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招募中,將于3月22日正式開課(如未滿人數延期開課),夏笳、張冉、羅隆翔、E伯爵、陳茜、譚鋼六位科幻作家帶來系統性的幻想文學寫作指導,激發大家的創作潛能。
通過近兩個月時間的工作坊,我們希望學員能完成一篇完整的短篇科幻小說。今天帶來的是上一期學員韓璐的優秀作業。
導師夏笳在點評中表示“將面包當作嬰兒愛撫的意象讓人印象深刻”,王侃瑜點評道:作者用精準的語言描述了一場荒誕的鬧劇,揭開人類社會由AI控制后的惡托邦一角。
沒有面包的日子
文|韓璐
兩只長長的手柄從一個圓盤的底座中伸出,這“胳膊”是由芯片和某種合金及塑料拼成的部件組成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十幾年前每家每戶都有的掃地機器人,上面再插著類似長臂猿的上肢。
機器人面前光潔的人造石臺面上放著一塊白布。它是正方形的,不到一個平方米那么大。它靜躺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機器人的左手臂探向了幾米開外的一個透明的箱子。此時,它里面放著一條面包,成紡錘狀,中間粗,頭尾稍細。樣子很普通,但不知道是因為容器的加持,還是機器人的存在,它看起來嬌貴極了。
機器人的手掌是類似五根筷子狀的機械裝置,它們完美配合,取出面包。面包表面密密麻麻地分布著數以千計的葵花籽,在頂燈的照射下,亮晶晶的。
面包被小心翼翼地放到靜待已久的白布上。隨后,機器手靈敏地用包巾把面包裹了起來,就像護士包裹嬰兒那樣。不同的是,它不會哭鬧,也沒有踢向空中的肉肉的腳丫子。機器人游刃有余地完成了任務。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控制力度,即使只出0.000001%的力氣,囊中之物都會頃刻被擠成粉末。這已經是調試多次后的結果了。
墻上的一個小門突然開了,原來里面是升降機。機器人把裹得像禮物般的面包放在一個銀質托盤上,小門瞬間關閉。升降機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聽話地下沉。再經過某一層地時候,被一股力量推進了一條隱秘的通道。這里,運輸帶安穩地工作,上面還放置著幾十個托盤,被裹著的面包顏色各異,有些雪白,有些比巧克力還要黑。之前和我們初次相遇的那個托盤在經過九轉十八彎后,最終停在了一扇小門前。
這間產房有著潔白的墻面和一塵不染的地板,只是缺少了醫院常見的消毒水的味道。梅根躺在背部升高的病床上。按理說經歷過一輪生產后,她現在應該要累得半死才對,可現在她一副淡然的樣子,就像是假日的中午剛睡醒,她身下是五星級酒店價值不菲的床墊。她一頭桔紅色的頭發,更加凸顯她臉上布滿的雀斑。她的鼻頭圓潤,橄欖色的眼睛透著對一切持懷疑態度的目光。
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把面包攬入懷中。推斷她是護士,是因為她的手勢太過熟練,并且她身著白色套裝。這可不是老套的白大褂加洞洞鞋組合,而是一身帥氣的白色牛仔連身褲。
利茲原本站在床的側面,自從面包到來的那一刻,她眼睛蹬得老 大,似乎連眨眼的頻率都變慢了,大概是怕錯任何一個時刻。她梳著黑色的短發,白織燈照射下映著藍紫色的光。她膚色很深,像是在沙灘邊度假時不小心曬傷后的樣子。
她快步上前,從護士手中接過襁褓,放入懷里。
“親愛的,你快看呀。” 利茲的聲音因為激動有些顫抖。
“真好看。” 梅根平直的語調與其形成鮮明的對比。
“比想象中,還要更白白胖胖呢。” 利茲說“更”的時候加重了語氣。
“是的。” 回答依然平淡。
利茲身體左右微擺,她右手煞有介事地拍著,就好像哄嬰兒入睡那樣。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 利茲望向梅根。
“你抱的不是挺好的嗎?” 她說。
“你也應該抱抱呀。” 語調透露著擔憂。
“你該不會手酸了吧?”
