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職場內卷的原因，既有外部壓力，也跟一個地方的文化和員工的能動性脫不了干系。在日本，年輕一代不再死守傳統職場文化，他們的職業信念和過去昭和時代的日本人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中國，這種改變正在發生。

近日，大疆、美的等國內大型企業被傳紛紛“趕人下班”。大疆要求員工晚上9點必須離開辦公室，美的讓員工傍晚6點20分下班的消息也掛上微博熱搜，全網打工人驚呼：長期處在加班重災區的大廠們，竟然要開始帶頭“反內卷”了嗎？
據經濟觀察報報道，大疆自2月27日起實施“不準加班”運動，要求員工晚上9點離開辦公室，部門主管和HR分三輪催人下班；而在上海區域，辦公樓一到晚上9點就關燈，堵住了員工加班的后路。
在此之前，矗立在深圳南山區腹地的大疆創新科技有限公司總部“天空之城”時常燈火通明直至凌晨，夜里12點后才走出辦公大樓的大疆員工不會擔心錯過末班列車，畢竟打出租車回家的路費也由公司報銷。就算在競爭激烈的科創行業，大疆也是當之無愧的“卷王”。
“到了9點會出現萬人一起下班的壯觀景象，電梯高峰期非常難等。”目前供職于大疆的艾琳向新周刊記者證實，“強制晚上9點下班”的新規確已落實，暫時未見其他“反內卷”措施。

（圖/小紅書截圖）

據了解，新規實施后，大疆員工的日均工作時長縮短了2至3個小時。由于大疆長期以來實行彈性上班制度，員工可以在上午9點至10點半抵達公司，加上午休和晚餐合計2.5小時，算下來員工日均工時則為8至9.5小時。接受采訪的大疆員工認為，工作時長縮短，工作量不變，意味著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彌補效率不足的做法正在被管理者拋棄。這未嘗不是一種真正的“降本增效”。
而在很多外界人士看來，反對無限度的加班，讓員工早點回家休息，實現工作生活平衡——不管效果如何，這是一陣無論如何都要吹起來的風。

誰在“自愿加班”？

今年1月，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發布的一份《關于簡化工作方式的要求》引起刷屏式傳播，其中要求嚴禁下班開會和形式主義加班，使用PPT進行內部溝通也被視為一種“表演式工作”。
知名會計師事務所德勤2023年發布的《全球會議效率報告》數據顯示，中國職場人年均浪費在無效會議上的時間達328小時，相當于生產2.6萬臺空調室外機的工時。坊間流傳一句“不做PPT，仿佛就不會說人話了”，直指內部會議PPT泛濫成災的職場真相。不過，也有網友提到，即使PPT被限制使用，仍然會有別的工具被濫用的可能。
在互聯網發展的高速期，燈火通明的辦公大樓、豐厚的加班費、公司提供的免費消夜和深夜打車報銷車費曾經是很多大廠人在社交媒體上曬出來的奮斗標簽。

（圖/《我，到點下班！》）

2021年，快手、騰訊和字節跳動等互聯網大廠就曾掀起過一場“反內卷”風波。當時，騰訊旗下的光子工作室設立了“周三健康日”，要求員工周三傍晚6點準時下班；快手宣布取消“大小周”（一周休息一天，下一周休息兩天，如此往復單雙休循環）；字節跳動也曾表示要取消“大小周”，落實員工雙休。
據紅星新聞報道，2021年，某大廠宣布取消“大小周”時，員工并不怎么買賬。由于長期穩定加班，加班費占薪資的比例較為固定，突然取消加班（費），基層員工自然一片哀號。當時自稱字節員工的網友在脈脈上發帖稱，“加班兩天，我一個月的房租就有了。為什么不加班？”
如今，又一撥大廠推出“反內卷”，很多網友為此叫好，認為大廠人終于離“WLB（work life balance）”更近了一步。但也有一些身處其中的員工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大廠加班猛，但有其“好的一面”，這些“加班福利”不僅激勵了他們多勞多得，甚至成為他們留在工位上的重要理由。
“很多人都是拿了消夜才走。”一名供職于某科技大廠的員工Andy告訴我，有的同事晚飯回工位“摸魚”一段時間，晚上8點35分領到公司提供的免費消夜再離開。加班到晚上10點之后，打車回家的費用由公司報銷。
此次美的強制員工傍晚6點20分下班，禁止餐后返崗加班，的確很大程度上切斷了這類“假性奮斗，實則摸魚”的后路。
不過，“摸魚式加班”的打工人至多只是薅一些公司福利的羊毛，從這個角度看，在工作指標不變的情況下要求員工提升工作效率，所謂的“反內卷”又何嘗不是一種降本增效的工具。
大疆內部人士艾琳稱，公司在年后便削減了很多福利，包括加班打車補貼、游泳健身優惠等，這是在“強制9點下班”前兩個月左右時間推出的。
自強制晚上9點下班以來，艾琳的工作量沒有因此減少，盡管她目前崗位的工作量并沒有多到讓她回家加班的程度，但據個別部門同事反映，碰到非常著急的工作無法完成，還是需要回家加班。
對那些工作量大，卻又因為信息安全規定無法帶電腦回家的同事來說，“只能提高工作效率，或者第二天早上早些回來上班。代價概括起來是心理壓力不斷增大，需要調整自己的工作和作息時間。”艾琳告訴我。

