之,硬要說她是“黑老大”,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這些證言一旦提交給法院,理應(yīng)成為案件定性的重要參考。
律師們興沖沖地將這些證言搬上庭前會議,但迎來的卻是檢方一招:
乾坤大挪移。
讓公安部門趕緊再收集一波新證據(jù)——律師問過相同的商戶:
警方再問一遍。
只是這次可能要帶點“威懾力”。甚至有人表示,辦案人員在詢問證人時出言不遜,收手機、拍桌子已是常規(guī)操作:
這不是辦案,這是辦人啊。
公安又進行補充偵查,再次找同樣的證人挨個談話,有的還據(jù)稱拍桌子、強行讓對方改口。律師們大呼荒唐:此時案件都到審判階段了,怎么能讓此前疑似非法取證的偵查單位:
回鍋再炒。
一群被指控人去調(diào)查指控自己的證人,讓人啼笑皆非。實際上,咱們的刑事訴訟法從來不鼓勵這種“一邊審判、一邊又回到偵查”的“單兵突進”。更何況,當事人已反映數(shù)次涉嫌刑訊、威脅的公安人員,再度對相同證人“補充取證”?
這比讓罪犯自己調(diào)查案情還荒唐。
2023年中,為了保護商戶不再受逼迫,王昊宸他們索性在石佛寺市場租了房間,集中接待愿意再作證或提供進一步線索的人。誰知那邊公安也來:
包圍律師。
同一樓層隔壁房間就坐著幾個辦案人員,隨后又有人出面說:
這里是危樓,律師不能辦公。
有位大姐被叫去隔壁房間一趟,回來后抹著眼淚找律師復述:“他們要我收回先前對冀廷梅說的好話,可我沒辦法昧良心。”
有人向證人們散布消息說,不要接受調(diào)查,這些律師是:
假律師。
幾番波折,律師們被迫轉(zhuǎn)移到戶外,在市場某個大垃圾桶旁支起傘,下幾把小板凳。商戶一旦被叫去問話,就能先來找律師求助,或事后再來二次說明。
這種對峙一度持續(xù)二十多天。好多商戶見到他們坐在垃圾桶旁遮陽傘下,可就這一坐,其實就起到了保護作用,讓不少想強行逼口供的舉動有所收斂。還有攤主每天給他們送水、送吃的,聊聊天兒,讓整個市場在風聲鶴唳之余多出幾分溫暖。
真正的法治保障,有時就靠這么幾把小板凳和律師守望。
眼看七百份證言不敵官方定性,律師們繼續(xù)尋找救濟途徑。意外得知案件的檢察長,居然跟同案一名嫌疑人是親屬關(guān)系:那嫌疑人單獨分案到別的地方,但和冀廷梅有千絲萬縷交叉。
如此一來,“避嫌”根本形同虛設(shè)。
王昊宸等人當即在庭前會議上要求“改變管轄”,控辯審三方一度認同。然而接下來幾個月,他們跑南陽中院、南陽市檢、省檢、省高院幾十趟,始終得不到一個明確說法。
到了2025年元宵節(jié),事情驟然爆發(fā):淅川法院突然以“分案處理”的方式,把冀廷梅案再次:
拆分。
此舉在法律圈里引起更多質(zhì)疑。冀廷梅的兒子畢奇奇,本就是一名刑庭法官,這下徹底被逼到絕境:坐上辯護席,為母親據(jù)理力爭。
“法官兒子辯護母親”,這一幕瞬間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誰能想到,一個司法系統(tǒng)的專業(yè)人士,居然要用這種方式來對抗自家的不公?
縱覽這三年,南陽冀廷梅案早已跳出普通刑事糾紛的范疇:它囊括了偵查階段的“會見難”、審查階段的“閱卷難”、審判階段的“取證難”,再到“管轄不公”的困境,無不體現(xiàn)了當事人和律師之間的巨大被動。
可是,當我們漸漸剝離表面的喧囂,透過一份份真正的證言與走訪調(diào)查會發(fā)現(xiàn),那些自愿站出來的石佛寺商戶并非盲目袒護,反倒提供了大量樸素、具體的細節(jié):他們說市場管理費是自愿繳的,攤位供不應(yīng)求,“要是被強迫,怎么還紛紛搶著交?”
更有人敘述冀廷梅曾幾次解囊相助、為貧病者提供經(jīng)濟周轉(zhuǎn),不像什么霸道黑老大。
何謂黑白顛倒?何謂以訛傳訛?不就是要把那些異口同聲的“自愿交費”全部抹去,只留下官方認定的“強迫”?
被害人不同意自己被害,警方表示,一定要害。
當真是應(yīng)了古語:一人之口,勝似千人之言。
有警察帶著當?shù)胤抗芫值墓ぷ魅藛T來到被害人的店鋪,威脅稱,如果繼續(xù)委托律師出庭幫助冀廷梅說話,就會被:
沒收店鋪。
過程中,一位被害人用手機錄下了一位辦案人員對他說:
你港片看多了,以為找律師有用?
難免有人會追問:若此案最終真被定成“黑社會”,那七百張證人證言,難道全是杜撰?當事人的兒子畢奇奇來辯護,既是一種無奈之舉,也是一種象征:一個原本身穿法袍、捍衛(wèi)法律的年輕人,居然要跟自己熟悉的系統(tǒng)同僚對簿公堂。
時至今日,南陽冀廷梅案的管轄權(quán)懸而未決,關(guān)于“涉黑”的定性爭議也尚未終結(jié)。可無論最終結(jié)局如何,圍繞這三年的離奇經(jīng)歷,已足以令每一個關(guān)心法治的人震驚與思考:當證人作證變得步履維艱,當律師會見如同闖關(guān)游戲,當家屬一夜間被冠以“黑社會”的標簽,這種種違背常識與正義的現(xiàn)象,究竟還能持續(xù)多久?
偌大的石佛寺,七百人張嘴說真相,卻不如幾個文件里的一句涉黑來得有力。或許當下的暗流洶涌,只是在淬煉那一簇真正的火光。
當警方認定沒錯,需要更多人站出來追問——是真的沒錯,還是不讓人說有錯?七百張證言,千百份證據(jù),不該被無聲吞沒。當事實置于陽光之下,它自然會找到真相的位置。可要是陽光被層層陰影擋住,就需要有人窮盡氣力去撥開重重迷霧。
愿這一切荒誕,終能迎來一個陽光下的回答。
寫于2025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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