“Cut!” 有人大叫道,應該是護士模樣的人喊的。她一臉不滿,雙手圈在胸前。“你應該要說什么?”
“這是個很合理的問題啊。” 梅根說。
“臺詞都給你寫好了,麻煩你照讀就行。” “護士”指指房間的另一側,那里擺著一個正方形的顯示器,上面醒目地列著幾行字,正是他們剛才說的話。提詞器旁立著錄像設備,紅色的小點不停地閃著。
“好,我得多提醒自己。” 梅根說,并用手敲了下自己的頭,“我腦子也是面糊做的吧。”
一旁的利茲忍不住笑了。她的放肆引起了“護士”的不滿。她瞪了利茲一眼,利茲趕忙捂住了嘴。
“準備好了嗎?” “護士”問。利茲望向梅根,懇切的眼神在祈求著什么。
“從你說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開始。Action!”
“你要不要抱抱看呢?” 利茲的語氣比前一次更加誠懇。
梅根上身挺了起來,嘴角僵硬地咧著,臉蛋兒都被推到了太陽穴的位置,眼睛卻沒有一絲笑意,看的出她很勉強自己。她說:“我可等不及了。”
梅根伸直的前臂比僵尸更不自然,她接過面包,用胸頂著它,手臂漸漸往回扣,雙手握著另一側手肘處,環成了一個四方框,很像是舉著某個看不見的,沉重的箱子。她表情木納,完全沒有體現出“偉大的母愛”,這五個大字被加粗了好幾倍,一直在提詞器上跳躍,但梅根故意不看它,把頭扭向反方向。
“護士”顯然不滿意這位母親的表現,她走過去,親自調整梅根的姿勢,“來,放松。肩膀也放松,不要太高。” 她借機狠狠地拍打了梅根好幾下,“這只手呀,落下邊,這不是很簡單嘛。看來你之前沒怎么做功課呀。” 語氣中透著狠勁兒。
被指導后的梅根看起來順眼多了,但她感覺更不自在了。
”她好像你啊。” “護士”充滿愛意地說。
“特別是眼睛呢。” 利茲說。
“我覺得……她更像……” 不等梅根說完,利茲就把手搭她肩上,用力按著,警告她。
“更像?” “護士”問。
“更像……” 梅根盯著懷里的面包,上面的瓜子似乎在幾次的交接后少了不少。
梅根的頭猛得沉下去,狠狠地咬住了面包的一端。
“護士”大叫,但又馬上恢復了理智。她雙手抓著面包往外扯,就像惡毒的姐姐要把玻璃鞋從灰姑娘腳下拔下來一樣。可梅根死命地咬著,不肯松口。
“幫我!” “護士”崩著臉使勁,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旁邊的利茲慌張地摟住了護士的腰,像拔河一樣,向后使勁。
“保安!”
牽扯中,梅根突然松口,她把成功奪下的一口面包盡情地在嘴里嚼,大聲吧唧著,似乎故意要給人聽。
由于慣性,護士與利茲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被他們爭搶的面包甩上了天,梅根從床上彈起,牢牢接住了它。
利茲仰面朝天,神情痛苦。看到愛人在地上掙扎,梅根打從心里感到抱歉,但對方的樣子又讓她體會到一絲復仇的快感,誰讓利茲堅持要讓自己當產婦呢?
在這場鬧劇發生的半年前,利茲就拼命勸說梅根來擔任這個角色,因為她覺得模擬生產的過程對于演技的要求太高了,愛幻想的梅根更適合。
“我?”