“996”不香了

實際上，各大企業推出“反內卷”措施，不能簡單視作大廠們的幡然醒悟。這既是在行業平緩期提高管理效能的策略，同時在政策層面，整治行業“內卷式競爭”已經逐漸成為近年來的共識。
早在2023年，最高法和人社部就已經明確指出“996和007工作制都違法”。2024年10月10日，司法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營經濟促進法（草案征求意見稿）》設立了“公平競爭”專章。
在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首次被寫入文件。2月25日，市場監管總局召集了京東、阿里等七大行業龍頭，圍繞整治“內卷式”競爭進行座談。 這些都被視為政府遏制企業“內卷式競爭”的諸多信號。 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下，企業開始反思所謂的“惡性加班文化”。在今年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雷軍接受央視采訪時也提到了行業同質化競爭加劇帶來的內卷現象，提出要反對不公平競爭。

（圖/央視網）

當行業處在飛速擴張期時，加班嚴重的情況難以避免。但是當行業發展逐漸步入平緩期，無限度延長工時、一味強調讓員工往死里干的做法，實際上并不會提高勞動生產率。
我們可以看到，就在過去幾十年，日本社會超長待機、自愿加班、等級森嚴的職場文化已逐漸走到盡頭。曾經，在20世紀60至80年代，這套做法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曾發揮過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泡沫幻滅后，曾經讓大企業引以為傲的“員工自愿加班”的職場文化最后竟然成了它們深惡痛絕的一筆負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國人對日本職場的刻板印象仍停留在“過勞死（karoshi）”這三個字上。

《過勞死：這份工作比命還重要？》 [日] 牧內昇平 著/梅新枝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 2023-6

而與日本高強度加班的印象形成對比的是，如今日本的勞動生產率并不高，甚至長期在七國集團（G7）中墊底。據日經中文網報道，2022年日本單位時間的勞動生產率為52.3美元，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38個成員國中列于第30位，是1970年以來的最低紀錄。
減少加班時間，改變工作風格，避免打工族的過度勞累，這也成為近年來日本政府改革的發力點。據報道，2017年安倍政府啟動了“獎勵星期五（Premium Friday）”項目，一些公司鼓勵員工星期五下午3點離開公司，希望以此減輕員工的工作壓力。不過，最后很多人并不買單。

到點下班，很難一蹴而就

“工作是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為了工作。”這句話在2019年年度熱播日劇《我，到點下班！》播出后一躍成為Z世代打工人的至理名言。當年這部劇被稱為“奔著劇名也要打五星”的打工人神劇。
在劇中，由吉高由里子飾演的女主角東山結衣在一家網絡制作公司上班，她因為“不顧集體”地準點下班而被視作公司的異類。盡管面對同事的不理解，她依然堅持“到點就走”的工作原則。
“我不打算比現在更努力，我要準時下班”，這是貫穿整部劇的核心理念，也是讓打工人振聾發聵的樸素聲音。

（圖/《我，到點下班！》）

正如這部五年前熱播的劇集所昭示的那樣，情況似乎正在發生改變。在日本，越來越多的年輕世代成為“東山結衣”，他們不再愿意服從傳統的加班文化，到點下班已經成為新的職場共識。根據OECD調查，2022年日本年平均工作時長已經低于韓國和東南亞各國。這也意味著，這個以“過勞死”招來罵名的國家，正在迎來更健康的職場文化。
一周前，日經中文網報道稱，截至2024年，日本正式員工的勞動時間減少對總體勞動時間下降的貢獻達8.1個小時，這表明近年來日本的勞動方式改革正在顯出成效，“自2016年因過勞死問題而全面采取勞動方式改革舉措以來，正式員工勞動時間的減少是總體勞動時間減少的主要原因。”日生基礎研究所的齋藤太郎稱。
職場內卷現象的成因，既有外部壓力，也跟一個地方的文化和員工的能動性息息相關。在日本，年輕一代不再死守傳統職場文化，他們的職業信念和過去昭和時代的日本人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中國，這種改變正在發生。

2024年一個關于“高薪高壓”和“低薪清閑”的網絡投票，有超2萬名網民參加，其中超7成選擇了“低薪清閑”。（圖/小紅書截圖）

我們甚至不需要回顧到10年前，就對比起2021年字節將“大小周”取消引來無數大廠人哀號“工資普降”的那個年份，如今只要提到“大小周” ，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不再是高薪，而是一身脆皮的筋骨。
至今，大疆推出強制晚上9點下班措施已有兩周。就在兩天前，一名大疆員工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條帖子，稱自己上完瑜伽課準備回公司拿包，在樓下碰到HR，被對方趕了回家，就這樣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被趕出公司”。

（圖/小紅書截圖）

很多網友看到晚上9點才下班，認為這沒什么好拿出來“吹”的。但也有人指出，此時帖主已經上完瑜伽課，“又不是回去拉磨”。帖主告訴我，在“趕人下班”的新規實施之后，別的不說，下班的確更積極了。

參考資料

[1]強制下班！除了大疆，這家知名公司也出手“反內卷”. 每日經濟新聞, 2025-03-10.

[2]9點必須走人 大疆嚴禁加班. 經濟觀察報, 2025-03-08.

[3]日本勞動生產率降至經合組織第30名，創新低. 日經中文網, 2023-12-25.

[4]日本一大怪：發獎金讓員工提早下班 卻沒有人會先走. 新華社, 2017-05-15.

[5]日本勞動時間出現下降. 日經中文網, 2025-03-05.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