“你不是從高中就一直參加話劇表演嗎?” 利茲說,“你有經驗,我們可以速戰速決。”
“這明明是受刑!” 梅根說。
“你只是討厭面包被當作道具罷了,這不代表你就不能勝任這個角色啊?” 每次爭執,利茲都能用理智說服對方。
梅根聽到后更加生氣了。她以前深信,相伴走過了12個年頭后,沒有人會比利茲更了解自己,但此時這種信念卻被震的蕩然無存。
“正因為我更對它深惡痛絕,你應該承擔更多!” 梅根堅守自己的陣地。
“行了行了,申請明天截止,不管你怎么想的,其實我怎么想的也壓根不重要,什么狗屁因果關系都不重要,總之你我之間,要么你,要么我。”
梅根很想結果是’要么你’,但硬幣卻有截然不同的意見。
申請表發出后沒幾天,兩人就在回復的郵件里收到了生產日期。不同于現實生活中,很多因素的影響,預產期只是醫生們根據畢生學識與經驗作出的一個最大概率上的推測。但這個“生產日期”的可靠性毋庸置疑。郵件里還附加了詳細的流程指示,其中包括一份詳盡的劇本,大到流程與服裝的要求,小到當事人的表情控制,都被清楚地寫了進去。
“你說說,面包怎么會長得像人?除非那個人的五官扁平的像田地鋤開前的樣子。” 梅根說,“‘她白白胖胖的,一臉福氣相’ ,廢話,干扁的還是面包么?腌黃瓜還差不多。”
“抱怨這些只是平添煩惱罷了。” 利茲一邊摘著豆角,一邊說。
“你怎么就這么無所謂呢?” 梅根問。
“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要說那些惡心的話,你看了我的話了嗎?”
“’親愛的,你疼嗎?疼的話,請盡情地攥我的手吧。’ 我會的,你放心。” 梅根瞇著眼,語氣嘲諷地讀著,“他們還真是什么都想到了,你還要幫我擦汗呢,用的是一塊雪白的,上等有機棉制成的手帕,括號里注明需由每個家庭自帶。我們的棉花還有嗎?好的,這些是過程,那完事了之后呢?你要滿懷感激地對我說,’親愛的,你辛苦了。’ 并且給我一個吻,括號,輕輕一啄,非情色。好吧,我想之前說不定有人親嗨了,它們才又修訂過了。肯定是這樣……你聽到了嗎?”
“演戲罷了。” 利茲說。
“我們為什么要做這些蠢事?”
利茲裝作沒聽見,她走進廚房,翻轉了下洗菜的盆子,一顆顆豆角就奮不顧身地跳入了沸水中。濺起的水潑在了利茲手上,她全然沒有感覺。她的手因為田間勞作,粗糙硬實了很多。
“就因為他不喜歡吃面包,所以一聲令下,所有人都不能再吃面包了?禁生令發布還沒有幾年,又出了這檔子事兒。當時也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不被允許生孩子了,其實我很無所謂,不是嗎,連生活都沒了,還要那些哭哭唧唧的孩子們做什么呢?我本來就不想要孩子,可這不代表我就同意總統為了和AI達成共識而做出的這個決定,畢竟有沒有后代還得讓人們自己去決定吧……可面包,這也太可惡了,我還能吃什么呢?”
利茲盛了兩碗玉米湯,是用土豆和鄰居交換來的玉米做的。
“喏。”
可梅根沒有打算停止抱怨。
“既然不讓生育,又何必假惺惺地讓我們走一遍流程?”。
“鄰居艾菲太太說是為了讓我們不要忘本,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可能十年,或是五十年后,人類的后代又被需要了呢?”
“沒有面包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活了。” 梅根說。
相似的說辭,利茲在過去幾個月里聽到上萬遍了。她愛梅根,可是同樣的話,即使是贊美,重復幾萬遍都會變成咒語。
為了不讓自己被逼瘋,利茲強迫思緒短暫地離開肉體,這是她最近修煉出的本領。她的意識飄到了遠方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這里有成千上萬畝的麥田,夜雖然黑,但油亮的麥子在月光下泛著隱隱的光,隨風一直擺著頭,扭著腰,一起慶祝著繁榮的收成。
一年前,政府突然下令,個人的農田里禁止種植小麥。自那時起,梅根三不五時的碎碎念就讓她想,如果有個橢圓小面包就好了,不用很大,不是給她吃,而是正好可以堵住她的嘴,永遠,堵上。意識到自己的邪惡的念頭后,她會充滿負罪感。之前結婚時明明發誓過要永遠愛對方,不管疾病或困苦。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世事難料,這些誓言可是在禁面包之前啊。利茲堅信,如果可以嫁給面包的話,不是兒戲的那種,而是在結婚證書的配偶欄里寫明“面包”二字,梅根肯定馬上答應,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可能他們真正想做的,是要消滅掉人類愛面包的基因?” 梅根說,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興奮。
利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你發什么呆呢?水都要燒干了。”
利茲回過神來,趕緊關了火,空氣里彌漫著水蒸氣。
唯一的一盤菜端上桌,水煮豆角。
“又是豆角?”梅根把攻擊目標轉換到了菜色上。
“將就下吧,夏天過完以前,田里只有豆角了。” 利茲說。這已經是這個星期第三次吃豆角了,利茲暗暗嘆了口氣,雖然是她在院子里辛苦栽種的,連她都膩了。
“上次分到的生菜種子呢?”
“天氣太熱,生菜都苦了,我只好把它們喂了豬。”
“你去培訓了嗎?” 梅根語氣尖銳。
“那幾天豬都病了,誰連夜照顧它來著?” 利茲反駁道,“本來該去上課的是你!”
愛人很少發火,梅根頓時覺得委屈極了:“那時麥子剛被燒了,我哪有什么心情去上課。”
利茲也對那晚的一把把火記憶猶新。地里的麥子被連夜拔掉,統一放在閑置的土地上燒,燒了一整夜,黑天被照得紅彤彤的,村子里黑煙四起。
眼淚從梅根綴著雀斑的臉頰滑下,掉在了原本就很稀的玉米湯里。
前一刻還在氣頭上的利茲心軟了,她和愛人的內訌是多么可笑。她埋怨這些禁令,更恨它的始作俑者 — AI。
他們的出現與繁榮,讓數量龐大的人類顯得越來越多余。現在大部分的職業AI可以輕松勝任,我說的不是那些流水線上工人職位,這些被取代沒什么好奇怪的。你得知道,現在就連最精密的腦科手術都可以完全由機器操作。現在唯一需要人類坐班的辦公室就是總統府,那里還有為數不多的人從事著傳統的公務員職務。他們的工作也是虛職,是為了不讓總統一個人待在如宮殿般的總統府里,怎么說他也是一國首領。AI同意讓他的家眷們留在那里,做些不痛不癢的活兒。據說他的一個侄子每天的任務就是早上把府上那168間廁所的燈都打開(據說總統很怕黑,也有人說是因為他怕鬼),晚上睡覺前再關掉。
至于平民老百姓,他們被趕到了田間,別人不需要他們,他們只好過起自給自足的生活。
從事媒體行業的梅根起初很難適應鄉下的生活,利茲只能像哄小孩似的,編些干農活同樣可以詩情畫意的話云云,貧瘠的生活只能由樂觀的精神和豐富的想象力來充盈了。利茲之前做過多年的游泳教練,這是唯一不多還由人類親授的事情之一,但由于梅根對田間勞作的極度抗拒,她只得攬過這些責任。在城市里生活了一輩子的他們,連蒜苗和青蔥都分不清。利茲以前根本不知道土豆播種前先要發芽一段時間,但現在儼然成了鄰里間種土豆最厲害的角色,她用土豆換回了不少好東西。手長腳長的她在田間也找到了如同泳池里來回繞圈時那美妙的節奏。
奇怪的是,看著步入佳境的愛人,梅根不但開心不起來,被背叛的感覺反而愈發強烈。她認為,利茲的適應就是投降。她順從地種地,順從地點燃了田里的麥子。而此時,她又順從地安排自己去生產。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梅根的腳踝,她嚇了一跳,低頭看,是頭部裂了一個口子的“護士”女士,她的左眼都被血浸紅了。她的第一個想法是,原來“護士”并不是機器人,這讓她對眼前的女人產生了一絲抱歉。但隨著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幾名踩著獨輪平衡車的機器人迅速出現在了房間里。梅根不知道這些機器人會對她做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要離開這里,馬上。梅根一掃剛才燃起的惻隱之心,手從領口伸進去,把面包放進松松垮垮的背心里,可護士上半身壓在她的腳上,雙手箍得緊,像捕獸夾,手指都嵌入了她小腿的肌膚里。
旁邊的利茲沖上來,她用手臂套住了“護士”的脖子,向后拖。護士因為喘不過氣來,開始劇烈的咳嗽。她的第一次反抗成功了。離開前,梅根望向了利茲,但她故意不看她,只是盯著抖得不停的手上,上面蹭到了女人的血,她似乎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
”站住!“幾個制式化的聲音同時說道,它們還刻意選擇了不同的發音及語調,極度人性化的設計。
梅根頭腦空白,沒有所謂的逃跑計劃,原始的本能支配了身體,雙腿帶著她跑向走廊,路過幾個半開著門的房間,可以隱隱約約聽到男男女女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話聲,有病號服在身上摩挲的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人一遍一遍念著那些死板的臺詞。
梅根躲在拐角處,注意到一個光頭的男人剛好走出房間,走向的走廊盡頭。她挪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里面沒有聲音。沒有一絲遲疑,她鉆進了房間。她反身死死抓住門,又把冰冷的金 屬鎖頭向左轉了好幾圈,拽了拽,確認拉不開了。
“你,你是誰?” 有人問。梅根嚇壞了,原來還有別人。
她轉身看到在墻角的一排掛好的病號服前,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蹲在地上,她盯著自己,眼睛又大又紅,顯然剛哭過。諷刺的是,兩道濕濕的淚痕反而讓給她過于瘦削的臉旁看起來膨潤了不少。
“我……” 梅根語塞,總不能說自己不聽話,搞砸了生產,弄傷了護士小姐,現在跑路中吧。她腦筋一轉,“我是來幫你準備的啊。”
“可……我老公剛出去,我求他去和她們說……”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輕,她的眼神一直盯著大理石桌上的一摞紙。梅根認得它,人手一份的劇本,封面的標題是加粗的藍色字體,同樣的裝訂和排版,只是這份比自己的薄很多。
因為好奇心的驅使,梅根伸手去翻劇本,可她卻忘了塞在胸口的戰利品了。面包滾到了地上,翻了幾個跟斗,落到了瘦削女人的腳邊。仿佛沙漠里迷路的行者看到涌泉一樣,女人的臉都亮堂了起來,淚水剎那間就被喜悅的熱度蒸發不見了。
她伸手去取面包,就在指尖距離它幾厘米的時候,她又遲疑了。
“有毒!”梅根吼了一句,她臨機應變想出的招兒,“小心呀。” 她又裝出擔憂的樣子,讓表演更可信。這可是她用生命換來的,她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
女人的手收回來一些,可還是懸浮在空中,她抬頭望向梅根,眉毛低垂,一副委屈又天真的樣子。她嘴角微微抬起,似乎在微笑。“有毒的也比沒有好。”女人好像在安慰自己,可這句話讓梅根困惑不已。這個人應該也是想面包想瘋了,連毒面包都阻止不了她。可她又想,她的劇本那么短,該不會他們是要她難產而死,所以她才那么傷心?
梅根知道有些人,極個別的,會被分配到悲劇劇本,這些人不僅要哭得死去活來,更是連一粒面粉都碰不到呢。梅根慶幸自己不是最不幸的那個。
“你叫什么呢?”梅根問,但剛問完她就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如果是工作人員,肯定要知道對方的名字吧。
“我叫薩拉。” 女人回答道,大概是太慌神了,她完全沒發現異樣。她身子前傾,從地上抓起缺失一大塊的面包,鄭重地捧在掌心上,“這是我的嗎?” 她眼里露出詭異的光,讓梅根想起了《指環王》里的咕嚕。
“別!剛才啃了一口的人被緊急送醫了。” 梅根心里急,但表情一本正經,“真的,相信我。”
這時,門外傳來了機器人行進時特有的嗶嗶聲,他們在驅散走廊上驚慌的群眾。熙熙攘攘的聲音,完美地配合了她編的故事。
“你聽。” 她得意地說。
“我怎么會吃它呢,欣賞它還來不及呢。”
“給我。”
梅根伸手要取回,可薩拉不肯。
“這不是我的嗎?” 薩拉眉頭緊鎖,好像梅根要奪走的是她的生命,“我是它的媽媽呀。”
“什么?”
“我以為你們改變主意了,我老公沒和你們說嗎?”
梅根一臉困惑。
“為什么他們都可以體驗正常的生產,可我被分配到的……” 薩拉的聲音又弱了下來,“我知道,這是概率問題,隨即的,但是,就不能通融下?”
梅根懂了,顯然眼前的女人入戲太深,她因為自己要體驗流產而哭泣,她的過分天真讓梅根一時語塞。她不知道是對方的傻氣更可悲,還是自己對于一切(除了面包和利茲)都不在乎更可悲。
“這只是個面包。你明白嗎?” 梅根想說服眼前瘋狂的女人,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薩拉抬頭望著梅根,她的眼神好像被蒙了一層霧,眼底的憤怒和傷感已經不復存在。梅根試圖扳開她的手,但薩拉的力氣大的驚人,看不出她瘦弱的身體里蘊藏著如此大的能量。
“你們可以重新分配不是嗎?權利都在你們手里,你們想怎么樣都可以的。” 薩拉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叫囂著。
梅根意識到薩拉已經變得癲狂,她的執著讓梅根想到了自己。
“你不是最討厭農藥嗎,” 利茲問,“還有比自己種的更放心的嗎?”
剛開始的幾天,梅根對田間生活還保持著新鮮感,這樣的說法還有效。但新鮮勁兒很快逝去,梅根的心情又跌到了谷底。
“就當角色扮演好了,” 利茲說,她遞給梅根除雜草的耙子,“這是你的角色。”
梅根心有不甘,但這種換位思考的確讓她的生活多了一些游戲人間的灑脫感。
當了幾個星期的“農民”后,梅根倦了。利茲又給了她“鳥類行為學家”的帽子,還給她布置了每天至少要寫500字的觀察日記。梅根又乖了幾個星期。她有時坐在樹下觀察,有時候就從小屋的窗前眺望,她沒有耐心寫字,但畫了很多不同鳥兒的素描,還細心地上了色,用的是樹叢里找到的天然染料。
利茲在田間的時間越來越多,梅根也開始給自己安排任務。雷暴季節時,她是氣象觀察員,她覺得每條激烈的雷電鞭很像黑夜生發出的,一閃而過的樹根。 天氣好時,她喜歡根據云朵的形狀來預測晚飯吃什么,或者利茲什么時候忙完農活回家。有次龍卷風降臨,她曾把家里的唯一一張有坐墊的沙發推到院子中央,她幻想大風把她和沙發一起掛上天,但可惜什么也沒有發生。
這種靠蠶食想象力度日的生活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面包禁令的下達。
梅根不禁感慨,薩拉與自己是何等的相似啊。
她突然很想念利茲,沒有她,自己怎么可能熬這么久呢,同時悲觀地想到,自己應該再也見不到她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梅根決心將計就計。既然薩拉已經相信自己是權利的一員,她要繼續演下去。
“它長得像你。” 梅根冷不丁地冒出這一句,薩拉也很驚訝。
“另一份的臺詞就是這么寫的。” 梅根說。薩拉張大著嘴,直勾勾地盯著梅根。
“你快接話呀,你要說,’我也這么覺得’。”
“我,我也這么覺得。”她語調僵硬,顯然還沒反應過來。
梅根彎下身,在得到薩拉的同意后,從她手里接過面包。她從架子上找了塊像圍巾一樣的布,把面包小心翼翼地裹了裹,再放入薩拉的懷中。薩拉很順手地接過,在懷里,從一邊搖到另一邊,看她熟練的姿勢,梅根相信她在家應該練習過很多次了。
“你這樣再說一次。” 梅根說。
薩拉低頭注視著懷里的,本應該有的孩子,“我也這么覺得。”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飽滿,充滿了柔情。
梅根努力去想利茲的臺詞,她之前隨時隨地都高聲復讀著,不管洗衣服,做飯,還是種菜的時候,自己聽了不下百次,每次都不耐煩地扭開音響故意擾亂她,可現在自己卻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然后呢?” 薩拉抬頭問。
梅根只好編些話來應付,她剛才不是還刻意篡改臺詞嗎,這應該沒什么難的。
“然后你說……”
但看到薩拉一臉認真的勁兒,她感到一陣壓力,騙人的負罪感也向她襲來。
就在她發愁該說些什么的時候,薩拉注視著面包說:“其實,我覺得她長得更像艾米特。”
“艾米特?”
“對啊,女孩不都像爸爸嗎?” 薩拉笑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但她也只是癡癡地望著,不做任何過分的舉動。
“你可以親她下。” 梅根說。她此時似乎不再關心面包的滋味。
“我,我可以嗎?” 薩拉有些猶豫。
突然,門把手來回轉了幾圈,但門已被反鎖,外面的人著急了,“親愛的,你怎么鎖門了?” 這應該是艾米特吧。
“出了什么事嗎?” 一個壓迫感很重的聲音傳來。
“我太太把自己鎖在了屋內。” 男人說。
接著一陣騷動,嗶嗶聲與很多低沉的說話聲夾雜在一起。
“當然。快親,快點兒。” 梅根催促著薩拉,雖然她也擔心自己的命運,但她此刻卻非常希望可以完成這幕演出。
薩拉俯下身,由于激動,她的胸部在罩衫下快速地起伏,一上一下,她眼睛緊閉,似乎有淚水從眼角滲出。她把唇靠在“孩子”臉上,獻上一吻。
門被撞開了。
機器人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地控制住梅根,她沒有掙扎。它們完全忽視了墻角的薩拉。她似乎也全然察覺不到別人的存在。她的頭深深地埋入懷中。
梅根被保安架走時,她回頭最后望了一眼薩拉,她仿佛真的看到她懷里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她粉嘟嘟的臉上還有吻痕留下的,潮濕的印記。
梅根笑了,她想不到,她的面包真的出生了。
導師點評
王侃瑜
奧斯陸大學文化研究博士、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管理學學士,上海市作家協會、上海市科普作家協會、世界華人科幻協會、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會、英國科幻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彗星科幻國際短篇競賽優勝、上海市作家協會年度獎勵作品,并多次榮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
作者用精準的語言描述了一場荒誕的鬧劇,揭開人類社會由AI控制后的惡托邦一角。
主角對于禁止吃面包、禁止生育和使用面包替代孩子來進行模擬生產的厭惡,婚姻之中的種種問題,以及因為對另一個女性想要孩子而產生的同理心,都體現出了人物的復雜性。
只是讀完故事后,還是很想知道AI為什么要制定這些規矩。
三豐
南方科技大學人文中心訪問學者,深圳科學與幻想成長基金理事、首席研究員,前香港大學高級講師,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專委會委員,中國科幻研究中心特聘專家,華語科幻星云獎薦選委員會主席,《世界科幻動態》執行主編。
馮內古特式的黑色幽默,冷峻荒誕。文筆和寫作技巧有較好的表現。但哪怕是走荒誕變形路線的科幻小說,它的世界觀設定也要符合一定的邏輯自洽性。也許是世界觀信息過于省略,導致小說展現的世界缺乏一些基本的邏輯性。比如機器人先不允許種植小麥,然后用生育表演的方式發放面包,這個邏輯就很非常的硬來,斧鑿痕跡甚重。此外,小說主題具有典型的后現代性特征的晦暗色彩。并不是說不能如此,但作者自己要心里有數,自己寫這篇小說的核心目的是什么。
魏映雪
曾任四川科幻世界雜志社圖書部主任,百詞斬圖書產品經理,現供職于重慶出版集團,負責大幻想原創中短篇集“幻鏡”系列叢書的編輯組稿工作。曾參與編輯出版過阿瑟·克拉克、菲利普·迪克、雷斯尼克、阿缺、魯般、夏桑等多位國內外作者的小說作品。
這是一篇充滿了諷刺意味的荒誕小說。我很喜歡作者采取的創作形式,將對現實的極致批判放入極其荒誕的世界觀設定之中,在滿紙荒唐言中認真地反思現實的權力結構。這是一種消解,一種反抗,和一種挑戰。這很萊姆&卡夫卡。
作者是對故事的結構有設計的。“被渴求著的食物”面包和“被當成嬰兒的”面包,前后兩對生產體驗者對面包截然不同的態度,在對權力的反叛中,又加入了人性的溫情。
但在敘事節奏方面,我覺得打磨得還可以更精心一點。比如,剛開始,讀者的視角在機器人打包面包上,然后作者用一個場景的切換,切換到了生產體驗的產房中。這個視角如何去轉變,我覺得不一定要是場景切換。既然貫穿所有場景中的都只有一個面包,或許它是一個視角線索,能用它串起整個故事?
再比如,作者除了故事本身之外,還隱藏了暗線。是AI對這個世界的極權,并且極權是通過回顧梅根和利茲的私人生活體現的。現在這個暗線主要是依靠對二人生活的敘述體現的,如何把它編進敘事中?或許還可以再思考。
??3月22日至5月10日,國內六位知名科幻作家聯手開設線上寫作工作坊,導師陣容包括國內科幻代表作家夏笳、張冉、羅隆翔、E伯爵、陳茜,以及出版了長篇作品的新銳科幻作家譚鋼。導師陣容跟之前略有變化,其中身為古籍修復師,業余長期從事科幻奇幻文學創作的陳茜是首次加入導師團。他們都有豐富的小說創作出版經驗,多次斬獲銀河獎、星云獎等國內科幻文學領域各項大獎。
在近兩個月的時間里,作家導師會帶來每周一次的線上直播課程,包括講課及互動答疑(會錄屏,可隨時回聽)。每節課后老師會布置練筆作業,給大家靈感啟發,讓學員們能更好地將學到的技巧運用于構思創作中。
每篇作業內容(包括課后練習與大作業)都會得到作家導師的親自點評指導,這也是我們與市面上其他寫作課相比的優勢所在。最終我們希望學員能通過工作坊完成一篇完整的小說作品,在最后一周,將舉行作品討論的workshop。優秀作品有機會獲得發表機會,以及后續的版權服務。
在前五期工作坊的基礎上,今年科幻小說工作坊的課程內容也進行了更新與調整。六位導師輪番出馬,抽出晚上時間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與同學們進行深入交流。授課主題涵蓋了科幻小說創作中的各個層面,既有世界觀和零基礎上手的入門引導,也針對故事和細節的實用性寫作技巧分享,還有創作中短篇與長篇科幻作品的實操指南。??
同時,老師們準備了全新的推薦書目和閱讀材料(報名學員可獲得前幾期的閱讀禮包),大家共同拆解、討論,感受如何從作家的角度汲取經典的養料。
在本次工作坊的作品workshop環節,學員們的作品除了能得到作家導師的點評,我們還邀請了前幾期的導師王侃瑜,以及三豐、魏映雪作為點評嘉賓,他們是成熟科幻作家+科幻文學研究者+有豐富科幻圖書出版經驗的圖書編輯,優秀的小說作品將得到更多科幻領域專業人士的審閱、指導和推薦。
對于初學者,參加寫作工作坊的最大價值之一就是得到嚴肅的、針對性的批評建議,尤其是來自經驗豐富的作家導師。我們也鼓勵學員們互相串門、點評,這種友好交流的氛圍一直在三明治寫作社群中活躍著,讓大家在學習過程中收獲知己同好,成為在寫作道路上并肩同行的伙伴。
那么,這趟充滿想象力和挑戰性的旅程,讓我們一起啟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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